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衣锦还乡
作品名称:圆梦记 作者:赵文元 发布时间:2014-10-23 20:47:05 字数:6529
果然,如赵混马所料,在今天的年终分红大会上,把当年的地租、工资一发放给社员们,社员们对他提防的态度一下子就没影儿了,看他的眼神变的那么热烈信赖,宛如老纪录片里的人民群众看毛主席的眼神。这让他晕乎了起来,眼前浮现出毛主席的走姿——龙行虎步。毛主席在他眼前走着走着,就变成了他父亲赵雄在走着,也是龙行虎步。就想到人们都说自己和父亲的走姿一样,那么,也一定是龙行虎步了,不由得得意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走姿是模仿父亲的结果,因为小男孩对父亲是最爱模仿的,更何况父亲少年就得了志,一直是全公社的红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赞美声,自己能不崇拜这样的父亲?尤其是父亲那和毛主席一样的走姿,自己能不模仿吗?但他后来推测,父亲的走姿是模仿毛主席练出来的,这很好理解,父亲那一代人对毛主席太崇拜了,模仿毛主席的一举一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但不管怎样,他认为,正是这种传承式的模仿给他带来了好运——让自己多少有了毛主席的胆略,要不,自己怎么能干成这在别人看来是白日做梦的事业呢?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他事业的开端,不得不用钱去摆平民利大队六个小队中的六个能人入社,好让他们去动员别的村民入社。当时他深感羞耻,但一想到毛主席刚上井冈山,也曾经不得不和土匪称兄道弟,也就心平气和了。这让他很庆幸自己的侥幸,因为他这人不爱读书,只是从小见父亲老爱翻看《毛泽东选集》,就也跟着翻。父亲说,你要能通读《毛泽东选集》,一辈子受益匪浅。呵呵,从来跟父亲拧着干的他,偏偏就听了父亲这句话,还真有事没事的翻翻《毛泽东选集》,还真是受益匪浅!正因为这样,前几天他给干部们每人发了一本《毛泽东选集》,说要在今天下午召开的总结与筹划会议上考问他们的。
是的,他的起步很艰难,就是民利二队全队人都是他的本家,也不买他的账。当他把他们召集起来,提出让他们入社的时候,都以为他脑子出毛病了。已经快九十岁的四爷爷,竟然也来看稀奇,张开走风漏气的嘴笑着说:“六十年前白发小骗人了,说一入社,不光会有吃的有穿的,甚也会有的,哄得我们不光把刚分到手的地和牲口入了社,还把门扇也拆下来,贡献给公社打了车(造车),结果是叮叮当当地过了三十来年穷日子,就好活了他白发小,村支书一当就是三十年。你现在叫我们入社,是不是也想学白发小了?”听的满院子的哥哥弟弟爹爹爷爷们都哄笑起来。
他急红了脸,对大伙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当年的出发点是好的,是手下人在执行的时候走了样儿了,因为中国太大了,他老人家照看不过来呀。可我不一样,我本人就蹲在咱永利公社,自己去贯彻落实我的计划,我的公社是决不会走样儿的。”
但这些本家哪听他的,都说他是没事拿大伙穷开心了。而现在,竟然是全村人翘首企盼他回去校定家谱呢!
说起修家谱这事儿来,还是去年冬天回村里动员本家们入社的时候他才起的念头。当时,他开着奔驰路过了村边的坟地,小北风把坟头上干枯的芦草吹的直摇晃,那一簇一簇一尺多长,在阳光下白的耀眼的芦草穗子,吸引了他的眼,就想起这里面长眠着自己的列祖列宗,看到自己这个就要冉冉升起的公社书记会怎么样呢?呵呵!会怎么样?一定是扬眉吐气了!因为死去的列祖列宗都是一介草民,活着的本家中也就数父亲赵雄有出息,但也只当到永利公社学区区长就退下来了,只有自己才是真正就要入了国家干部正册的科级干部——公社书记!尽管这书记是自封的,而且事业现在还只在脑子里怀胎着,但干好了,国家说不定还真封自己当公社书记呢!就是不封自己,等自己把全公社的地都承包下来,让全公社的人入了社,不就是名符其实的科级干部了?这么想着,他仿佛看见一个个坟墓里的祖先正冲自己笑的合不拢嘴。
是的,自己就是赵家一代一代人盼望的光宗耀祖的人!自己一定会受到子孙后代的祭拜的!只是当时一想到子孙后代,他的心就暗淡了下来,因为当下的社会,城市像个巨大的吸筒,把农村的年轻人吸了进去。农村是越来越凋蔽,村子也一个个地快要没完了,到时候谁来祭奠自己呢?就是自己埋在埋不在祖坟里也是两说呀!这使他非常失落沮丧,就明白,要想有人祭奠自己,祭奠列祖列宗,就得把子孙后代留在这里,而留下他们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的日子过的比城里人好!也就是说,自己一定要把公社办的像华西村一样好!要让赵家的子孙一代一代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这样,逢年过节就有人祭奠自己,祭奠列祖列宗了。是呀,要是没有子孙后代的祭奠,没有子孙后代给自己竖大拇指,自己费气拔力地干这么大的事业有甚用了!
也就是在这当儿,他想起了一件事来,就是不久前父亲赵雄对他说,陕西府谷的本家来信了,说是他们在修老家的祠堂,要重修家谱了,要求流落到这里的他们这一支本家,把这里的家谱修好了送去,好编修进总家谱里去,但队里没人承头这件事。当时一个念头就闪进了他的脑子里:“我要领料起这件事来。”只是当天晚上他跟父亲赵雄一说这事儿,希望父亲来写,因为自己写不了文章,再说,家族里那么庞杂的关系也只有父亲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能理清了,自己领料这事儿实际上得由父亲来做了,父亲冷哼一声,没再正眼看他,他就知道这事儿暂时没影儿了。
他明白,父亲一直看不上自己的不务正业,尤其是自己要重建永利公社,父亲更是不满。因为在父亲他们这茬人的眼里,正路就是好好读书,成个工作人,吃上公家的饭,如果此路不通,要不务农,要不做工,要不耍手艺,这就是正路,可这几条路自己是哪条路也没走。直到今年七月份,从来不给自己打电话的父亲,忽地打来电话,说他已经着手修家谱了。这让他吃惊之余很是欣慰,这说明父亲认可了自己的事业。昨天,父亲打电话来,要自己今天一开完红利分发大会就赶紧回队里来,说全队人等着他来校定他修好的家谱了。
现在,他开着奔驰走在回村的路上,眼前忽地浮现出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人影儿来,他认出这是二十多年前永利公社书记张健康,那时候,他这书记骑着摩托车已经很牛气了,不光让年少的自己羡慕不已,也引逗的那些好摆谱的农村人,勒紧了裤带也要买一辆张书记骑的摩托车,因为那时的公社书记在农村是引领风骚的人。而如今,自己也成了永利公社的书记,而且是开着三十万的奔驰!
由张健康的坐骑,他联想起了他记得的永利公社那些书记的坐骑,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干脆骑头毛驴,只是后来的崔福茶开上了轿车,但哪能跟自己的奔驰比了,算起来还是数自己牛气,就不由得洋洋得意起来。又想着张健康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因为这是永利公社的书记中最得人心的一个。张健康是天津知识青年,十七岁来了永利公社再也没走,三十岁就成了全县最年轻的公社书记,一当就是十一年,深受社员爱戴,他自己也常说,永利公社是他的第二故乡。确实是,他进了县委成了大官,只要永利公社的人找上门去,没有不帮忙的。他就想,自己也要当成这样的书记,让社员们因为感恩在心而久久不忘,千万不能学张健康的继任崔福茶,让社员们因为切齿而铭记在心。因为张健康离任时,公社没一分外债,崔福茶三年就给公社祸害下一亿外债,自己却越过县级,跳进了市里当了农业局局长。
由张健康他又想到了他的女儿,因为他的女儿跟他是初中同学,两人都仗着有个了不起的老子,在学校里很霸气,所以谁也不服气谁,经常打架。张健康和父亲是好朋友,经常去他家喝酒,一见了他就戏他:“你又跟我们张燕打架了?你这小子,好男不跟女斗嘛,你不能让着她点儿?”
他就会嘴硬:“凭甚男的就该让女的了?我再让她,就骑到我头上撒尿来了。”
父亲也会帮腔:“行了行了,你那女儿是女土匪,你还为你女儿叫屈了。”两人就会笑着斗起嘴来。有次张健康说:“老赵,你别说,说不定咱俩还结亲家呢,老话说,不打不成交嘛,哈哈。”
父亲就直摇头:“你那女儿我们可高攀不起,娶回来,用不了两天,我和老伴儿就得住到猪圈里了......
现在赵混马想起这些来不由得笑着摇摇头,不知道这个小时候的对头现在怎么样了。
这时,那个念头又闪进他的脑子里——编写永利公社史!对呀!这件事太重要了,要立即着手,要不,像张健康这样的好书记,过不了两代人,就不知道还有过这么个人了。
他瞭见村头有好些人,显然是在等他。再近一些,见是从小长大的文强他们,等他一到,就迎了上去。
他就停下车,硬要他们挤进车里,拉着他们进了村。村街上这里那里的都是人,一见他的车来了,都踧踖地笑着等他的车过去,就快步跟着慢慢走着的车走。他从后视镜里看着簇拥着自己的父老乡亲,知道了什么叫衣锦还乡的荣耀!
就这么他被簇拥进父亲赵雄的院子里,七十六岁的老父亲竟然站在当院迎接他,这真是破天荒呀!
他走进家来,觉得满家的家具都欢欣鼓舞,那张老榆木椅子笑的直向后仰,那只老红躺柜笑的满脸通红......他就这么打量着家里的当儿,父亲欢喜地把家谱拿给他看。满家人围过来,但最近的人离他也有半尺远,再近了就显得对他大不敬了,离的远的就伸长脖子,都屏气宁息地看着他一页一页地看着家谱,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他那一条目上:赵混马,官名赵文艺,混马为其乳名,是赵雄次子,武德公第五代孙,文字辈。生于一九六八年农历九月二十日,属猴。从小顽皮,不好读书。中学毕业即自谋生路:先后从事过收购、倒卖二手车、倒腾羊绒、承包农田等商业活动,现自组永利公社,任永利公社书记。
他的脸上现出了一丝不悦之色。一家人都不安起来。赵文强眼尖,瞅出了原委,笑着对赵雄说:“赵雄大爹,写成现为公社书记就行了嘛,把‘自组永利公社’去掉,国家任命他是迟早的事呀。”
一家人都应和。他假意说不行不行。一家人都说就这么写。赵雄就欢喜地说好吧。一家人都欢喜起来,他也就红着脸,合上了家谱,说:“修编的很好。”
父亲自豪地说:“幸亏咱这一支出了你这么一个当官的,要不,真没脸把咱这一支的家谱寄回陕西老家去呀!”
满家人都连连称是,仿佛全仰仗他,大家的人才没丢大。他嘴上说这算什么,心里是委实得意。当父亲提出,要把中间的那间南粮房腾出来,供祖宗牌位时,他一口答应了,满家人都附和,他的父亲也就成了族长——虽然大家没明说,但这是明摆着的事呀,谁让人家的儿子出类拔萃呢?
又跟人唠了一会儿,他提出去看望三奶奶。众人愣了愣,马上明白他为什么把这一殊荣给了三奶奶了,在惭愧的同时,连连夸他有良心。
原来,去年冬天他动员本家们入社,一个月过去了,没人响应。这天,三奶奶颤巍巍地找到他,说:“混马仔,听说咱公社又有书记了?”他嗯一声,就猜到三奶奶不知道前十年乡镇大整合,永利公社已经并入新公中镇了。
三奶奶:“你能不能带三奶奶去见一见那新书记?三奶奶有天大的冤屈呀。”
他知道农村的老年人大事小事没有找法院的习惯,就习惯找大小队的干部来解决,这两级解决不了,才去找公社书记,这也正是这三级领导最能显示自己权威的时候,就说:“三奶奶,那新书记就是我呀。”
三奶奶愣怔了半天,浑浊的老眼眨了又眨,忽地抓住他的手说:“混马仔!你有出息呀!三奶奶可是盼到天亮了!你给三奶奶评评这个理!你也知道,三奶奶我没儿没女,你三爷爷又死的早。整个队的人说起来全是本家,可没有一个体恤我这孤老婆子的,我过的真是猪狗不如的日子呀!让我气愤的是,我死了,我的房子、水瓮、柜子、铁锹等等这些东西就要归我的侄子,你的叔伯爹爹赵大渠赵二渠了!我多不甘心呀!我就想临死的时候放一把火烧了!让他们抓两手灰去!你说说,三奶奶我的想法对不对?”
他知道这三奶奶老翻(颟顸糊涂),不得人心,也知道她能活到现在,全凭赵大渠年年给她的三袋子白面了,因为赵大渠租种着她的十一亩地。
他说:“三奶奶,不管怎么说,我大渠爹没有让你饿着冻着,也就行了。”他这么说,是怕得罪了赵大渠,说不定赵大渠就是个潜在的入社对象呢!
果然,三奶奶气得直嚷:“你这书记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呢?人家租种别人的地,一亩都给二百六十块钱,我十一亩地,他该给我两千八百六十块钱才是!可是他多少年了,就给我三袋子白面!过年的时候给我一身衣裳,就没事了!这不公平!我要要回我的地来,租给别人!你既然是书记,给我做这个主!因为这事我好几年前就想干了,可是大队书记不管,公社没书记了,得到县里去找县委书记,我一个连村子也走不出去的死老太婆,怎么能去县里呢?因为没人帮我上路呀,谁愿意为一个死老太婆得罪人呢?今天我既然抓住了你,你不给我主持公道我就不放你走。”
他忽地灵机一动,因为据他了解,好多老年人都存在三奶奶这样的情况,不是被儿子贱租着地,就是被侄子等亲戚贱租着地,因为人老了好多地方得靠亲人,没办法,就说:“三奶奶,你把地租给我吧,我一亩地给你三百块钱租金,每年年底付给你,怎么样?”
三奶奶眨巴眨巴眼,说:“好!”
当时赵大渠不在场,赵二渠就说话了:“三奶奶,你真糊涂!到了年底,他脚底抹油溜了,你到时候喝西北风活呀?”
他:“二渠爹,我给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我不会溜的,我就是再坑人,也不会坑咱自家人的呀!”
赵二渠冷笑:“八八年那年,你在村里收购葵花,说出了货在给钱,是不会坑自家人的,全村人把葵花都卖给了你,可你年底回来说,让南方人给骗了!现在,你不是又故伎重演了?”
被揭了短的他并不急,从容地说:“我那年确实是让南方人给骗了,可是,我不是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还清你们的债了?”
赵二渠挖苦道:“呵呵,这反倒成了你的光荣了!谁不知道你是拿着村里人那一百多万葵花钱滚下这么大的家业的?要不,你咋起家了?”
他笑一笑:“这个问题我跟你们争辩了二十来年了,再争辩也没意思了。但是,你们得承认,不管怎么样,我现在不欠你们一分钱的呀,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赵二渠冷笑:“这次也用二十来年的时间还我们?”
他正色道:“不用!年底就清。我给你们立字据,到时候你们可以去告我。再说,你们要是实在不相信我,可以从秋收下来的庄稼里扣够你们的地租嘛。你们想一想,我想溜,全村的庄稼我能一肩膀扛走了?”
赵二渠给说住了,眼一睁一睁的说不上话来。
大家都不吭声了。忽然,三奶奶坚定地说:“我租给你,我不怕你跑了。就是你真跑了,我不就是损失三袋子面吗?我爬着去讨吃也能讨要到三袋子面的。”就跟他签订了租地合同。这头一开,老年人们就跟着来了,年轻些的也跟着来了,因为他们都算这本账,一亩地纯收入比三百块钱多不在哪,要是遇上风雨不顺,还得倒贴。
这以后,三奶奶逢人就夸他断事公道,就有好多村里人动了心,去找他解决邻里纠纷,家庭纠纷,地界纠纷。这历来这都是乡里人对人最高的尊敬,享受这一尊敬的过去是德高望重的人,后来这一殊荣潜移默化给了小队队长,大队书记,公社书记,但越往以后,这三级官越不喜欢这项殊荣了,尤其是乡下设立了法院,就把来说事的人往法院打发,人们也就知趣地不再去麻烦这些当官的,有了麻烦就找那些村里人都信服的人去评断,而这些人往往是家境让人惹眼的人,而不是德行了,但不管怎样,这些人还是尽量把一碗水端平的。所以,解决开了这些纠纷,他才敢肯定自己正在成为一个人物了。
现在,自己的到访,把三奶奶抬举的高高的,高兴的合不拢嘴,直说只有你还记得我这老不死的了。他就对三奶奶说,也是对全队人说,他的公社是继承了毛主席的事业的,那就是把公社办成一个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社会。
人们一听,就感慨了起来,说,毛主席爱穷人,他老人家一死,穷人就没了靠山。就夸他说,你一出现,我们穷人就又有靠了!他谦虚地说:“靠公社,靠公社。”大家说:“公社还不是靠你了?”
他和大家正这么说着话,他的手机响了,是秘书张宝江催他赶紧回公社开会。他就歉意地说,他得赶回公社开会去了,不能陪大家聊天了。人们都赶紧说,忙你的正事去吧,千万别耽误了,就簇拥着他往出走。
文强说:“混马,你咋不把公社驻地设立在咱们民利大队?这样,我们也好天天能见上你嘛。”人们都说是呀。
他歉疚地说:“咱这里不是永利公社的中心呀。”
二强就瞟他一眼瞟人们一眼地说:“你们呀,真没有放眼天下的胸怀!不了你们干不成大事?”
众人脸上现出谦卑的愧色。文强赎罪似的问:“混马,你是不是要在公社盖一座大楼了?”
赵混马扬声道:“是的,像华西村那样,让咱全公社的人都住上楼房。”
他们叫他混马,不叫他书记,他并不生气,反而觉得亲切和得意,因为他们的语气向外人表明,他们和他是本家,他们以他们中间出了他这样的人物而骄傲,也表明他是认亲的人。是呀,他听父亲说过,刘邦刘秀衣锦还乡,家乡人都叫他们小名,不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