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灰暗(2)
作品名称:小泥儿 作者:小泥儿 发布时间:2014-10-19 20:08:51 字数:5936
11.我踩着自己的尸体站立起来
人啊,往往会在逃避命运的路上,却注定要与命运不期而遇!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那天的下午4点钟,我抱着一小箱工作用品一步一步走回自己家。我的脚机械的向前迈着,从没有过的沉重,从没有过的彷徨,我痴呆的目光遥望着远方,心里委屈的喊着“不要对我这样!我究竟错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已是什么季节,只觉得心在严寒中颤栗,我不知道从哪飘来的异样目光,就像鞭子抽打在脸上!我的心早已没了方向,我不知道党啊,你要将自己的女儿抛向何方?
我觉得那时的我,就像海中的一个孤岛,袒露,无助,脆弱,任凭狂风海浪的抽打和折磨!
从回家的那一刻起,“家”却成了我心中最黑暗的坟墓,我成了这座坟墓中的幽灵。生命中的孤独开始撕裂我的意志,被抛弃的羞辱抠抓着我的灵魂:我像祥林嫂一样,每天和自己说着“流逝”这一件事……时间总是数着黑夜的长短,一天一天的连轴转,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着分配工作,还是在等待着什么?
许多人说:“女强人的后边,一定有一个目瞪口呆的男人!”我说:“倒霉女人的后边,一定有一个‘兴灾乐祸’的男人。”那个时候,我的王子从来不问我一句“为什么不上班?”竟然是一年多不问一句!
对他我没有太大的期望,我只想听“老婆咱不当那个官,有我呢,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句话,可是愣是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就像一切没发生一样:因为他实在不喜欢有个当官的老婆。
他每天忙着自己的,还因为“流逝”中表现突出提为处长了。表面上也看不出高兴,但是,做老婆的我能感觉到那种按耐不住的喜悦!这反差,似乎在我心中的伤口上又撒上一把盐。
我不能对此原谅他,我懒得和他说一句话,每天形同路人,擦肩而过,目不对视。他后来说“他觉得没啥”,可我觉得这是我一生最需要他的时候,可等了一年都没等来一句安慰的话,心真是拔拔凉啊!
开始我还期望着有一天,组织上会找我,或是批评或是教育,可什么都没有!过去是风风火火,早上7点就上班,晚上9点才下班的人,现在,每天只是在家里做三顿饭。我从不出门,也不买菜,极度的消沉,简直不能自拔。
为了打发时间,我还是要求自己看书,从小书读得少,这回该补一补了。我是那段时间才看的《红楼梦》、《水浒》,《西游记》,《三国演义》,连《易经》也是那时看的,都是心不在焉的看:时不时的“流逝”的事情就冒了出来,在我心里重重的打了个结,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挥不去。我常常从头开始想,小的时候,我是党的孩子,红领巾三道杠是我儿时的骄傲。文革时为了一个红卫兵袖章,我努力的改造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共青团是我最精彩的历史,在我的努力下,不知有多少优秀青年走进党的组织。
为了让我这个父亲有“历史问题”的积极分子入党,大学的老师不知道跑了多少路(去大草原一个人一个人的去核实),为我父亲查清了历史问题,我也在大学入了党。我爸爸得知我入党后,激动的说:“这下好了,我们家有党员了!”我是爸爸一生的骄傲。入党后,我一时一刻也没忘记自己是个党员,因为我要报答党对我的培养,报答党对我的信任!我拼命的工作,全力的付出,如果党需要我的时候,我会豁出去的,让我流汗我甘愿流血,让我流血我准备好牺牲,因为我热爱党,因为我是党的女儿。
可是今天,为了一张大字报,还不是我写的大字报,党啊,当真的就不要我了吗?痛苦,撕心裂肺的痛苦,共产党是我一生追求的信仰,今后我的“追求”在何方,我的“家”在何方,我的“母亲”又在何方?
3个月过去了,我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党,真的不要我了,6个月过去了,我已被人们忘记了,可我自己还记得自己,我还心存希望。1年过去了,我几乎要疯了,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即使睡着了也被噩梦惊醒,梦见无数条毛毛虫在全身爬啊爬!梦见青色的鬼用绳子把我全身困住,吊在黑洞里,梦见我像“地富反坏右”一样,戴着高帽子在游街!我每次都是挣扎着哭喊着醒来,浑身都是冷汗,满脸全是泪水!我一天一天的不讲话,不见人,不出门。家,真成了我人生中最黑暗的坟墓!
我填过一首词:
仰首长天笑
轰鸣九霄
传至京城都知晓
忠臣未战竟折腰
宁死不逃
闻古看今朝
血写奏朝
泪雨鞭襟胜是刀
捧出赤心盘中跳
只求公道
(我不会写什么诗词的,只是一种发泄)
我的精神崩溃了,变得茶饭不思,高原心脏病犯了,妈妈和婆婆都哭了。
有的朋友会说,“有什么了不起,不会想开点?”可那时候我真的是想不开呀!在那坟墓黑洞的尽头怎么也出不来,越走越黑,孤独的生命会慢慢的吞噬一个人所有的意志:明天还有多久,比永远还多一天吗?
我像一具行尸,一个空空的皮囊,1年的光景,我把心里的东西掏得光光,我不知道我还应该怎样去想?怎样去活?
阴影笼罩着我的全部天空,没有了爱,没有了信任,没有每天为之奋斗的工作。孤独,无时无刻的帮我唤来恐惧,恐惧又不断的帮我找来绝望,我知道我失去的东西永远的销声匿迹了,我爱的世界也化做了灰烬。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其实死亡很简单,它会悄悄地来到你的身边,它会让你对生命产生绝望,它会让你的白天变成黑色的隧道,它会让你无休止的等待痛苦的沉默和冷酷的折磨,这时它会伸出一只看似温柔的手,向你召唤!我的眼前不断地出现那些和它牵手的人们,屈原投江姿势是那样的壮观,老舍跳河的一跃是那样悲壮,田稼英赴死仍显恬静,关露悄声离去不留下片言,还有许许多多的鬼魂,他们微笑着,向我招手,他们那里似乎一片光明!
死亡!这个字眼一出现,好像我那坟墓般的家也开了一扇窗,我黑暗的心仿佛透进一点光亮。我想起火葬场那些死人的安祥,他们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于是就选择死亡,向往着死亡的悲壮!
我已经没有一丝的恐惧,没有一丝的忧伤,好像就此能够解脱了一样。那是一个星期日。我照常地去看看爸爸和妈妈,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心目中最优秀的女儿,现在正在接受党的处罚。
晚上回家还是和平常一样,为王子和儿子还有婆婆做了最后的一顿饭。我面对眼前的3个人,只对儿子说了一句话:“以后要快点吃饭,听奶奶的话”,儿子看我一眼,说了一个字“嗯”!收拾完了碗筷,我进屋开始化妆:打扮好自己,做鬼也不能太寒酸。
王子看我在那儿“描眉打鬓”,转身到婆婆房间看电视去了。我已不在意他那表示不满意的小举动了,什么都不想要了,我还会在意什么呢?
我穿上那件绿色的紧身长大衣,戴上一顶小白帽,看上去还美丽潇洒。我觉得自己好像当年的江姐一样,最后还围上一条长长的黑纱巾——这是我走向死亡的“桥梁”。
那天是过完春节的二月份里的一天。白天还是晴天,晚上7点多钟却下起了雪,我看着一片片白色的雪花,心里在想,这是老天爷为我撒的纸钱,还是哭诉我像窦娥一样的屈冤?
我怕这些思绪影响自己,不去想,向着自己选择的墓地——我家东部的鲁迅公园走去。夏天,这里每到傍晚,都有许多人在这遛弯,乘凉,冬季的晚上很少有人来,即使有一对半对的,也是情侣或是锻炼的老人。
雪天的晚上几乎看不到人。我在自己选好的一棵树下停下脚步,慢慢地把脖子上系着的黑纱巾摘下来,想要把它挂在树杈上。可是风特别大,纱巾被风吹得总是飘飘的,几次跳起来,想把纱巾的一头搭在树杈上都失败了。
我在附近找到了一块能够垫脚的石头,正在挪动的时候,这空旷的树林里却突然响起一个男孩子的喊声:“妈妈!你在哪里?”我四处寻找,没有人在喊。我刚刚搬起石头,那声音又出现了,还是“妈妈!你在哪里?”我突然感觉到是儿子在喊我,一定是儿子在喊我!我一下子苏醒过来,泪水夺眶而出!我一屁股坐在那块石头上,放声大哭,哭得淋漓尽致,哭得彻彻底底,我想起死在西藏的儿子璐璐,我不能再让11岁的儿子没了妈妈——我不能为了自己不再痛苦,却把痛苦转嫁给我的儿子和亲人们!
正是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的生命不再只属于我自己: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小泥儿,倒下,你就是一粒泥土,站起来,也许你还是一座高山!”冥冥之中,我突然感到这是来自天上的声音,一个不容违抗的力量!
这一次,我真正地从坟墓中爬了出来,我是踩着我自己的尸体站了起来!
我要自己去点燃自己的信念和希望。这是一个辉煌与不朽的瞬间,在屈辱,痛苦,毁灭,绝望的巨大磨盘的碾压之下,一个更坚强的小泥儿站起来了!她要重新再活一次,她踩过自己的尸体,穿过鬼魂的影子,庄严地走向新的生活。
12.老爸说“青山处处埋忠骨”
回到家,我又想了好长的时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剩下的问题就是怎样的活下去,这却不是在某个瞬间就一次性能够解决的问题。
我不去死了,可也不能等着变疯,因为每天的噩梦或是失眠折磨着我,我必须自救,决不能坐以待毙。我开始走出家门,想要为自己找一个工作单位,联系了几个单位,都因为是“动乱精英”没有单位敢接受。
这时候,曾经和设计院合作的原东方装饰公司的董事长邱冬梅(女的,50岁,长得很干练,年轻时一定很漂亮)知道我的处境便找到我,让我到她的公司任副总经理。我和她的结识还有点意思,是为设计院要账才认识的。
改革开放初期,设计院和她的鸿基公司各出资10万元,合办东方装饰公司,结果成立没几天,就被作为“皮包公司”停止经营了,当时我作为设计院的领导处理后事。为了要回院里的10万元钱,我一直找到鸿基公司的董事长邱冬梅,愣是穷追不舍的要回来8万元,剩下的2万元是用她的物资顶帐的!后来邱冬梅说,“我是看你太执着,否则是不会给你的!那年头花出去的钱还有要回来的吗?”就这样,我们后来竟然成了好朋友。
那天,邱总把我请到酒店里吃饭,和我讲“出来吧!到我这一起干,我不管‘动乱’不‘动乱’的,这有个九州饭店,你包下来,年终给我们10万元就可以。还有个工程公司,你也可以到那去干。”
我和她楼上楼下看了一遍,3层楼,很大,包房就二十几间,我心想我可干不了,万一干赔了我上哪去弄10万元啊?
那些天邱总每天要我过去吃饭,动员我加盟她的公司,最后才说:“副总的位置给你留最后10天,不来就不再等了!”
可惜的是,那时候我的思想还没有开放,多年党的教育如同一个紧箍咒,套在脑袋上。对她的印象就是个资本家,是从玻利维亚来中国投资的外资老板,我一个党委书记从此就给资本家打工?想不通,但又对她的知遇之恩和给予待遇有点“感冒”,一直下不了决心。
这时候党的中央会议召开了(记不住是哪次会议),看着总书记在电视上讲话,我竟然痛哭流涕,觉得对不起党多年的培养。我当时想,自己虽然不是书记了,但是我还是共产党员,我不能去给资本家打工,更不能给党的脸上抹黑。第二天,我请朋友通知邱总:“我父亲住院了!我不能去公司工作,副总的位置也不要留。”从此,再也不敢和邱总见面。
可是没有想到,在我去了广州两年后的一天,突然接到邱总的电话,她在电话另一头诚恳地说:“小泥儿回来吧!你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我这需要你,做总经理都可以,不要背井离乡的,还要为孩子想一想啊!”听着老大姐的话我的心被震撼了,泪水横流满面。我的心已经在摇晃了,我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答应邱总安排安排就回去。可是放下电话,我想到董所长在雨中拯救我的黑伞,想到紧锣密鼓建设中的通银公司,想到刚刚招聘来的打工仔的培训才开始,我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说走就走呢?我赶快打过去电话第二次拒绝了邱总的关爱和信任。
让我没想到的是,那年以后她得了肺癌,去世在前苏联。当我听到这个消息后,为她留了好多眼泪,希望这泪水能告诉她,我会永远记着这个才华横溢、心地善良的老大姐。我知道邱总的心仍然在路上,总有一天我们会走到一起的。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工作调动仍没有结果。我把期限定在“五·一”前,任何一个单位要我我都去,从头再来。可是联系过十几个单位,竟然一个要我的也没有!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沮丧,难到真没有一条小泥儿可走的路吗?
我不得不痛下决心:为自己选择一个零的开始——到广州去闯天下,不然再这样呆下去,我不死也会发疯的。决心已定,哪怕撞的头破血流也决不回头,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前进的路上!
我不想告诉王子,因为他还沉浸在仕途之路的喜悦中,我不想告诉妈妈,她是不会让我走的,我害怕她的眼泪。但我还是决定和老爸说一声,再说他还在住院,我要走了也要看看他啊,我和爸爸从来就像朋友一样无话不说。
到了医院,爸爸躺在床上打滴流。我坐在爸的床边,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爸爸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好像所有的委屈都要倒出来似的。多少年来,爸爸一直以我为荣,就是把我介绍给他的同志时,总是忘不了的说“这是我大女儿,设计院的党委书记”,也不管有没有那个必要。我“出事”1年了,回家的时候从不表现出来,我不想让父母家人知道。
可是今天我必须要和爸爸讲了。爸爸看了看我,说:“小泥儿,是不是有什么事,说出来,爸一起和你想办法!”我哭了一阵子,就一五一十的把“流逝”的风景,建设厅对我的处理情况,还有我准备到南方创业的想法都和爸爸讲了,他不说话,就是静静地听。最后问我:“小泥儿真要到南方去吗?想好了吗?”我坚定的说:“爸我想好了,过完‘五·一’就走。”
我没有想到的是,爸爸说:“小泥儿,人生的路没有全是金光大道的,总会遇到坎坷,不要紧!你想好了到南方去,老爸支持你!好男儿志在四方,青山处处埋忠骨,何惧马革裹尸还?小泥儿你认为你行,那你就一定能行!”
爸爸的话给了我无穷的力量,我被老爸的壮举感动了。我没想到,一个老知识分子,过去他是那样在意我的官位,可今天面对女儿的挫折,他又是那样的镇定和坚强,义无反顾的支持我开辟新的生活,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我立刻擦干了眼泪,像一个要出征的勇士。
打完了滴流,爸说:“小泥儿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手上的针眼还在渗着血,也全然不顾,拉着我来到一个银行储蓄所,神秘的和我说:“你要走了,爸给你拿点钱,这是我偷偷攒的小金库,1500元,千万不要告诉你妈妈。你妈是会计,发了工资直接入库,要钱可太难了(他俩在一个医院工作)。这点钱也许出去时管点用,一定拿着!”说完了,还诡秘的一笑。我真的有点想哭,可爸爸已和储蓄员说上话,“这是我女儿,设计院的书记,要出远门取点钱!”好像他们都认识,我只好客气的点点头。
写到这儿,我已是泪流满面,那时我已是36岁的人了,还让一个有病的老父亲为我操心,可我又不能拒绝老爸对女儿的一片心,他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给女儿以爱,无私的爱,在他的心目中女儿永远是最优秀的,他相信他的小泥儿不会从此倒下!
我走了,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走了。后来当我回来时,听爸爸说:“小泥儿你走了,你妈妈听说你到医院来看我,哭着跟我要人,咱俩说好了不告诉别人,你妈妈无论怎样折磨我,我都像许云峰(《红岩》里的共产党人)似的,怎么也不招!”说完还把头一扬。
那时候听了爸的话,全家人都笑成一团。如今爸爸已驾鹤西行,每每想起这件事,我都会看见爸爸那时的音容笑貌,好像就发生在眼前,我每次都是用泪水涂抹着那从清晰变得模糊的画面,可是每涂抹一次后,画面就会变得更加清晰,更深刻的印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