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一章 （9）

　　第一章（9）
　　
　　魏华平日里能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头呆住了的时侯不多，和家里人在一起的时候，话也很少，虽说在这个家里头，魏华是个长子，可他却从来都不过问家里的事，就为这，老娘经常恨恨地骂他是没心没肺。老太太讲这话的时候，虽说都是赶在个气头上，只是她这么说，也就真的有点儿冤枉了魏华。人都说，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可到了魏华他妈这儿，不灵。
　　魏华聪明，脑子灵活，别看脸黑的跟煤球儿似的怪不起眼，可悟性极好，运动天赋极高，甭管是什么体育项目，他不费什么劲，就都能玩儿的挺溜。直到后来他都五十多岁了，到了北京国际高尔夫俱乐部，根本也就没去请个师傅教练啥的来教，就只是自己用了个把礼拜，跟着成峪把那十八个洞走了几遍，再从球童手里接过三号铁杆，就能一杆子把那个小白球送上二百多码开外的果岭。平时大大咧咧的外表里面，他把个机灵劲儿可全藏着呢，经常是艾民被他给逗急了，就咬牙切齿地骂他是狗机灵，其实，艾民那是在恨他自己，忒笨。
　　头着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前两年，魏华上小学的那个班里头，来了一个刚转学过来的女孩儿。刚开始，魏华并没觉有得这个女孩儿和班里边其他的女孩子有啥两样，细细瘦瘦的身板，白白净净的小脸儿，下巴颏儿尖尖的，看模样还就算是挺俊，只是多长了个挺招人喜欢的小虎牙，一笑起来，就先把个小虎牙露出来，显得有些男孩子气。
　　那功夫，海军七一小学班里的男生女生，交往的不多，常常是在一起都同学了小半年，男女孩子们之间，也没在一起说上过几句话。可这个叫刘佳的女孩儿，到了班里头还没俩礼拜，就和班里的男生全都混的挺熟了，尤其是上体育课的时候，刘佳就专门爱跟男孩子们较劲，好些个男孩子跟她比，也还真的就不是个儿。
　　部队子弟学校的体育课，常常会安排孩子们做一些军体项目。有一回上体育课，男孩子们练的是爬杆，就是把一根铁锹柄粗细的大杆子竖起来吊得老高，让男孩子们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看谁爬到杆顶用的时间最短，就算他是优胜。这是海军舰艇部队的水兵们日常军体训练项目中的一个内容，和爬绳梯，走荡木，过高架独木桥啥的，都属于是同一类的项目，有点像咱现在搞的户外拓展运动。这可不光是个力气活儿，或多或少的，还得是用上点儿技巧。
　　那天，体育课老师做完了示范，又把动作要领给大家重复了一遍，然后站到一边去做好了安全保护，男孩子们这就开始爬上了，可大半节课的功夫，一个爬到杆顶的都没有。魏华在这里面就算是个能的了，却是费了半天的劲，也不过才刚刚爬了个大半截，还累得呼哧带喘的一副狼狈相。
　　刘佳从一群在场地的另一边跳绳的女孩子那边溜达过来，看着魏华他们这帮男孩子这副德性，呲出小虎牙嘿嘿笑了，不冷不热的来了句：
　　“真笨。”
　　一句话给魏华气得直翻白眼儿，冲着刘佳就呛上了：“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没事儿跑我们男生这儿来抖什么机灵儿。”
　　刘佳更乐了，偏就在魏华身边站住了不肯挪窝，依旧还是露出个小虎牙嘿嘿地笑着说：
　　“你冲我撒气有什么用，干嘛不留着你这点儿劲，一气儿爬到杆子顶上去，那可多给你自个儿露脸。”
　　魏华让刘佳给弄了个大红脸，旁边还有一大帮男孩子，也是跟着刘佳一个劲儿地瞎起哄。
　　魏华明知道自己爬不上去，气急败坏地冲着刘佳呛了一句：
　　“我还得先跟这儿歇会儿呢，有这功夫，你干嘛不先露露脸儿给咱大伙瞧瞧。”一副急赤白脸的样子，看他那架势，是非得要撺掇着刘佳也去爬一回杆儿。
　　刘佳可也没二话，脆朗朗地说了声：“那有什么了不起，你瞧好了。”
　　说完，刘佳就去站到了杆子底下，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握住杆子，猫下腰向上猛地一窜，接着就省了腿还都没用上，就只凭着两只手干拔，一气儿就到了杆顶。
　　下来以后，刘佳什么话也没说，歪着个脑袋，咧开嘴，又把个小虎牙露出来，冲着魏华一个劲儿的乐。
　　魏华自打栽了这么一回，以后可就再也不敢小瞧这小姑娘了，有她在的时候，也不敢再乱吹牛，一来二去，俩人儿还成了准哥们儿。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学校里停了课，俩人没事儿就挺喜欢在一块儿呆着，上回那次八一湖遭遇战，女孩子里面就有刘佳一份儿。
　　这事儿让魏华的爹妈知道了，心里头挺不乐意。倒不是觉着刘佳有啥不好，也不是这两家人之间有过些什么过节，要说起来，这俩孩子的老爸，还都是从同一个部队前后脚从青岛调到海军大院儿来的。老魏他们两口子是觉着，俩孩子都还这么小，这阵子又这么乱，现在就成天价老在一块儿，担心别弄出点啥事儿来，对不住老战友，这才老是在魏华跟前一个劲儿地叨叨。
　　你说这事儿可也真是的，就俩小屁孩儿在一起玩儿的个景，你俩半大老头儿老太太这算是瞎操的哪门子心。可人家这俩当老家儿的却偏不成，非得把自个儿给搁里头，没完倒算地在里边跟着瞎搀和，唠叨起来就没个完，楞是把魏华的那股子倔劲给拱上来了，干脆天一亮就跑到外面去躲了，压根儿都不跟你俩搭茬儿，到了下晚回到家，见了老爸老妈，那也是吃冰棍儿拉冰棍儿，没化（话）。
　　要说这人那，到了什么样的岁数，一准儿就添什么岁数上的毛病。其实，这当老家儿的，就该信着点儿自己的孩子，根子正了，苗就差不到哪去，只要自家那苗不是在往斜了长，那就啥事都该让已经大起来了的孩子们自己去拿主意，尤其还是别去硬掰，你以为你们的见识多，得由你们来替孩子们多操着点儿心，可孩子们却未必就领你的这个情，若再要碰着个能的，那他心里边还未必瞧得起你；搁孩子们这边呢，也该学着多体谅些当老家儿的苦心，别翅膀还没长硬呢，就先跟老爸老妈掰着了，逢着遇到了什么事儿，都该先琢磨琢磨家里头老爸老妈是怎么想怎么打算的，毕竟他们是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的干饭，又是一片苦心，你这里有心无心地跟他们说上几句甜合话儿，就够了让他们在心里头美不颠儿的乐上好些天。要知道，这天底下能啥都不管你要，就肯豁得出把自己的老命全都拿给你的，就只有你的老爸老妈，没准儿将来你媳妇，还都未必能是这样呢。
　　要说这儿子倔，老子也就该是差不多（这话听着可有点儿别扭，似乎该是这么说，这老子倔，儿子也差不多），其实这回海军让一些机关干部去天津草坨子五七干校，原本没他老魏什么事，只要表上一个态，说一句：“坚决支持左派首长X、X、X，”去草坨子这事儿，兴许就能给免了。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到了他老魏的嘴边，楞就在腮帮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儿都没说出来。回头再一想，不就是去五七干校种庄稼吗，当初老魏去投八路之前，咱就是干这个的，今儿个，咱也就算是豁出去了，您瞧着办吧。
　　知道老爸要去草坨子五七干校，魏华是第一次觉着自己也该为老爸做点儿什么了。虽说他到底也还是没弄明白，这都是为了点啥，老爸他这作战部副部长干的好好的，咋就还没给提拔成个正的呢，就给打发到五七干校种地去了？早知是这样，干嘛非要去什么草坨子，还不如就回他河北老家，去帮着爷爷种老玉米呢。但从老爸老妈那愤懑的表情上，魏华就猜到了，他们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公平的事儿，一准儿是让什么人给算计了。
　　魏华这会儿的脑瓜子，打打篮球，给艾民和成峪他们这帮孩子们出个什么馊主意啥的还行，可是要叫他想明白，老爸这阵子为什么是会被人家整，那他可就琢磨不出个结果来了。
　　其实，这种事儿就连老魏他自己也都还搞不十分清爽。政治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什么样的人才玩儿得转这个东西，按说原本是军事干部出身的老魏，那是根本也就用不着去研究这些个。知道出动几个中队的快艇，发射多少条533口径的鱼雷，就有把握干掉一艘排水量5000吨上下，航速20节左右的驱逐舰，那就足够了。可你不去研究政治，政治倒先把你给研究了，这一回，老魏他再也用不着为击毁概率、兵力计算去费脑筋，也用不着因为弄不懂《概率论》，学不会拉普拉斯导出函数去犯愁了，带上几本《小麦病虫害防治》，《生猪饲养问题解答》，把殚精竭虑想要干好的本职工作，交待给早就在那儿等着烧那三把火的新官，自个儿卷上铺盖卷儿，走人吧。
　　想了好一气儿，魏华也没想出个主意这回该是去为老爸做点儿啥。倒是刘佳，别看平日里挺粗心，有时候还有些像个男孩子，可她还是比男孩子知道些该怎么去疼人。知道天儿就快要凉了，魏叔叔当年在快艇部队，间天儿都是在海上出没，浪打风吹，冰雪严寒，落下个老寒腿，就拽上魏华，骑自行车来回跑一百多里地，用魏华卖兔子攒的那点钱，又添上小姑娘平日里省下来仨核桃俩枣的体己，从门头沟，去给魏叔叔买回来一条下井挖煤的矿工家里头经常都备着的，那种既能隔寒又能防潮的狗皮褥子。
　　捧着俩孩子自个儿掏钱，从大老远买回来的狗皮褥子，魏华爹妈两口子，憋了老半天，嘴里楞是没蹦出句话来。看不出，平日价像是没心没肺的儿子，还有往日里，他们怎么也都没瞧上眼的那个野巴巴的女孩子，竟然会这么知道心疼自个儿的老家儿。
　　老娘把已经比自己高出了一大截的俩孩子一把搂住，一声“我的儿啊”喊出口来。从不掉泪的老魏，也忍不住转过脸去，仰起头，像是怕憋不住，还会从眼眶子里掉下两颗泪珠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