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章 孤岛孤胆 第一八章 明天传说
第一七章孤岛孤胆
老牛那间房里,一度留给我太多的少年青春梦幻。那时正是孤独和青春躁动的年龄,我曾对他讲述我对霞霞的依恋,讲述对何茹在内心深处的歉疚。我们之间的交谈更像是各自的自说自话,对对方的故事似乎都不感兴趣。当我诉说着我少年的经历和现在的渴望时,他总能将话题转换成一个艳情的青春欲望,挑逗着内心深处的幻想,刺激着我们本能的感应。因此那潮湿中混杂的腥骚味是那么的容易辨别,它伴随过每个少年身体欲望的幻想。
此刻我急于想知道老牛的最后归宿时,首先看到的却是那片排房已被夷为一片残砖瓦砾,只有一间两边被削成了残垣断壁中的孤岛。
我第一次感到这孤独的破房,像我的中学同学牛广安一样,在一片废墟中有尊严的站着。这一切真实发生应该是在第二年的春天,而不久前动迁工作才刚刚开始进入实质阶段。
站在空地上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就是老牛了。遐想中的过去一幕幕的展现,一瞬间又全然消失。这种感觉是那样召之即来而又挥之不去。暗夜的黎明、迷蒙的早晨、焦躁的中午、斑斓的黄昏都那么快的转瞬而过。过去再也摸不着的岁月,令他没有感慨地一次次落泪。而最后这一刻却毫不迟疑的逼近。
将近中午,工作人员的计划是拔掉最后一个钉子户,然后找一家餐馆美餐一顿。他们对房中人做了最后一次劝诫和通牒后退到一边,招手让等待已久的推土机发动。
牛广安坐在那张睡了二十多年的床上,各种纷乱的势力在他脑海中旋转。这里有他二十多年里不断成长的体温,有他的辛酸痛苦和快乐。更有他一次次的美好向往和对未来生活的梦幻。他无法也不可能逾越过这一切,而躲过这一刻的临近。此时,往昔的所有都在这里,他只要退几步,一切就会消失得不留痕迹,他甚至没有了躺在这片星空下的权利。抹去这些的人不是一个个体,是一种势力。自己与这势力相比,不过是一粒细沙或一星微尘,只能顺着这吹起的风飘到任何一个地方。那里是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只有尘土。也许有星光,也许只有黑黑的云,还有的是一切都静止。这一切也许是美好的,他这一刻却不能也不敢去靠近它,他还有一份责任需要维护。
在金色的阳光下,他身边流动着红色的液体,浸染着已经渗透了他身体气息的土地。他没有了奢望,他不想看坐在对面的两个老人(奶奶和妈妈)流落街头、无家可归,让因他无能而造成这一切就此结束。这其实成了他唯一生存的价值所在了,他只能背水一战。
他心如止水的在推土机隆隆轰鸣中走出房门。
阳光白惨惨地照在空旷的瓦砾上、照在孤独站在破房前老牛的脸上。这张脸由于短时期内的消瘦而显得棱角分明,小小的眼睛与面部肌肉相配合,没有丝毫的喜怒哀乐情绪。
推土机轰鸣着逼到了身前,见他没有丝毫退让的样子,在三尺远处停下。隔着落满细尘的玻璃显出司机脸上的焦躁和愤怒。在司机的视线里,面前审词本身就不够壮硕的身体,只能看到上半部分。他只要把推土机的推斗贴着地面开过去,对方就得退让,或者是被推着向前,一直推到要面对的目标。
推土机油门在原地轰然加大时,老牛回头望了一眼那曾经散发着他特有气息的破房。透过窗棂纸,射出惊恐的两个老女人的目光。这目光使他身体骤然感到燥热,眼前一直映现的红色变成一片空白;头脑失去了控制、行动失去了控制,身体开始了不自觉的自然运作。这其实是蓄谋已久的、双方都在思想上不断完善的、如同战争一样的准备,直到剑拔弩张。白热化这一刻迫近后,在情绪的催发下,再次变成了不自觉的行动。
他猛然拽开了紧扣的上衣摔在地下,扣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后四下崩落,一把三尺长的马刀从他背后抽出,握在手中。
推土机停止了轰鸣,上百人围观的空场上安静得如同子夜般没有任何动静。这时的老牛眼睛通红,狼嚎一样的声音在人们的耳边震荡,远远地产生出回音;
“来吧!不要命的来吧!”
司机愤愤的脸变得愕然。慌乱静止的三分钟过后,司机跳下驾驶室,默默地埋入人丛中。
破烂的小屋里传出令人心悸的老女人的呜咽,老牛依然手握马刀站在白惨惨的阳光下,正午的阳光只在他脚下留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的腿微微的颤动,像是薄风吹的,却没有一丝风。眼眶中盈着湿润,却没有落下什么。
声音是哑哑的、低低地重复着;“不要命的,来吧!”
第一八章明天传说
我们同单元一楼老孙死后,老牛便销声匿迹。
通过时光穿越我看到了来年春天老牛的壮举。生活中一天天度过,这些天里果然再没有见到老牛出现。我知道老牛会在拆迁的紧要关头回家,保卫自己的最后家园,我去找过他两次,却总是与他无缘再见。
这年春天过去,有一句话成为经典;谁牛牛得过老牛!
这件事终因开发商妥协而告终,老牛因此得到一套一室一厅的单元房,他的消息仅限于此。他何时何因走到生命的终结,是我第二次紧接着想得到结果的无所收获。
二十多年后的劳动小区,住宅楼林立。宽敞的停车场上,整齐地排放着一辆辆各色小车。我为此感觉历史是多么不可靠,因为一切都是新的,与时代同步的。现在的一切,和我要终将回到的二十年前犹如梦境。我已失去了探寻真相的决心,这是一个无情埋葬的时代,新的埋葬旧的,今日埋葬昨天,现世埋葬记忆。过去我以为准确的世相,翻出时已变得面目全非了。我为此想保存一些记忆的文字,如果没有这些文字,他们或许在我转身之后就会灰飞烟灭了。
老牛明确无疑是死了,派出所户籍上是简洁的两个字;亡故。
当我进行探访,询问了几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容时,他们叙述的各不相同的死亡方式,令我无所适从。我将其罗列于此,也能证明我们每个人生活的不确定性。
结局一;我访问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满面沧桑的老太太。听完她没有结局的结局,我了解了老牛的点滴侧影。
(以下的几例谈话,均为河南乡音。)
老牛家的三小子死了?瞎说,啥事我能不知道。俗话说好人死得快,恶人百岁长。那三儿能死?不知道又躲哪害人去了。前几个月还跑着给人看病唻,一个十七八的大闺女给人家看死就跑了。公安局到处发了通缉,通缉他唻。我可是见过那小妮儿,多漂亮个人。高佻个,本本分分的,正打算考大学唻,有点小病,碰上三越治越严重就给治死了。闺女她舅是公安局副局长,哪能饶了他,开住警车去抓人都跑了。他要是不跑我还去找他唻,拿俺老大一百多块钱多少年没给,俺搁到银行吃利息也有好几十块了。哎,遇着这个祸害真是倒霉。那要是我的儿,我早捏死了,要他弄啥?
结局二;第二个被访问者,同样是一位满面沧桑的老太太,她说出的老牛消失结果,和第一位说的截然相反。她长相慈眉善目、语气温和,她的讲述和我心中的老牛形象相吻合。
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没穿过一件好衣裳,那真叫可怜。爹是个没材料,见娘们就想往跟凑,六十多的人了跟媳妇闹离婚。离就离吧,自己的娘让判给媳妇,俩有工作的儿工资都让交给他,真是不算人。妥了,三儿没个工作,还得伺候奶奶伺候娘不说,还有个傻妹妹。又分一套房别说没他的,就是有他的,上哪弄那几万块钱?孩子有点难了去找爹,爹也不管,急的孩子拿刀往自己身上砍。想死没死成,送到医院花了几千块钱。咋办?要账的一来,抱个瓶子就喝药了。死了多少天都没人着,奶奶到现在还不着唻,着了还能活不?娘整天跟傻了一样,话也不说了。就那爹连去看看都不去,造孽啊!
结局三;这是一个和今天的我一样年轻的小伙子的讲述,老牛曾想让他做自己的小舅子而不得。
香港就是香港,人家那叫黑社会,谁敢惹呀?你再牛人家就跟碾死个蚂蚁一样。结果怎么样,豁了命也就得了一间半破房子,那值几个钱?人家大老板包这工程晚一天就是十几万块钱,你敢跟人家做对?做了你也就是万儿八千。别说是香港,咱这火车站就有做这生意的。明码标价,一条腿一只胳膊一个耳朵要啥拿啥,这生意可是一本万利的。这穷小子花了五千块就给让做了,你说他值不值,真是蠢材一个。
结局四;第四位被访者是一个劳动小区闲人,自称是老牛的哥们,是最后见过老牛的人。
这事得问老万,他最清楚,可你找不着他。他现在是忙人,耍大了,在南方做生意,一单就是上百万。去年老万在南郊买别墅就是几百万,还不算家具装修。咱过去几个哥们谁没花过他的钱?人家一点不在乎,老牛借他那几千块钱真是毛毛雨。关键是老万他娃不够意思,去找老牛要了几次。老牛害怕了,去我那拿了两张幺洞洞(一百元),躲到山里头去了。没几个月,就得了胃病,临死的时候跟棍一样没一点肉。这事让老万知道了,年都没让他娃过好,正月十五小万腿还瘸着唻。真他妈活该,要不是老牛咋能病死?老万真够哥们,除了咱劳动小区,别哪哪有?
我想这也就此打住了。从这几个各种版本的老牛死法上来说,真相和结局已不重要了。老牛这样的小人物,在社会大潮中只是微不足道一滴水而已。没人会真的想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不愿把这个人做一件事去调查了解。无论是谁,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设定老牛的结局。有人问起,又多了一份增添故事曲折的情趣。
无论老牛是怎么死的,都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被人们淡忘。他就是个社会进步时期的小人物,即使他活着,也和大家一样,无法写进历史,无人为他作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