苦嫁(二)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5-23 16:27:47 字数:3049
第三节
三间草屋,一盘磨,不成间的地锅棚,这便是郝天生的家。草屋,三路桁条,风雨使屋顶的麦秸与泥土混为一体,远看像块青褐色的高低不平的水泥预制板,那立起的泥墙,坑坑洼洼,就像在显微镜里看到的麻庆明的脸。地锅屋之高,可以使你抬头碰到屋脊,鼻尖沾到屋顶的烟灰。地锅屋之大,足以容下一张锅,一个风箱,一盘鏊子和一个做饭的人。那盘小磨,夹在堂屋和锅屋中间。如果说堂屋和锅屋是直角三角形的勾和股,那么,这盘磨就是弦上的一点。上盘磨太厚,可是没超过九公分;底盘太薄,仅够六厘米。一个旧平车轮钢圈,正好把已经开裂的底盘箍住。据说,这是天生奶奶娘家的东西,少说也用了几十年。
没有院墙,参参差差的洋槐、稀稀拉拉的泡桐、歪歪扭扭的桃杏、挺挺拔拔的白杨围在四周,除了冰雪的冬天,这里树影婆娑,花明叶暗,倒也别有景致。
正当天生和春巧在相思河畔私定终身之时,天生的家里来了三个人:天生的舅爹高万富、五十多岁,圆圆的和尚头紧连着双肩,几乎没有脖子。他盘腿坐在地上,像个弥勒佛,不同的是弥勒佛肚子大,他肚子干瘪。弥勒佛整日笑脸,他脸上只有高兴时才露出笑容。他的眼睛不大,视力欠佳,看东西总是眯细着绿豆眼。上唇较短,笑起来嘴角上翘,宛如汤匙。第二个来人是天生的姨大爷洪松。洪松人高马大,紫铜色的长方脸,端正的眉毛,虽到知天命之年,仍遗留年轻时的英姿。稀疏的头发,修长的眉毛,短短的胡茬,都成了灰白色,他在陵河镇的铁木业社里修自行车。第三个人是天生的姨奶。她上穿旧大襟蓝布褂,褂长过膝,下穿黑士林便裤,两根旧布带紧扎着两只裤脚,一双尖头小脚布鞋上面落着斑斑点点的灰尘。藏青色的头巾,包着满头银发,满是皱纹的脸上,常常挂着自然的笑容。
天生家的那扇旧楠木门微微掩闭,正好把皎洁的月光关在外面。屋里烟雾缭绕,使本来就不太明亮的煤油灯,显得更加灰黄。
“你二嫂子,天生的亲事,你们是到底怎么打算的?”天生父亲排行老二,所以称二嫂。万福嘴里含着一根小草棒,——这是他的习惯,慢慢地嚼着,但不咬烂,大概是牙齿脱落的缘故吧。他手里还不停地拨弄着一根草棒,并用长辈的口吻,劝告坐在床边的天生母亲,“我总觉得春巧不太合适,你们得好好掂量掂量。”他又把圆圆的头转向天生姨奶说:“俺二姐,你看呢?”
“嗯,是不太合适。这丫头一脸苦相,耳朵也长得不主贵。”天生姨奶坐在小板凳上,抄着手,笑眯眯地说。
“春巧这丫头个性是强一些,不过,人还可以。”天生母亲吸一口烟说,“俺家条件差,能这样人也行了。何况,这个事是他们自己谈的,是好是坏,他们心甘情愿,也不会怨我们。”
“他二嫂说这话我不赞成,儿女婚姻大事,当娘老子的不重视那还行啊。”洪松蹲在门口,背靠山芋干折子,磕了磕烟灰,把老烟袋斜插在腰里说,“俗话说,槽头买马看母亲,春巧本人是不错,可她母亲太差了,年轻时野男人也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娘能带出什么好闺女?你看春巧她那个叔伯哥刘保东,猫不吃狗不吣,儿女婚姻是一辈子大事,当父母的不慎重还行?”
“如今只能图猪不图圈,天生自己要这样,俺也没法。”天生母亲掏出“徐海”牌香烟,甩一枝给万富,递一枝给洪松。三根香烟齐抽,烟呛得天生大妹天爱直流眼泪,小妹天霞干咳嗽。天爱默声不响地点了一盏小油灯,到里间纳鞋底去了。天霞对三个抽烟人翻了一下白眼,嘴里不知咕哝一句什么,一抽身也钻到里屋继续做针线活。
“雪梅那丫头不是很好吗?人有人,文化有文化,人家洪家门又是个老户人家,家里有的是钱,听人说那丫头对天生很有意思呢。天生要是能跟她结婚,俺看还是合适的,为什么不托人去说呢?”万富惋惜地说。
“雪梅是比春巧强,人也长得富态,耳朵我瞅过,比春巧主贵多了,这丫头心眼也忠厚,天生妈,就怕你们郝家没福担哟。”姨奶赞成舅爹的看法。
“是的,就怕人家看不中俺家。”天生母亲说。
“只要两个孩子之间没问题,洪家肯定没意见。”洪松是洪雪梅的堂大爷,两家没出五服,他对雪梅父亲是很了解的,“洪家底子是厚些,但底牌不硬,雪梅她二爷是国民党三青团员,能狠起来吗?郝家一家两个大队干部,陵河镇能有几个?如果要谈雪梅,我把洪家没意见。”
“雪梅是不错,俺,也知道她是个好姑娘,只是如今天生跟春巧正火热着呢,能听俺话吗?”
“你们老公俩可以多数劝数劝嘛,天生是个孝顺孩子,能不听你们话?”洪松说。
几个人又掂量了一阵子,最后,万富也不管天生母亲同不同意,主动要到洪家提亲,并大包承揽地说一定能办妥。天生母亲知道他们是一番好心,也就不再阻拦。送走三人后,她弯腰进了地锅屋,把风箱搬出来放在堂屋里,又把拴在锅屋南面的花猪牵进锅屋栓起来,她望着膘肥正壮的花猪,心里乐滋滋的。猪,就是钱。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儿子若是结婚,可以用来办喜事;不结婚,春荒到了,可以买粮食度饥;孩子还可以做新衣服。特别是天霞,早就叫衣服破了,如今连换洗衣服都没有。这次无论若何也要给她扯一件。天生母亲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猪身,恨不得它现在就有五百斤,——虽然二百斤还不到。
花猪对天生母亲撅撅嘴,扇了扇大耳朵,哼哼两声,像是理解主人的心思。心想,你主人舍得花本钱,俺就使劲长,长到你心满意足为止。
天生母亲好像也知道花猪的心思,又端来半盆猪食,看着花猪大口大口地吞食。直到花猪把猪食盆用舌头舔干净了,她才离去。她是不需要收拾猪食盆的,花猪每次吃完食,就用嘴含在它睡觉的地方收着,无需主人过问。
天生母亲将门外的东西尽量往屋里收拾,没有院墙,小偷小摸还是要防的,可是,又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值得收拾呢?没有。大不了就是白天使用的扁担啦,罐子啦,铁锨啦,粪箕啦,等等等等。家里固然穷,她不悲观。只要能过得去就行,中国农民谁又有过高的要求呢?天生母亲认为,家里现在的困难是暂时的。孩子们渐渐大了,也没人吃闲饭,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公家的东西,她想不想?想。当干部也是人嘛,说不想,说一点私心也没有,那是骗人的。锅里没米了,队里有粮食,你不想要吗?儿子要结婚,没有房子,该不该盖?该盖。想盖没钱,队里有,你不想要吗?当然想要。他们都是大队干部,又是大队书记信赖的人,手里也有点权,伸手到生产队里掏,肯定能掏到需要的东西,他们想掏吗?想。可是,他们没有这样做。也从来不愿意这样做。一切靠自己双手去挣,喝别人的血是有罪的,是亏良心的。他们不能做这种缺德事。也从来不想做。
天生母亲始终信奉一条真理,多做善事必有善果。好多人家条件都比天生家好,娶媳妇却比天生家难,不少人花了很多钱,连个媳妇影子都看不到,天生呢?却拣着说,媒人挤破门,你说天生母亲能不高兴吗?她不信神,但却相信这些好事,都是郝家积德的好报应。
“妈,还没睡?”
天生母亲抬头一看,是二儿子天鸿和白玉莲站在面前。玉莲羞怩地招呼一声:“表大娘。”
这低低的一声,就像一块冰糖含在了天生母亲的嘴里,一直甜到了心。
“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上晚自习的。”天鸿回答。
“快到屋里坐。”母亲亲热地对白玉莲说。
“不了,表大娘,我回去了。”
“这么急干什么,我烧点汤给你们喝再走。”
“天不早了,回去晚了妈要说的。”
“天鸿,你把玉莲送回去。路上坑坑洼洼的,不好走。”
望着天鸿和玉莲渐渐远去的影子,母亲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这两个孩子倒也是很好的一对,若能成功那是太好不过了,只恐怕她那个当公社书记的父亲不愿意哟。
月亮笑嘻嘻地挂到天上。
母亲乐滋滋地走进屋里。
门关上了,她在做针线活。那是在等丈夫,等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