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棺材》第二十一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4-12-13 16:19:58 字数:5845
日子像清河水一样二波三折地流着。
惠丰憔悴了,苍白了。脸上少有的色彩,日渐一日的黯淡萧索。不静时熬着一天又半夜,静时就倚在窗前,深想着不见尽头的岁月。本来不成熟身板青涩,弱柳临风似的,又经历这么多坎坷,把自己都弄丢了,丢得远远,像一块花边理石干硬在那里。还要活,为自己,为肚子里孩子,而活得日子缓慢又滞重。其中原因,木榕当然不知道。惠丰和木易也不想让他知道。看着惠丰迅速消瘦和苍白,忧,甚忧。摇头叹气,把脑袋晃悠出白发有几根了。晚上,当木榕把她拥到怀里,感觉惠丰瘦的如一段硬木,不盈一抱。
惠丰已经是瘦骨支离了。
惠丰感到木易也老了,也瘦骨支离了,但,他的阴险毒辣,就散播在院落,看不见摸不到,随时会探出头来。
终于有一天,惠丰累了,躺倒床上。
惠丰说: 我累了,累完了。
惠风简洁地说,眼泪双流。
木榕看到过惠丰哭,但没看到过惠丰这样哭,魂哭魄也哭,全身波浪一样抖着。木榕上下牙磕碰一下,被她感染了似的,也难自恃。两手对接在腰际,箍紧惠丰,惠丰身子挺了挺,哭声忽然变大,又马上放小,小至无声。时间就在两个人眼里消失,静下来,木榕拢住惠丰说。
木榕说:累就歇,傻了?
木榕说:在一起写诗时候,你真像诗,又清秀,又灵性。
惠丰说:我不傻了,我健康起来,我活跃起来,你还会写诗吗?
木榕说:你必须健康起来,必须活跃起来,我才必须写。
惠丰一对哀哀欲诉眸子,瞧着木榕。
木榕还在说。
木榕说: 咱也不烫活了,我去光老爷子要,他最疼我, 可我也最怕他。
木榕又说:这样下去,我们孩子怎么办?你还能支持多久?
一句话。这句话,如黑夜明灯,豁地四周都亮了。惠丰和木榕就被罩在这层温柔光彩中去了。
惠丰像被木榕一下子从黑暗抛向光明,光明强烈,让她眨目。眼里都是绚丽,哗哗地流。怨,恨,忧,羞,愧,喜,泣......自己也弄不清了一种什么心情。一种对新生活冲动和渴望,像被一枝粗暴折断新芽的枝条,旁边又钻出嫩芽,尽管不是茁壮。
惠丰忽然大叫。
惠丰的忽然大叫,就像要喊醒春天。
但,这时,已进入冬季。
田野,寂静的田野,不见了绿油油秧苗,不见了黄灿灿的颗谷,连高粱杆,玉米秸也消失在这个季节,空荡荡的大野,现着泥土浅黑色的本色。有风,风不是很大,水样向后流去,又水样扑面而来,木榕驮着惠丰走在怎么也躲不掉的风里,往家走,阳光斜斜照射,虽不是特别强烈,但惠丰脸在阳光里显得很美,嘴唇改了往日颜色,苹果样艳丽,双颊也添了色彩,夺去很多人的目光。惠丰咬着牙歇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就让像换了新人似的。今天又高兴,是因为昨天和二头订好了这两天过来打门窗。今天附近村里集市,该准备的准备,吃的吃的喝的喝的,又生心趁这空当想回趟娘家,给爸爸捎上两瓶 “西风 ”酒。给奶奶买上两包到口酥,给弟弟捎上一双解放牌绿军用鞋,至于妈妈,她没买,给她花了骂,不花也骂,花与不花反正都是骂,那就等她不骂了在花,这样想的时候,心里高兴,花的又是自己烫活挣的钱,踏实。一高兴,脸上就飞来两只粉蝴蝶似的。
从回家到现在想回家,就回家过两次,两次加起来也没有半天时间。第一次回家还是怕碰到熟人,还是选择傍黑,饭早的已经开支吃饭了,晚的烟筒里还在冒着烟,先迎接她的还是那条老狗,妈妈也在灶台前烧火,大屁股下垫一个高粱叶编织蒲苔,看到她,眼里光亮和灶膛光亮一样红光。锅上,热气氤氲,从锅沿缝隙挤出来,抱成团,袅袅娜娜向上升腾,活脱脱一个乳白色的圆锥体。妈妈说一句,来得正好,饭要熟了,揭开锅盖,一大团一大团热气更浓,妈妈唏嘘着,等热气淡一些时,她锅里舀了一瓢水,花莲上加了两个馒头,然后,扣锅盖压住热气,重坐回去烧火。惠丰很想吃饭回去,可没吃,她想到了那晚上吃饭情景,如梗在喉,心里也像闯进活物一样,她出门时,妈妈望着她,几分钟时间,就站成一幅变幻的画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真实,时而梦幻.......,这幅画像,恍惚又闪烁,暮色浓重地笼压过来,惠丰决定走了,她没敢回头,怕回头被妈妈目光软化,走得没影了,她眼里流露出比刚才更明亮火花。
第二次回家,家里只有奶奶,奶奶带着老花镜,手不嫌,在院里掰玉米,那阵正是收秋,人们忙啊!奶奶坐在院里,做成一道风景线。惠丰没等家人回家,想走,奶奶拉住她的手,说:傻丫头,省了饭,你妈更不欢喜,想家了回家,累了气了也回家避避。听这话,惠丰眼里飘来一团雾,惊异地看奶奶,也许奶奶意识到自己失言,住嘴,扔惠丰身上不安的一瞥,脸色一灰,嘴角微微牵动,似乎想笑,却实际上只露出一番苦涩的意味。
大的风在清河上吹过几次后,村里就变冷许多,虽然今年少雨,但清晨起来,村里人家房檐瓦背还是因为潮湿,积一层白霜,这霜极薄像雾,霜大日子太阳也大当太阳由红变黄变白时候,那些白霜自然就消失了。
惠丰穿上棉衣。那种极薄的棉衣。
惠丰那种旱地拔葱,白洁,细润的感觉没有了,无论怎么看,也是看不好,自己买布料做的衣服又偏瘦,肚子顶出山丘。后襟衣摆贴在后背,前襟下摆就空荡荡摆,任她身态千扭,也摆不出花样,还摆,更显惠丰山也高,涧也深,别致的不忍让人入目。还给人一个感觉,就是中间太重,不知哪一天就会把她从中间折断。
但,惠丰有一种满足。
惠丰有一种拥有全世界财富的满足。
惠丰就是因为有这种财富的满足,才挑逗着对新生活生长情绪。
天气真冷。冻得路面惨白坚硬。路边果树已经没了叶子,干枯枝条利剑一样,刺着天空。村里人一般就不早起了,偶尔有人走动,也是有事的,或者憋急眼去厕所的。鸡啊猪啊鸭啊鹅啊到献殷勤,弄出一些动静,让人讨厌。尤其那公鸡,拍着翅膀,跳到墙顶篱笆架上,自豪叫一声或者叫几声,叫一声或叫几声后,再死皮赖脸缠住母鸡,调戏一番。晨暾就像从鸡笼里探出头来。
冬天天短,七点痳亮。
今天二头来做家什,惠丰比往日自然早一些起床,无风,算是个不错的天,本来不打算去肖桥,好天也给人好心情。她不指望木榕,木榕从她进门也没去过肖桥,尽管前些日子收秋,他表妹杏儿过来喊过他,他也没去,理由也是铁打的,今年活多,老婆干不了,老的不干,这些理由已经足够了。同样,惠丰家里人,也没人提及过木榕和木榕家里事,仿佛过去的过去了,未来的还未来,只要惠丰在,娘家人就怡然自得,也就怡然自得了。
惠丰进门,一家人就弟弟不在,弟弟辍学,去一个五金厂学徒去了。虽说冷冬,没生炉子,但家人心依偎一起,还是其乐融融样子。爸爸看电视,妈妈也是。妈妈胖,肉嘟嘟脸上表情不再是以前欢天喜地样子 ,脖颈灵动,若兔,警觉着四周的风吹草动。身子粗,力气拱的,一个屁也能撕破村里平静,原先妈妈是生活在一片光明里。现在变了,一切都变了,笑浅浅的,力气还有,都用在田地里,她知道变的原因,惠丰摸摸自己肚子。爸爸还是爸爸,遮掩着自己,表情依旧是平静表情,干活就是。
到要说说奶奶。
奶奶活得干干净净,和奶奶心里一样的干干净净,软软的,沸水里的面条一样。
惠丰和木榕走了以后,奶奶也不再出门,所以就很少出现在人面前,仿佛被惠丰无形中在门口筑了一堵篱笆墙,堵住不让奶奶出去。可分明还有很多人凑到屋里,和奶奶弄出一些喧嚣。后来,妈妈硬着心给奶奶找事干,有事干了,奶奶不会想更多,还让她扫地扫院,奶奶扫,妈妈偷在一边看,奶奶就挽起袖子,真事一样,可怎么也耍不出以前那种轻舒风度,但很专注,也很笨拙,黍子穗扎成笤帚一挥一挥,动在地上,浮起片片尘土,朵朵蘑菇云云似的飘起又飘下又飘起。妈妈看,妈妈看着掉泪,然后夺过笤帚扔老远,后来就改成让奶奶纳鞋底,卖碎布头让她做小件,占着手占着心。惠丰回家来,不提及惠丰婆家的事,默默做活,默默迎送,怕一个不小心揭开那块伤疤,流出鲜红的血。奶奶也是,只在惠丰来的时候,话头,总是跟着惠丰的话头走。像浇地农人,跟着水头走。
奶奶坐着,老僧坐禅一样,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发生,奶奶可以坐做一天持立不倒,惠丰进门,妈妈和她打招呼,奶奶听到了,惠丰笑着走到奶奶跟前,奶奶同样笑着扔到惠丰身上一些话。
知道今天回来。
我来了 ,你看到了我才这样说吧?
你个小丫头,不相信奶奶起来了,早晨喜鹊在院外那棵秃了叶子的老杨树上噪叫呢?我就納磨你回来。
惠丰笑笑。
奶奶似乎老了些,脸上纹络皱缩,但不是很深,浅浅的像从四面八方往一起聚集,又像聚集的皱纹向四面八方延伸,奶奶也笑了笑。
奶奶说:你小丫头,不信?不信问你妈妈我说了没?
惠丰说:信,信,谁说不信我揍她。
奶奶说:你说的,揍你自己吧。
惠丰说:呵呵,奶奶,冷了,知道冷了吧?
奶奶说:有事做,动着,没感觉冷,冷了不用我说,你妈妈自然就生炉子了。
惠丰说:嗯。
奶奶说:事,是做不完的。做,做了,一件件的少。少,少了,又一件件的来。人,活着就是为做事来的。事,是为活着的人做的。所以呢,事是做不完的,也是个念想,终于有一天,不做了,完了,那就都完了。
惠丰说:那就奶奶每天都做。
惠丰又说:那奶奶又做什么了?
奶奶像被惠丰注了一剂兴奋剂,两眼泽光熠熠,有些瘪陷两腮竟浮出微微的红意。奶奶开始动,舒展开交叉的两腿,动作分外敏捷,多多少少有一点麻木的样子。
奶奶说:你看你看?
奶奶从炕梢抻过一个纸箱,手指撬杠一样伸向箱盖,四片箱盖扑腾一下,像欲飞鸟的翅膀。奶奶俯下身,两眼专注,两手一前一后翻腾着,终于抬起头,手里拿着一叠很精致小小碎碎。奶奶把这些抱在胸前,好像抱着一些温馨的回忆。
奶奶说:你猜?
惠丰摇摇头,撒娇口气说:不猜,说嘛!奶奶!
妈妈不知多时站在门口。或许妈妈根本没有看电视,一直就站在门口,忽然插话。
妈妈说:那是给你家孩子做的,小褥子儿,土 裤子儿,小枕头儿,小褂儿,鞋儿........。
奶奶说:你妈妈让做的。
妈妈说:你奶奶让做的。
奶奶说:就你妈妈。
妈妈说:就你奶奶。
奶奶说:我又不能上集上店,都你妈妈买来让我做的,她不买东西,我用什么做。
妈妈说:我买是你奶奶逼着我去买的,她说孩子快生了,该准备的什么也该准备了,趁早好。
妈妈又说:妈,你多大岁数了,讲理好不好?
奶奶说:有理吗?有理吗?
奶奶嘻说着,把目光递给惠丰。
奶奶说:你妈让我做的都是双份的, 男孩是枕猪枕头,女孩是枕猫枕头,我一样一个,生男孩生女孩都能枕上我做的枕头。还有小鞋也是一样一个,双份。
奶奶很兴奋,兴奋地笑笑,又说:丫头,走近我,让奶奶摸摸肚子。
妈妈听到肚子两字,哀怨地看惠丰一眼,忽然声气低下来,忽然像霜打嫁禾,忽然世界上所有软绵东西都像浸在水里,连空气也忽然紧张成一种冰白色。妈妈阴下脸,退出屋。惠丰心里酸酸的, 想说话,嘴唇微微张开,但妈妈已经出去,惠丰挺直腰板,挺直的腰板就有点像妈妈性格了,她咬下嘴唇,把想说的话像吞药片样咽下去,这一点也有点像妈妈,从妈妈身上不会让人看出妇道人家的柔弱和怯懦的,可是,惠丰那么娇小,不像是妈妈坯,更像奶奶。
奶奶摸着惠丰肚子,惠丰感到奶奶在摸着自己生命。
惠丰 感到奶奶手像一只蜜蜂在爬。
奶奶目光透过厚重镜片,明显者清澈柔和,像小姑娘的目光,热乎乎,粘乎乎。热乎乎流淌着粘乎乎的情感。
奶奶手停在惠丰肚皮上。
奶奶手就停在惠丰肚皮上,似乎在感受这什么。
奶奶矍铄脸上慢慢绽出笑容。
奶奶说:是男孩。
奶奶肯定地说:你看看这小秃羔子,你看看这小秃羔子的动静,在肚子里就想踢我,就想欺负我这糟老婆子。
奶奶说:你妈妈还不敢呢。
奶奶说:人老了,有人欺负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
奶奶说着,突然刹住话头,陷入一种痴迷的沉思状态,她眼睛盯着房顶,又仿佛要穿过房顶,看着房顶以上更高的东西。奶奶就那样不动,刚才眼里的清澈柔和变得有些悲哀,她摘掉眼镜,轻轻一抹,碰流了两眼泪泉,眼泪就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大珠追小珠地跳出来。
奶奶说:这是怎么啦?
奶那说:人老了,就是事多,给小孩们添腻歪。
奶奶说:小秃羔子挺猛烈的,着急出来,闯世界似的。
奶奶说:是不是吃饭走?
惠丰说:不吃,不吃,家里有干木工活的。
奶奶说:走吧,走吧,家里有干木工活的你来干嘛?
现在阳光是一天最好时刻,但冷气无处不在,贼一样地游,出门时候,妈妈说:自己疼自己,现在是两个人的身子了。
妈妈说:冷了,又不方便,就别来回跑了,用东西让别人捎个话来,让你爸爸给你送去。
妈妈说:八月里别碰着别磕着。
妈妈说: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惠丰没接话,步履沉重,双腿灌了铅样,每迈一步,都像一股无形的力向后拽似的。
妈妈又说: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惠丰还是没说话,内心却涌上了一层暖意,这股暖意氤氲着弥漫开来,渐渐溢满全身,脱掉衣服也不会再是冷的样子。惠丰狠狠点点头。她的泪就出来了,但她不会回头,碎步碎步往前走了。
太阳还是光亮媚人。起了一点小风,树干不动,草叶招着野风,走走停停地飞散。没进家门,惠丰就听到电锯,撒欢似的叫嚣,惊得一群鸽子在空中盘旋。院里墙根下,阳光里架着电锯,二头脑袋像鸟巢,上边放上两颗鸡蛋就能孵化出小鸡似的,他耳朵上夹着一颗铅笔,左描右扫,一会一只眼,一会两只眼的,现在正把锯断的板条,放在电锯平台上,前腿弓,后腿蹬,纸片样刨花,菲薄透明,唰唰的浪花一样流泻在地上。
二头看到惠丰进家,关掉电源,抿嘴一笑说:操,看到我来,躲出去了。
惠丰说:我怕你?
二头说:不怕吗?你那么小,我这么大。
惠丰说:放屁。
二头说:我来你家干活,就是冲你。
惠丰说:这个倒是。
二头排行老二,二头下边还有五个,都是一色带蛋的。父母后悔,脑袋热光知道舒服了,没想到山一样重量压在肩上,后悔晚了,就声明,反正自己有媳妇了,让儿子凭自己本事承包自己。哥几个也争气,大的小的先后有了窝儿,单剩一个二头。二头总是浪当个脸,像个老头,面色金黄,橘子皮一样的颜色。木庄就他一个木工,因为这,人言也挺好,可以进一家门再出一家门。其实,他以前经常有人给他提媒,他性子急,一见女人,眼珠子就充血,鲜鲜艳艳,泛着红光,还浑身颤颤抖抖,下身往前一挺一挺,会让人不由得想到那个猥亵动作。当然人家害怕,怕了就凄凉地喊,喊叫声恐怖,可以恶毒一个村庄。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慢慢就没第五次。他就像行驶在浅水里的船搁浅了,他确实也有一套,男人似乎都有一套。
开始喊他的是木榕,他不来,是因为木易骂过他家,木易在 二头还小的时候,木易看到他一家,说凭这密密匝匝一窝要是能娶上媳妇,那就狗戴上帽子也能说媳妇了。为这,他犟住了,驴一样,说去行,让木易给我说个媳妇,要不就不伺候个鳖。后来,惠丰出面,比她大许多的二头一看惠丰,竟爽朗答应了,好像还骂了她一句妖精似的,说谁给咱送钱也要,不要傻小子,对于二头来说,钱不是很重要,反正自己吃饱全家不饿,主要的是挣着钱把别人娘们当成自己娘们看,也是满足的事情。于是也说好了,工钱先欠着,饭必须是管的,二头无多求,也就应下来。生活中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