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作品名称:孤竹儿女 作者:紫玉壶 发布时间:2014-12-09 20:12:08 字数:5191
史恩妈来到街上,见丈夫独自一人卷缩在堆着好多雪人的庙台前。他大口的抽着烟,端着烟袋的手冻得明显的在哆嗦。他的眼睛不停的在白雪皑皑的河对面扫视着。
史恩妈抄着手走过去,心痛的说:“他爹,你先回去吧!饭在锅里,酒也在火盆上烫着呢。你吃暖和了再回来。我先在这儿替你盯一会儿。”
史老贵瞅了她一眼,说:“我不饿,你赶紧回去吃吧!中午多做点儿饭,把小五、卵子、扁帮子、来顺儿等没家可回的队员都叫到咱家过年吧!高鹏队自成立以来,在王满家吃住也好几个月了。今儿是大年,就让人家清静清静吧!”
史恩妈淡淡一笑说:“这还用你吩咐呀!不瞒你说,我早就通知他们了。今儿中午你可别再躲开了。陪他们多喝点儿,好好跟他们乐呵呵乐呵,也让他们感受到家的温馨。”
史老贵不好意思的说:“看你说的,啥时候家里来人我躲开过?”
史恩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后,她又催促道:“他爹,你还是先回去吃点饭吧……”
史老贵显然有些生气了,说:“你在这儿磨叽啥呀,还不赶紧回去准备年饭!”
“赶趟儿,我再瞅瞅就走。”她知道老头儿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边回应着边往河对岸眺望。
一望无垠的白雪被太阳照得泛起了刺眼的青光,嚎叫的西北风卷起地上的雪花,无情的打在他们的脸上,似乎在挑战他们的耐力。史恩妈揉揉眼睛,努力使眼睛看的再远些。
她的视线里一片银白,从西南的卧龙湾到西北的卧佛山,一个人影都没有。正当她失望的想回转身时,就听正南方有人大声喊:“叔,婶儿,你们快看呀,史恩回来啦!”这是在哨棚里站岗的游击队员小五发出的声音。
史恩妈朝南面望去,见大道上走来一男一女。男的正是史恩。
“儿子,儿子!你咋从这个方向回来了!我和你爹盼你盼的眼睛都快蓝了……”她兴奋的呼喊着,张开双臂,踩着银毯似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跑了过去……
史恩见母亲快步迎过来,忙把手中的包裹丢给单圆,朝母亲跑了过来。
“妈,我也想你们呀!”
娘俩个抱在了一起,彼此眼睛都湿漉漉的。这是欢喜的眼泪,它把娘俩多日不见的相思之苦全都勾了出来。
“儿子呀!你这一走就将近仨个月。我和你爹想你想的就没睡过一个踏实觉,饭更是稀里糊涂,不吃也不觉得饿……”
史恩看着母亲苍老的脸,嘴唇颤抖着说:“妈,儿子不孝,这么长时间也没回家来看看你们。”
老人抬起枯槁的手轻轻擦去儿子脸上的泪花,安抚说:“儿子,妈不糊涂,妈猜得出你有多惦记我们。你现在是在干大事,我和你爹晓得你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对了,你的技术学得怎样了?你爹、你大哥和老三他们可是把炼铁的东西都给你准备齐全了。你小娟姐也通过县委跟边区联系了不少做炸药的原料,就等着你回来开工呢。”
史恩一听就乐了,说:“妈,您儿子的个性您还不知道呀!学不成,能有脸回来吗?”说完,松开母亲,指着单圆说:“妈,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姐姐是我的大恩人。今儿要不是她机智果敢的把潘大巴掌干掉的话,我可就落到特务们手里了。妈,她还曾两次帮了咱游击队的大忙呢!”
史恩妈听了儿子的介绍后,先粗略的上下打量了单圆一番。随后又伸手解开单圆头上的围巾,仔细的端详起来。单圆眼睛不大、肤色稍黑、面皮粗糙。在别人眼里,她是个相貌平平的人。虽说不上丑,但也算不上俊。可在史恩妈眼里,她却是个极俊的人。史恩妈对丑俊的界定很独道。她认为有福相的人才叫俊,没福相的人再漂亮也是丑。她见单圆眼睛明亮、印堂有光泽、准头丰满、嘴角微翘、耳垂莹润肥厚,垂血欲滴。这都是有福相的特征。虽说鼻梁周围长了不少雀斑,但瑕不掩瑜。史恩妈越瞅越觉得单圆长得漂亮。一会儿瞅瞅儿子,一会儿瞅瞅单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这时,史恩爹也赶到了。他见有生人在场,便下意识的站在了老伴儿的身后。
史恩在路上就把父亲的性格对单圆说了。不等史恩介绍,单圆主动向老人打招呼。“大伯,您好哇!”
老头儿脸憋得痛红,半天才回应了句“好!”。史恩妈说:“冻天冻地的,就都别在这儿戳着了。有啥话咱回家唠去!”说完,挽起单圆的胳膊,欢天喜地的进了村。
他们进家刚端上饭碗,东院儿的史蛋儿娘俩得知史恩带着个女人回来了,便好奇的过来看望。
史恩妈一高兴,就叫他们一家子也在这边儿过年。因为两家关系处得好,从来不分彼此,所以史蛋儿娘俩也不客气,就痛快的答应了。没等史恩一家人放下碗筷,娘俩便在堂屋忙乎上了。
又过了一会儿,蔡根儿带着来顺、扁邦子、卵子等几名队员也闻讯赶来了。
史恩隔着窗户玻璃,看到蔡根儿他们来了,赶忙跳下炕,迎了出去。“哥哥兄弟们,我可想死你们了!快进屋里暖和暖。”
蔡根儿握着史恩的手,遗憾的说道:“二,二哥呀!你怎么这,这,这会儿才到呀!你要是早,早,早来一,一会儿该多好呀!那,那样的话,队上的事儿就全交,交给你。我,我就跟大哥一,一,一起去看干妈了。”
史恩嘬着牙花子说:“我起大早就出来了。原本以为天一亮就能到家,哪曾想黑灯瞎火的走错道了。今儿要不着单圆姐姐出手救我,我……”蔡根儿冲史恩挤了下眼,小声说道:“得,得了吧二哥,你,你,你那点儿小心眼儿我,我还不清楚?”
史恩红着脸还想解释,却被扁邦子给叉开了,“兄弟,你在那边儿有没有受气呀?你要是晚去几天就好了。你刚走不久,咱边区的八路军也组织了制做地雷手榴弹的培训班……”扁邦子晃着扁脑袋,一边偷眼往屋里瞅,一边对史恩说道。
史恩呵呵一笑,说:“兄弟、哥哥们,外边太冷,有话咱屋里说吧。”说完,便引着他们进了堂屋。他们刚想往东屋拐,就被史蛋妈拦下了。“史恩,你带他们到西屋说话吧!别让这些说话不着四六、又爱动手动脚的‘生猛货’把客人给吓着了。”
蔡根儿一听就不乐意了,提高嗓门说:“嫂,嫂子,看你说的这是啥,啥,啥话呀!好像我们八,八,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我们就这么没,没,没出息呀?”
史蛋儿妈一笑说:“你亮这么大嗓门干啥!是不是怕别人不知你是结巴呀?”
蔡根儿本想回敬她两句,当看到正在灶膛前添柴的史蛋儿时,欲言又止了。
史蛋妈又开腔了。“噢,我想起来了,你现在是队长了,说话自然语气要重些。你打小就说自己有当官的命,这回可真应验了。唉!可惜呀!只是个代理的。你大哥不在这两天,你就好好过把当官的瘾吧!”
“我,我,我……”
她这么一戏弄,蔡根更结巴了。‘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幸好单圆出来解围,史蛋儿妈才放他们进屋。
史恩把他们让进屋里后,一一给单圆做了引见。
单圆也客气的给他们让坐倒水。
他们见单圆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对史恩是即羡慕又嫉妒。
蔡根儿跟单圆曾见过两次面,俩人自然不用介绍。蔡根儿跟她客气两句后,便迫不及待的问起了史恩这次学习的情况。
当史恩告诉他全部技术已学到手,随时可以开工时,蔡根儿兴奋的一拍大腿,结巴着说:“我看事,事,事不宜迟,现在咱就开,开,啊开工吧!”
史恩也正有此意,于是大家来到院子里。蔡根儿推开厢房的门,得意的说:“二哥,你,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我,我,我们弄了好多的铜。这回咱一,一,一色做铜地雷。鬼子的探,探,探雷器再,再,再厉害,拿咱们的铜地雷也没,没,没招儿。”
史恩说:“兄弟你太小看鬼子的探雷器了。你知道它的别名叫啥吗?叫金属探测器。只要是金属做的地雷它都能探测出来。”
蔡根儿一听,当时就傻眼了。半晌才有气无力的说:“照,照,照你这么说,我,我,我们岂不是白,白,白忙活了吗?”
史恩说:“也不白忙活。金属地雷不但要做,还要多做。只要咱们在埋的时候多动些脑子,照样能把鬼子炸上天。另外,咱们还要组织全村的石匠做石头地雷。石头地雷就是样子蠢笨点儿,它的威力可不比金属雷差。”
他这么一说,蔡根儿又来了精神儿。他兴奋地对来顺、扁梆子他们说:“这回大伙儿都,都,都听我二哥的,我二哥要咱咋,咋做,咱就咋,咋做……”
本村的二愣、杨树丰、朱得青和广来等队员听说史恩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个漂亮的女的,也都好奇的赶来了。史恩指挥他们建炉的建炉,做模具的做模具。瞬间,院子里就热闹起来了。
等村东头儿站岗满囤陪着小娟进院儿时,队员们已经干得热火朝天了。
史恩和小娟相互问候了几句后,便研究起了下一步的工作计划。
满囤边朝堂屋走,边扯开嗓门儿喊,“婶儿,来贵客啦!”
他的话音刚落,史恩妈、史蛋儿妈和单圆就迎了出来。小娟见干妈身边站着个陌生女人,便仔细端详起来。
史恩妈说:“唉哟!这出了门子的闺女回娘家,可不就是客嘛!今儿准是个黄道吉日!不然咋会盼谁谁就来呢!”史恩妈见小娟跟前儿并没有罗仁,便问道:“闺女,罗指导员没陪你来呀?”
满囤答道:“来了,这不是把我给替下来了嘛!指导员还说今晚上还要值整宿的班儿呢!”
史蛋儿妈对小叔子满囤埋怨道:“兄弟,你不尖不痆的让我说你啥好呢!你怎么让指导员替你值班呢?冷呲寒天的,他那身子骨哪受得了呀!还愣着干啥呀?还不快去把他换回来!”
满囤见嫂子生气了,转身刚要走,却被小娟一把给拦住了。小娟说:“打住!你可别去!去了不但换不回来,他还得给你上一课。最后,还得命令你回来。”
“即是这样,那就头着吃午饭再去换他吧!”史恩妈说完,一边陪着小娟往屋里走,一边把单圆介绍给她。
当史恩妈说到单圆已把潘大巴掌杀了时,小娟顿时觉得压在自己胸口多年的那块大石头突然一下没了。她仰起脸,长长的做了个深呼吸的同时,脸上洋溢出了舒心的笑容。
娘四个坐在炕上聊了一会儿后,小娟、史恩妈和史蛋儿妈便准备下炕去做饭了。单圆也想去帮忙,却被她们给拦住了。
第一次享受这种贵客般的待遇,单圆还真觉得有些不得劲儿。“即然做饭伸不上手,那就到院里帮队员们干点儿力所能及的吧!”想到这儿,便来到院儿里。这会儿,队员们仨个一群、五个一伙儿。有的和泥、有的砌灶、有的做磨具、有的制熔炉。各尽其责。史恩指挥的井井有条。队员们干的认认真真。
队员们见她要伸手,都客气的把她拒绝了。她知道人家这是对自己的尊敬,可这种尊敬倒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了。正当她感到尴尬和无奈的时候,就见史蛋儿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拿着茶碗,从堂屋跑了出来。单圆上前拦住一问,才知他这是要给村东站岗的罗仁送水去。单圆顿觉眼前一亮,“何不借此机会去见见那个叫罗仁的,看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丈夫?”想到这儿,她接过史蛋儿手中的茶壶茶碗,出了大门,朝村东头走去。
一路上,她边走边想:“万一那人真是自己的丈夫,他会与我相认吗?认了的话,他就等于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曾当过特务了。即便是组织上原谅了他,小娟也不会原谅他的。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唉!真是愁死人了。”她一路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来到村外用秸秆泥巴糊成的哨棚前。
此时,罗仁正持大枪面朝东瞅着。听到侧面的脚步声,便扭过脸来。和单圆四目相对那一霎,他的脸突然变得雪一样白。惊道:“你,你,你还活着?”
单圆被他的话气得直哆嗦,手中的茶壶、茶碗滑落到地上,却全然不知。“我活着碍你的眼了是吧?你个畜生,你个陈世美……”单圆冲进哨棚,扑上去连掐带打。罗仁也不躲闪,只用手护住脸,任她发泄。
单圆边打边说:“冤家,你知道这半年来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天天给你祷告、期期上坟给你烧纸,眼睛都快哭瞎了。原来,原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真的撇下我,独自跑到这边儿来了!不但升了官儿,还把漂亮的女区长骗到手了。你为了怕我揭你的底,所以才天天盼我死,是不是呀?”
罗仁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哭诉说:“单圆,你误会我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参加游击队的当晚一宿都没合眼,我想了好多把你接出来的方案。第二天一早,正当我准备向领导请假时,联络员送来情报,说鬼子和特务队在城里大开杀戮。把十几个带头闹事的保安队、特务队的遗属全都当抗日分子给杀了。照他的描述,那些被杀的人里面,确实有一个跟你长象相似的。我就信以为真了……”
单圆虽没完全相信他的话,但还是停了手。心里自我宽慰道:“唉!算了。即便他没有撒谎,事情也已到这个地步了,再和他争论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心一软,便原谅了他。
罗仁见单圆原谅自己了,眼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诡笑。但他仍没起来,抽泣着说:“单圆呀,你过的不容易,我过的更不容易呀!我刚参加游击队那会儿,全队上下都瞧不起我。他们还动不动就对我甩脸子、给我风凉话听。说我除了会溜须拍马,其他的干啥啥不行。幸好杜乾还拿我当盘儿菜,不然我真的在这边儿混不下去了。我谨小慎微的做人,兢兢业业的做事。除此之外,每天还得看当官的脸色。当官儿的开心,我就在旁边陪着乐。当官儿的遇到难心事儿,我就得想方设法的替人家排忧解难。当官的晚上熬夜,我得陪着。当官的半夜查岗,我也得陪着。晚上给当官的打洗脚水、早上给当官的泼尿罐子如同家常便饭。我熬到现在不容易呀!你就看在咱以往的情份上,把咱们的事儿烂在肚子里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今生报答不完,下辈子当牛做马接着报答。”说完,磕头如捣蒜。
他的言行令单圆阵阵作呕。那一瞬,单圆突然觉得他不值得自己去惋惜。和这样的人分手,倒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儿。
单圆一刻也不想和他多待,答应了他的乞求后,便踉跄着离去了。
罗仁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眼泪再一次掉了下来。这次,他可真的动了情。想想自结婚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