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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火红(1)

作品名称:小泥儿      作者:小泥儿      发布时间:2014-10-31 17:09:56      字数:4147

  25、小学里的红色

  小学五年级下半年一开学,到学校一看,老师革命去了,学生放假了,什么时候开学,谁都不知道!稀里糊涂的就不上学了,小孩子自然不懂,可究竟为什么,大人们也说不清。
  因为几天前,也就是1966年8月18日,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盛大集会:毛主席一反穿中山装的惯例,而是前所未有地穿上军装,还佩戴红五星帽徽和象征红旗的红领章登上天安门城楼;还出现前所未有的新鲜事——红卫兵,一个女中学生把自己的红卫兵袖章佩戴在毛主席的左臂上。一时间,全国的大专院校和初高中的学生都成立了红卫兵组织。看到大哥哥大姐姐都戴上鲜红的红卫兵袖章,我们这些小学生也弄一个红小兵袖章戴上。“毛主席穿上军装了”,一下子解放军成了最受青年尊崇的偶像,军装是最时尚的衣服。男孩子弄个军帽戴,简直帅呆了,特别是旧军装、旧军大衣一穿,就会让人趾高气扬,身价倍增。
  一天晚上,五姨来到我家,她比我大10岁,是白求恩医科大学的大学生。五姨本来就非常漂亮,穿上军装扎着皮带,佩戴红卫兵袖章,更加飒爽英姿。五姨是来接我和她一起去“大串联”的。可妈妈坚决不同意,任凭我哭着喊着,还是眼巴巴地和妈妈一起看着五姨自己登上南下的火车。到了火车站,才能看到“大串联”的景象:一车车的红卫兵,南来的北往的,车厢里都没有站脚的地方。
  “大串联”到底是干什么?当时我并不知道,在我的印象中就像是今天的旅游,只不过是免费的。
  红卫兵这股革命的旋风在全国刮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破四旧,立四新”……大字报大批判大检举如火如荼。这场革命来得太快,来得太猛,大人们还没有从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兴奋和狂热中醒过来,意想不到的新鲜事又接踵而来,他们来不及分辩对错,来不及思考,就被卷进那场狂热的风暴中!大人们不上班了,学生们不上课了,我们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孩就成了看“革命”的了。
  破“四旧”,抄地主富农成份人的家,眼看着把他们家里东西翻出来,只要是旧社会留下来东西,有的搜走有的砸掉。哪里有口号声,我们就往哪里跑,一天到晚还忙的不得了!我们还到处看大字报,有批判走资派的,有的说某某是资产阶级小爬虫,修正主义苗子。突然有一天,从小玩大的一个小朋友来我家说:“小泥儿,你爸有大字报了!”我立刻和她去看,果然医院一面墙上贴满了写我的爸爸的大字报,什么“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资产阶级吸血鬼,隐藏极深的特务分子”。我的头一下大起来,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子,我冲上去就要撕大字报!这时,3个红卫兵上来把我抱住。说:“这小丫头胆太大了,还敢撕大字报,找挨斗哇!你是谁家的孩子?”我疯了似的回答“管不着”,和我一起来的小朋友拉着我就往家里跑。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革命怎么“革”到我们家了?我一向崇拜的爸爸怎么可能是特务,怎么又成了吸血鬼?我内心痛苦极了,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我不想回家,我抬不起头来,因为我想到,小泥儿再也不能加入红卫兵了,再也不能参加解放军了。今天想起来真是可笑,不“加”就不加,不“参”就不参吗,那算什么啊?可那时候不行,我简直无地自容!
  晚上,我决定找爸爸谈一谈。爸爸像一个犯了罪正要接受审判的人一样低着头坐在那里。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爸爸先说话:“女儿你问吧,爸爸会如实告诉你,但你要相信爸爸!”爸爸那期待的目光,今天我仍能清楚的看到!当时我没有答应爸爸,只是像大人一样点点头。原来,我爸爸5岁就没了妈妈,15岁又没了爸爸,为了供自己上大学,假期不得不四处打工。一次国民党军队招医生,爸爸当时正在医科大学读书,就去应聘,想赚点钱交学费。没想到这个军队的团长特别喜欢爸爸,叫他每到假期就来工作。爸爸只去过3个假期。等到第四个假期来临的时候,爸爸又去找那个部队,才听人讲解放军解放四平时,那个团全军覆没。解放后爸爸如实地向组织上交待这段历史,因为没有找到证人,竟然被挂上“特嫌”控制使用。至于“吸血鬼”,是指我爸爸是搞血液病研究的,就要有血库就要给患者输血。
  多年来,爸爸一直背着这个“历史问题”的包袱,没想到今天还要面对自己女儿的责问。爸爸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流泪。我心里也很难受,可12岁的我是无法像今天这样理解爸爸的。我只记得爸爸说:“小泥儿,爸爸对不起你,也许爸爸的政治问题会影响你的政治进步,但你自己不能为此消沉。”我答应了爸爸,可从此内心深处却罩上厚厚的政治阴影。
  没过几天,我们的家被抄了,看到红卫兵翻我家东西,把爸爸的许多外文书搬走,我表现出极大的愤慨,把我没洗的臭袜子往他们脸上扔,嘴里喊着“喜欢都拿走”。妈妈生怕我惹事,一边拉着我,一边向红卫兵道歉。红卫兵走了,家里东西却全被封条封上。一个多月过去,全家人都无法换洗衣服。爸妈早被历次政治运动吓坏了,硬是不让我们碰那些封条。我不怕,妈妈一上班,我和弟弟就把封条起下来,把要用的东西拿出来,然后再把封条“封上”。
  两个月后,妈妈万般无奈,去向红卫兵总部报告,让他们启一下封条,我家好拿衣服。妈妈没想到,那个头头却说“什么时候封的,我不知道啊,自己回去撕了吧!”这一次可把妈妈气坏了,回家大哭了一场。
  革命越来越红色了,红色的人们越来越兴奋,疯狂,只要是革命的热情,无论如何燃烧都不过分。墙都刷成红色房子都刷成红色,上面写满毛主席语录。大人小孩早上晚上都要跳忠字舞、唱忠字歌,吃饭前都要说“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满大街都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打倒走资本道路当权派”的口号声响彻全中国。后来呢,红卫兵又分成各式各样的造反派,造反派们又开始用高音喇叭,一个城市有多少喇叭谁也不知道,无论在那儿都能听到震天动地的口号声。
  被革命的人一听到这口号声,都会感到压力,恐怖,黑暗!我们这群小伙伴却每天都在见证着“火红”,观看带有血腥的日子。
  师范学院的沈老师卧轨了,她那美丽的头和身体分开了。让我不能忘的是那个头!一半有头发,一半没头发。这是那个年代作风不好的人,才被“破四旧”的人剪成那样的头发。
  小可心的妈妈是医院妇产科主任,她因为老公被斗而自杀,喝了来苏水儿之后,邻居林叔叔用自行车推着她,从嘴里吐出长长的粘液,还哭着喊“我不想死了,我还有两个不到3岁的孩子啊!”她后悔了,可是送到医院就死了。那年她的儿子小可心才一岁半,女儿小宝珠刚刚3岁。
  和爸爸要好的中医专家李叔叔每天挨斗。有一天,我们看他们“牛鬼蛇神”做“三忠于,四无限”,李叔叔被造反派一脚踢到眼睛上,不一会儿眼睛和半张脸就变成青色的了。妈妈科里有一位叔叔平时爱开玩笑。那时每天要“天天读”,还要雷打不动,那天大家正在无声的学习,可他却放了个很大的屁,顿时寂静的办公室响起哄堂大笑。这时那叔叔开了个玩笑:“不是说雷打不动吗?我一个屁就动了!”第二天他就成了反革命。一斗就是2年多。
  王心一爷爷是中国著名的老中医,是辽宁省中医学院的院长。因为他一生没有子女,所以特别喜欢孩子,我小时候就乐意到他家里玩儿,因为一去就会有好吃的,1967年的一天,我们正在王爷爷家玩,突然门前来了两卡车红卫兵,他们一进屋就把我们几个小孩赶到屋外。屋里屋外响起“打倒王心一,打倒地主分子王心一”的口号声,两个红卫兵用“飞机式”把王爷爷押出家门。王爷爷那年是73岁,人长的很瘦,留着半尺多长雪白的胡子。至今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天他穿的是米汤色的中山服,王爷爷被他们揪出来时已是吓得混身像筛糠似的抖着,只见一个红卫兵拿了一把剪刀,揪住王爷爷的白胡子就是一剪子,贴着下巴齐唰唰的剪了下来。然后像抓小鸡一样把王爷爷揪到大卡车上,戴上高帽,脖子上挂个大白牌子,名子还用红笔打了个大大的叉。看着王爷爷在汽车上,人不停抖,脸如死灰,我有生第一次感到心疼。我们几个小孩都哭了,几天后王爷爷就离开了人世。
  我同学的爸爸是老革命,是我党的地下工作者,被揪出后,当成特务批斗。让他戴高帽子,脖子挂20多斤的大牌子站在五六个椅子搭起的台上,造反派让他承认自己是特务。他不承认,造反派就一脚踢掉中间的椅子,眼看我同学的爸爸就从高处摔下来,当时就昏了过去。
  我的姨夫是一家军工厂的厂长,是从童工干起来的干部,也成了走资派。被戴上高帽子,挂上大牌子,自己敲着堂锣满街游行。有许多老干部经历了战争年代枪林弹雨的考验,却经不住这种心灵的摧残而自杀!我越来越糊涂了,这火红的革命,到底是革谁的革命?到底谁是“红色”,谁是“黑色”呢?
  这一切,也让我爸爸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
  让我们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爸爸和妈妈一起被办“死班”了!所谓“死班”,就是把有问题的人集中起来,不许回家,不发工资,办学习班交待问题。妈妈好歹请了1个小时假,回来把家和弟妹交待给我。妈流着眼泪嘱咐我:“小泥儿,从此你就是家里的大人了,一定把弟弟妹妹带好,别人骂你们什么都不要还嘴,答应妈妈。”“我向毛主席保证。”我像大人一样和妈妈保证——那年代,这就是标准,就是合同。
  妈妈走了,这一走就是小半年。这半年我和弟妹们尝到“文革”中那些“狗崽子”们该尝到的一切。没有父母的日子就和孤儿一样,我知道自己是老大,我就是家长。那是1967年的11月,我开始和邻居的姜奶奶学着腌咸菜,积酸菜,买过冬的劈材和煤。记得以前大人买煤都送到院子里,可一看我们是4个孩子就偷懒把煤卸到道边上。我们既没有手推车又没有装煤的袋子。那时我变得特别坚强,坚决不哭,决不掉眼泪,在心灵深处有一种力量,就是我答应妈妈要撑起这个家。我决定自己运煤。于是命令弟弟拿大盆妹妹拿小盆,小妹才4岁也发个小盆,开始往家里运煤。5点多的晚上,天又冷,3个小时煤才把煤运回家。我扒下弟妹的衣服就去做饭,可喊他们吃饭时,他们3个早已东倒西歪地睡着了。直到今天我还能看见他们被汗水和煤灰抹得“混画魂”又熟睡的小脸,这张心灵深处的照片早已凝固在我的生命里,变成我对弟妹深深的爱。
  再后来呢,我的父母背负着莫须有的历史问题走出了学习班,我们家被批准走林彪一号命令指出的“六二六道路”,到辽宁省本溪县一零五战备医疗队——队部设在本溪县拦河峪公社台山大队碾子沟小队。
  那一年我14岁,小学的学习生活结束了,初中刚刚开始。然而,这场惊心动魄的红色革命还只是拉开帷幕,深刻触及我的肉体和心灵甚至是影响我一生的历史闹剧与悲剧,将在青山绿水之中的继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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