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能支援一下吗?
作品名称:望见青空 作者:澄尘 发布时间:2014-10-31 15:59:56 字数:5280
熟睡中的许青雉,没有任何扎人的包装和面具,静逸可人,手指蜷在掌中握成拳,头只是轻轻贴在靠枕上,并未完全倚靠在上面。手臂交叉横在胸口,双腿弯曲贴近心脏的位置,整个身体呈蜗牛状,只有及其没有安全感的人才会像个婴儿一样,缩成一团,把自己摆弄成在母亲子宫里的形状。
一年前,莫楚去里亭村支教,一个偶然的下午,遇见了蜷缩在椅子上的她。她似乎一直喜欢这一种姿势,这样环绕自己,会让她感到更有安全感吗?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橘色的光晕嵌在她的周围,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存在,那样宁静,任何人的靠近都是对她的亵渎。往后的每一天无意间他总会路过那间有她的教室,每次只是远远地凝望她,不敢上前惊扰了她。
那一天,她对着空气说,“喂,在这里夕阳很不错吧?“他知道,她是在对他讲话,原来她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从那天起,他们偶尔会一起看夕阳,许青雉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和他说说话。
“你是新来的老师?”
“嗯,我是来支教的。”
“什么是支教?”
“就是自愿充当你们的老师支援你们的教育。”
“只支援学习?其他的不支援?”
“嗯?你有什么其他需要支援的吗?”
“我在这里没有朋友,你能支援一下吗?”
我在这里没有朋友,你能支援一下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仿佛在说今天的夕阳真美,你觉得呢?她纯真的笑容背后,透着一个全世界都不肯收留的灵魂。于是,莫楚毫不犹豫的收留了她。
莫楚轻轻拿起床上的薄被覆上她,莫楚慢慢靠近,拿起一撮焦黄的发梢放入手心,研究了一下,很多分叉,这似乎是发育不良的症状,看来他要好好帮她补一补了。
许青雉睡的很熟,莫楚挨着她坐在床边,手指把玩着她的分叉的发梢,执着地从一个指尖扫到另一个指尖,再从另一个指尖顺着骨节一截截扫到掌心,打一个圈,来来回回,扫来扫去,乐此不彼。
如果时间能滞留在这一刻,莫楚应该会把她全部的发梢都玩个遍,直到把那些外焦里黄的发梢变成跟头顶一样乌黑的自然色。只是才玩到第二撮的时候,许青雉便醒了。
许青雉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顺着悬发丝悬挂的方向望去,眼神最终落在一个揪着她头发不放的贼手上,那小贼还一副一副偷吃过后忘了擦嘴的囧样,死抓着不放,直到许青雉提醒他,“莫老师,您在干什么?”他才依依不舍地放手。然后恢复如初,仿佛刚才那个幼稚的人不是他,平静地说,“你醒了?那先吃饭吧。“
莫楚随意,许青雉也没有太过拘谨。大概是饿了,很快就将桌上的饭菜吃的一干二净,末了,还不忘帮忙收拾一下桌上的残局。莫楚完全没有把她当客人,直接告诉她厨房在拐角处,洗洁精在涮洗台上,洗好的碗放在下面的橱柜里,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许青雉洗碗,他就在外面翘起二郎腿装大爷,坐在摇椅上指手画脚,这边不干净,那边没放好,犄角旮旯里也要擦擦亮……
这一系列的不平等待遇,纯粹是对她刚才在饭桌上没忍住笑出了声怀恨在心,向她打击报复。那实在不能怪她,谁让他让她看见他那副囧样,憋笑是会伤身体的,许青雉秉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的宗旨,不但笑出了声,还笑声爽朗,不遗余力。莫楚属于当下不发作,事后找茬型的,愣是一点都没让许青雉闲着,面对莫楚小人得志的模样,许青雉选择漠视,那些力气活权当饭后运动,有益身心健康。
这一顿打扫花了整整四个小时,全是许青雉独立完成,其中莫楚没有动一下手。她回到客厅的时候,莫楚正坐在那里等她,似乎有话要说。
许青雉也许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于是抢在他前面出声,“哎!不要问我为什么会突然离开那里,谢谢你肯收留我,等开了学,我就搬走。“
莫楚,抿了抿唇,未作回答。
从名义上来说,莫楚是许青雉的哥哥,但是许廷义对于许青雉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她喊他‘莫老师’,而不是‘哥哥’。也许没人会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捅破了那层沾满灰尘的窗户纸,他们还有办法继续保持屋内的空气依旧新鲜。把一个复杂的关系网就简化为一条简短的直线,清晰又明了,简洁又清楚。
“可以,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个要求,给我换一个称呼,你可以叫我莫楚,或是阿楚,我已经不做老师很多年了!”莫楚接着许青雉之前的话回答,他想要她改称呼很久了!
“可是我习惯了。”许青雉默默的拒绝。
“习惯可以改嘛。”莫楚生怕她不答应,不死心的说,“还有,你好像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是老师,你口口声声地叫着我莫老师,对我却从来没有像对待一个老师该有的尊师重道,我真是天下最苦逼的老师,我强烈要求换称呼。”
“那莫老师,想要我如何尊重您?“许青雉故意将一个您字拉到最高音节,无限拉长,听得莫楚浑身汗毛直立,连脚趾头都止不住上翘。
“咳……咳……”莫楚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噎死。一年未见而已,她居然成长的如此迅速?
“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但是有一条,你得听我的,既然决定离开那里,我不希望你把以前的过往也一起带来,在这里,没有人会过问你的过去,没有人会计较你的身世,也没有人会给你难堪,做你自己就好。“莫楚可谓是老生常谈,气不喘地说了那么多,都只是为了她不要因为刚刚几句话,就是想改变之前在她脑海里留下的坏印象,却不知他在许青雉的眼里早就没有了形象。
许青雉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一番话是莫楚说出来的,那个恶劣到没救的莫老师居然会对她说这么一番苦口婆心的话。她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该直接抱他大腿?介于他劣迹斑斑的过往,着实得仔细考虑他话里的可信度,不会有人给她难堪?只要他不找她麻烦,她就阿弥陀佛了。
不过,他说的确实没错,一语道中目前窘境中最为突出的要点,离开那里就代表抛开过去,一切从这里重新开始,还包括上一代的恩怨。既然她选择来找他,就是应该放下以前的种种,尤其是现在他是她唯一可以相信的人,所以她除了选择相信,没有其他路径。
对自身有利的建议,她从来不会盲目拒绝,哪怕给予建议的那人是不着调的莫楚。她轻轻点头,表示同意,“那以后我们就一起相依为命吧,不过我要付你房租。”前面半句话莫楚爱听,他向来只挑自己爱听的听,至于后面的半句爱飘哪儿就飘哪儿。
“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明天我带你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然后再买一些你需要的日常用品,晚安。”莫楚贴心的替许青雉把房间里的蚊子驱走,然后合上房门回自己的房间。
门轻轻地被合上,这个房间居然连门都是粉色的,真像是掉进了粉色的颜料堆里,许青雉有种说不出的不喜欢,粉色与她实在格格不入。粉色的公主房,她不是公主,她不过是一个被巫女诅咒了的女孩。
熄了灯,一片黑暗,比起甜得发腻的粉色她更适应具有神秘色彩的黑色。
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海棠香气,让许青雉感到很舒服,她想起窗前有棵海棠树,很像原来家门口的那颗榕树。说是要忘记过去,可是哪有那么容易,不经意回忆就会自己跑出来,在脑中跳来跳去。那些回忆,有些可以忘,有些不能忘,有些不得不忘。
对于莫楚,虽然她选择相信,但是还是心存芥蒂的,毕竟当初他们相识的不愉快仍然记忆犹存,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可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对于许青雉,恐怕就不止十年了,而是一辈子。
她和莫楚的关系,不是一句话能概括得了的,特殊而尴尬。他们意外的不打不相识,因为同病相怜,所以惺惺相惜。许廷义,除了是她的亲生父亲的身份,他还是莫楚的继父。莫楚的母亲就是当初让许廷义抛妻弃女的那个罪魁祸首。有钱的女人,即使离了婚有个拖油瓶也依旧有不掉价的资本,凭着那点资本,将她的父亲从母亲的身边夺走。许青雉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但是她记得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她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在这个城市,只要有了所谓的地位、财富、名誉,还有一个别人眼中看起来完美和谐的家庭,没有人会管你用什么方式上位的。所谓“英雄不问出处”,狗熊同样。
娶一个虽然离过婚还带着拖油瓶的女人,但是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对于一个满腹野心,却又正好没有门路的男人来说,如同于天上掉金子的际遇。也许要遥远的山村里,他是人们饭后杂谈中的主角,但是在这里,他只是众多上位者的其中一个。许青雉并没有因此而鄙视他,毕竟她靠着他那一笔撇清关系费,活到了现在。如果他不是她的父亲,知道了他千辛万苦的上位历经磨难的经历,也许她还会在心里小小的感叹一番,前提是,他不是她的父亲,虽然她好像从来没被人家当做是女儿。
一开始,许青雉并不知道莫楚和许廷义之间还有这一层关系,要不是看到莫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露出裤袋的‘全家福‘,她是万万想不到,世界是可以小如此程度的,小到不用出门也能遇到。原来,冤家窄的从来不是路,而是对方存心不长眼,哪怕你让到天边去也能撞上,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照片上笑得和煦春风的中年男人很是眼熟,除了他还有谁,能让她一眼就认出。那人就是母亲临死前握在手中的你相片上的男人,一个她就算是死也不肯放手的男人。照片上,女人小鸟依人,男人如沐春风,夹在男人和女人中间的那个小男孩,应该就是眼前笑起来人畜无害的莫老师。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性新闻,信息量实在太大,一时无法消化。
于是,她原封不动地把麻烦全部递交还给莫楚,看他如何解决。既然他给她出了这么大一道难题,她做不出来,身为老师的他应当负责给予正解。
“啊!这照片上的男人?”许青雉配合的有些不像话,比舞台上的话剧演员还要入戏。
莫楚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惊一乍,给弄糊涂了,他想过她的反应,可是怎么都不应该是这样的呀!
于是,他决定下点猛料,“不好意思,让你看到了,但这是事实,我是你爸在外面女人的拖油瓶。”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最残酷的话,好似在说,不好意思本店今天打烊了明天请赶早。
许青雉只是一小会儿愣怔之后,便友好的伸出手说,“你好,拖油瓶。”
一段可能一触即发的家庭危机,便被许青雉用五个字轻轻松松地解决了。却引来了莫楚极度不满意,唯恐天下不乱地问了一句,“我妈抢走了你爸,你不介意?”
许青雉只是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连不介意三个字都省了。
这些话搁在任何人家的孩子身上,也许都会引起轩然大波,但他遇到的是许青雉,任何人都有可能,她,绝无可能。那个被他称为是她爸的男人,她只见过照片,没见过真人,听到有关他的话题,跟碰到路人甲没什么两样,能忽略则忽略。
莫楚却傻眼了,见过冷静的,但没见过这么冷静的。“你不想认回他吗?”
“不想。”
“也是,一个父亲做到这种地步,你应该早就对他失望透顶,恨之入骨了,别说不想认,就连提一下,都想吐,我认同你,不想认识对的,有主见。”莫楚一边不顾形象唾沫横飞地吐槽,一边偷瞄着许青雉的脸色,但似乎没有达到他预计的效果,火都已经烧到这工程了,也不介意再添几把柴,“那个男人,好吃懒做,游手好闲,靠女人上位,说他是小白脸都是高看他了,虽然长得倒是人模人样,不过,也已经是个半老徐爹,再怎么风韵犹存,毕竟某些方面的精力也是有限的。”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些超出了许青雉的理解范围,莫楚意犹未尽地止住了接下去的话,他觉得这些足以让她跳脚的了。
许青雉听完那些话之后,一如既往地淡定,脸上的颜色丝毫未变,还特别提醒了下莫楚,用低若未闻的声音说,“他现在是你爸。”
她并非一点不介意,而是她知道那些都是事实,她无从反驳。比这更难听的她也听过,比这更难堪的她也经历过,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她都一一尝了个遍。
只是这一声提醒,让莫楚差点气得吐血,言下之意,那个被他贬低得连站在红灯区叫卖的小倌都不如的男人现在正顶着他继父的名义正舒舒服服躺在他家的沙发上名正言顺地享受着他家的财产,还有他老妈。她只一句话便塞得他哑口无言。
莫楚怒了,彻底的怒了。
他低估了她,他从一开始就低估了她,才导致现在的狼狈下不了场的局面。自古以来,轻敌都是兵家大忌,如今他犯了一个最不该犯的低级错误,他以为一个小孩子随便哄哄就会乖乖听话了,却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还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里,方便人家关门打狗。
真难堪!他二十一年的生涯中从没这么难堪过!
莫楚的脸变红,变黄,再变绿,俨然一个变来变去的红路灯,许青雉看的晃眼,便从将眼神从他的脸上移开,转向教师的西南角,那里的夕阳火红一片,正如莫楚的眼睛,黑色眼珠周围的旁白染上和天边红霞一样的颜色,赤得吓人。犹如一个得了嗜血的野兽要将她生吞活剥。
从那眼赤红的里,许青雉看到了复杂的情绪,恨意?厌恶?悲伤?他厌恶她!他竟然厌恶她!原来这些日子的短暂情谊不过是他的虚情假意,在教室里遇到她,陪她一起看夕阳,答应支援当她的朋友,全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今天能羞辱她罢了。呵!他居然能面对一个令他作呕的人,强颜欢笑这么久,真是难为他了。
她什么都没做不是吗?是他找上她的不是吗?是他非要捅破那一层落满灰尘的窗户纸搞得乌烟瘴气不是吗?凭什么所有人都要把那个男人所犯的错误全都要归咎于她!他是这样!村里的人是这样!江静远的妈妈也是这样!凭什么!
一波又一波的火气冒出从脚底直至大脑,如同海底腾起的海浪不断地拍击靠岸的暗礁,怒火充斥着许青雉的四肢百骸。她猛然站起身来,扑向坐在桌子边缘的莫楚,整个身体的力量全都聚集到上半身,然后传到手掌上,一个用力,将莫楚和桌子全都掀翻在地。
莫楚则是不敢置信,瞠目结舌,张大嘴巴“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身体呈一个四仰八叉的形状,一只脚落在地上,一只脚翘在桌子上,两只手在摔下去的时候向空中拼命地抓住,来不及收回,停在半空中,像一只翻了肚皮起不来身的乌龟,滑稽又可笑。
“你才小白脸,你全家都是小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