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棺材》第六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4-10-18 13:34:08 字数:5451
惠丰的脸浅黄浅黄,目光呆滞呆滞,好像再也没什么支配自己思想似的,右手机械的去解脖梗处第一个纽扣,很慢很慢。那时的钟表也停下来了,惠丰心痛,因为心痛,她的嘴一蠕一蠕,哆嗦出一身苍凉。眼里流出浪花,泡泡汩汩翻涌,一粒网一粒,稀里哗啦的下落。
惠丰感觉这阵就是橡皮泥。
惠丰感觉自己本来就是橡皮泥。
惠丰感觉就这样被人捏来捏去了好多年。
一鸣忽然说:“先别脱了。”
惠丰说:“嗯。”
一鸣说:“不脱了。”
惠丰说:“嗯。”
一鸣说:“你哭啥?”
惠丰说:“我哭自己。”
一鸣说:“留着眼泪哭你公公吧。”
惠丰说:“眼泪有,苦水也有,都在肚子了。”
一鸣说:“不哭不行吗?”
惠丰说:“有时不哭出来,会把我淹死的。”
一鸣说:“你死不了,你有那么多男人。”
惠丰说:“男人就这样,有时脱光了衣服也许更真实。”
一鸣说:“穿着衣服呢?”
惠丰说:“多了一层衣服,就有了虚伪,所以都是穿衣服的人,虚伪对虚伪。”
一鸣说:“这倒是,你悟透了?”
惠丰说:“又能怎样?”
一鸣说:“你刚才是怎么想的?”
惠丰说:“冤,不过,你想要就给。”
一鸣说:“真的?”
惠丰说:“真的,喝茶水一样,要了给了,给了要了。”
一鸣说:“你有男人吗?”
惠丰说:“有。”
一鸣说:“不是木榕。”
惠丰说:“有。”
一鸣说:“几个?”
惠丰说:“不告诉你。”
一鸣说:“我算吗?”
惠丰说:“你不算。”
一鸣说:“我抱过你三次。”
惠丰说:“你强迫我的,没感觉,忘了。”
一鸣说:“算是吧。”
惠丰说:“就记得一次你看过我的身子。”
一鸣说:“嘿嘿。”
惠丰说:“还不知足?”
一鸣说:“那阵为什么不给我?”
惠丰说:“凭什么给你?给了你你还给我办事吗?”
一鸣说:“不明白,说说?”
惠丰说:“挺简单的理,贱,提起裤子走人,拔屌无情,没有不吃腥的猫,还不够吗?”
一鸣说:“我也贱。”
惠丰说:“嗯。”
一鸣说:“那我就办了你。”
惠丰说:“我就在你跟前。”
一鸣说:“是交易?是买卖?”
惠丰说:“一样。”
一鸣说:“你是主动送上门的?”
惠丰说:“弄明白好不好?我是你婶,我是求你办事的。”
一鸣说:“村里人那么多,又不只有我一个门口。”
惠丰说:“木榕因为赌钱,能借出来的都借到了,还欠人家,还去张口吗?”
一鸣说:“木榕还欠我的呢?”
惠丰说:“我知道。”
一鸣说:“我就借给你吗?”
惠丰说:“我是借,不是要,我把自己当押金押到这里还不行吗?”
一鸣说:“你为老头子这么做值吗?”
惠丰说::“公爹也是爹,天大的错,死后也为大。”
一鸣说:“他是猪,不配你为他这样做。”
惠丰说:“光着来的,是不能让他光着走的。”
一鸣说:“他是一个坟头上插烟卷,缺德带冒烟的人。”
惠丰说:“积德吧!你是我也是,你说老头坏,看看你自己?”
一鸣说:“我是一个很坏的人吗?”
惠丰说:“嗯,很多人这么说。”
一鸣说:“我手底下没钱,世道这么乱,谁家里敢放钱?”
惠丰说:“我求你想办法。”
一鸣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惠丰说:“你去给我借,我还你。”
一鸣说:“这乱事闹的。”
惠丰说:“你腰粗,求求你。”
一鸣说:“借多少?”
惠丰说:“一个棺材,一副装殓就行。”
一鸣说:“……!”
惠丰说:“咱把窗帘拉开行吗?”
一鸣说:“为什么?”
惠丰说:“我想亮亮堂堂的。”
一鸣拉开窗帘。
惠丰怔怔地看着一鸣。
一鸣也怔怔地看着惠丰。
惠丰不说话。
一鸣也不说话。
惠丰看了一鸣很久。
一鸣也看了惠丰很久。
惠丰终于叹了一口气。
惠丰说:“我想让你抱抱?”
一鸣说:“我也想。”
惠丰说:“这次是自愿的。”
一鸣说:“来吧。”
惠丰走近一鸣。
一鸣伸开双臂。
蜻蜓点水似的,就这么一点,平静的水面颤动出波纹一圈一圈地扩散。
每个波纹都有一个核心。
这么一抱,惠丰激动得发颤,脸上灿烂的如桃红柳绿一片春色了,好像胜过一次平常的做爱。
惠丰说:“好想多抱会。”
一鸣说:“那就抱。”
惠丰说:“公公还在门板上躺着,冰冷冰冷的,咱这样做已经没人性了?”
一鸣说:“那就别抱。”
惠丰说:“不抱。”
一鸣说:“你能再找一个人帮忙?”
惠丰说:“谁?”
一鸣说:“可寒啊。”
惠丰说:“他帮的太多了,不想,不用了。”
一鸣说:“你们走得很近?”
惠丰说:“是。”
一鸣说:“多近?”
惠丰说:“不说他。”
一鸣笑笑。
惠丰瞪他一眼。
一鸣说:“你们的事我知道。”
惠丰说:“啥事?”
一鸣说:“清河河边,河边梨园,梨园之夜。”
惠丰没再言语,狐疑地看着一鸣,一鸣感觉惠丰的目光两道铁轨一样压到肩上,让他慢慢的矮下去,他急忙转变了话题。
一鸣说:“我尽量想法。”
惠丰还是没说话,看着他。
一鸣说:“咱能省就省。”
惠丰看着他。
一鸣说:“不行把村口那棵老槐树锯掉,给老头做棺材。”
惠丰还是看着他,看着他说。
惠丰说:“不行吧?”
一鸣说:“我说行就行!”
惠丰说:“没听说有槐木棺材的?”
一鸣说:“做了不就有了吗?”
惠丰说:“冰天雪地的,碰着人日子更没法过了。”
一鸣说:“也是。”
一鸣又说:“人啊?好多都是不可预料的事。”
惠丰不解,看着他。
一鸣说:“你记得你俩进村放炮吗?”
惠丰点点头。
惠丰脑里幻灯片一样,轮换交替着进村时的情景。
那天。
那树下。
那人。
说的那话。
惠丰不再说话,默默的。
一鸣也不再说话,一样的默着。
那年,是她18岁的那年。
那天,就是那个失败的夏天。
那树,就是村口那棵老槐树。
那人,就是槐树下一群清一色的男人。
日头,肆虐的毒。天空,像一色颜料涂了。无风,无云。远处近处都是绿头绿脑的绿。村口,一棵老槐树,冠头塔一般叠着,劈出的荫凉颜色黯淡且面积很广。荫凉下有闲散的人闲散。这棵老槐,没人知道它的年龄,当然包括村里最老最老的老者 ,好像人人从记事起就忽略它的存在了,其实呢,那时早就存在了,这个印象想起来非常久远,久远的像一个梦。
前些年,村人以为老树老了,老的已经枯死。确实,树身斑驳,树桠有骨没皮 ,老肘瘦拳的样子,即使有几个树叶,也是黄得孱弱。若不是树粗攀爬不上,也许早被勤快的人砍倒去喂灶膛了。前几年的一天,电闪雷鸣,天降大雨,且大雨连绵,老树被雷雨唤醒似的,竟抽出几条嫩枝,且越抽越多越抽越多,浑浑圆圆了树,成冠,当然也开着白花,老树新花。近两年更是疯长,长疯了的老槐枝极十米不止,如鹤发童颜,十分神异。开始有人注意,有人惊奇,就放飞信息,引来诸多稀罕。本村一个叫木榕的,好文,写诗一首《重生》竟在省月刊发表,还是头条。惊叹,惊叹后还惊叹,甚至差一点成为传说。相当轰动了一时,轰动过后,依然有人留恋,在树下徘徊,这些半数以上的是老者,老者心里多了心思,以为老树开花有什么征兆,心里 就浮动起一种返老还童的生机,如己。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一村人聚集的旺地,许多话,如:谁家的儿媳妇打婆婆了,谁家的鸡下了双黄蛋,谁家的小孩腚门有个胎痣了.......等,都是从这儿传播来,又传播去的。
庄稼人很少闲着,忙了,自然去忙,忙的时候,这里很冷清,冷清了自然淡泊,就是有人来,也是些老弱病残的男人,并且来了,脸呆着,手抄着,对着日头搭脸蒙眼。这个节气,虽然酷暑难熬,但人们感到很幸福,下半晌以及下半晌以后的活可干可不干,就凑到老槐树下,说些真事开些玩笑,东一句西一句往一起衔接,有时几句话就可以编制一个故事。还有就是享受空荡荡四面凉爽爽的来凤,一股一股,像女子纤细的手指在爬,能激起人的种种不平凡的随想。这时,已经坐定的木易,睁开眼,闭上眼,静若禅僧一样。
老槐树下,除去风,雨,雪,夜这样的天,迎送日月的好像只有木易。
木易活的忘我,就像这棵老槐,顶着天,罩着地。
木易却罩不住女人,他在的地方没有女人出没,村里的女人把他视若一摊狗屎儿。
老槐树下当然成了男人的天地。
木易自己以人瑞自居,他听力极好,逆风听音,连蚊子唱的什么情歌都百发百中,自然有些夸张,但确实很好,相反的是,他的眼球像蒙了夏蝉的薄翼一样,说昏花也好,不是昏花也好,足能应付日常的日子。一绺山羊胡在胸前飘摇,这是他的资本。
木易读书不多,但走路极长。他十几参加革命,转战西东,两把撸子横扫千军。一个意外,迫使他没有跟随大军南下,直接进了区公所,就是一块蛋皮在他腿上永远写下了光荣俩字。也从此,走路点点画圈点点画圈,走到哪里就会留下数不清的点和圆,仔细看就像一条腿拉着另一条腿的样子。还有就是,国家给他寄钱,给他送粮,他坐着躺着站着玩着都挣钱,没有人能和他比,起码木庄人没人和他比,因此,也助长了他的雄气和霸气,慢慢,慢慢,木易就把自己当成了人群中的铁杵,横竖都是直的,横竖都是硬的。
尤其改变历史的是,木庄原先叫穆庄,多少年的穆庄让他一次喝醉了酒,就改成木庄,让他的话说,活一回就让村人记住一回,穆改木当然有人不服,那一阵他有撸子,那一阵他打死了他的第二个老婆,说是擦枪走火,老婆都敢打谁还敢炸刺?木易自已的姓都卖了,谁还在乎地下的老祖宗怎样诅咒?由他去吧,穆庄就改成了木庄,自然穆易就改成了木易,好在,不耽误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些,说木易在木庄最最显赫还不够吗?
不够,在人群中,他坐着像个好人,站起来是个人,这些刚才已经说过了,因为腿脚残疾,他坐在一个地方,假如不动声色,二目微合,那模样神志悠远,附会世事,得道高僧在占卜吉凶似的。他确实每天在关注着木庄,木庄意念里就是他的庄,木庄发生的事无论大小都和他无关,但也有时木庄发生的事无论大小都离不开木易,木庄的事情就是按照这两个逻辑向前发展着。
于是,木庄的故事,就在他日子的日程上运行着。
天,闷热。无边的绿,眼里的树,一动不动,跟戏里布景的效果一样。日头西移,斜阳好像被卡在树杈上,地下扔些静静的暗影。天空净洁的令人生畏。忽然天空,咚的一声炸响,天地好像一哆嗦,鸟和蝉不知从哪里窜出,惊恐四下逃散。响声过后,拨地而起的消烟弥漫空中,飘飘渺渺。同时,天上地下花开纷飞,蝴蝶翩跹一样。勾勒出的画像美丽但不足。这阵,木易是闭着眼的,这时从眯瞪中惊醒,翻动着眼皮,顺着人们视线,看到两个蠕动模糊的身影,高的那人矮一下,高一下,又矮一下,又高起来,矮个的那人一直在旁边站着,躲得远远,头一次的炸响没走多远,第二声第三声接踵在后,余音前扑后裹,拧在一起,荡起回音接天通地。木易的话总是在第一时间,第一反应下说出口的。然后有人附和。
木易说::“是炮声?”
一鸣说:“是炮声。”
木易说:“下午放炮,没听说哪里有死人的?”
木炎说:“放炮的是在咱村口,远点看不清,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
木易说:“奇了怪了?下午放炮无非就是这样原因,出殡的。”
四九说:“也许企业开业剪彩吧?”
一鸣说:“不像。”
木炎说:“结婚的?”
一鸣说:“结婚的也应该上早晨。”
木易说:“结婚也是结阴婚的,死人结婚,就是阴亲。”
可寒说:“瞎人瞎心瞎肺,鸭子吃鸟胡唋噜。”
四九说:“等等,看看。”
木易说:“不吉利,反正不吉利,就是不吉利。”
距离远,不敢确定是谁,放下话头,把脖子伸得黄瓜样细长,等,等着瞧。眼力好的,先是看到一个穿红衣服上衣的女孩,红衣和夕阳相映,火苗一样。旁边那个也看清了,似乎又没看清,似乎又不相信,揉揉眼定身再看,确实是木榕,木榕衣着极不入流,一条深蓝色的锥子裤,一件圆领和尚衫,一双集市上常见的礼拜鞋,能让他打发一个春夏秋冬又一个春夏秋冬。实在冷了也不过渡一下,里面填写内容即可。今天,木榕肉嘟嘟一张脸,挂着生硬的喜庆,走路还是老样子,像折了翅膀的苍鹰。等看清是木榕的时候,那个四九惊奇耐不住,脚下安了弹簧似的,一个雀跃接一个雀跃跑过去,迎接似的跑到木榕跟前,指手画脚,左蹦右跳,似乎还摸了那个女孩的粉脸一下,然后嘻嘻哈哈跑回来,眼眸一眨巴,看看木易,看看所有人,嘻嘻哈哈变成哧哧坏笑,并笑着说:“我玩的,真是小媳妇,那么小。”
“真是媳妇,那么小,就你玩啊?”
“小好玩。”
“你玩,我还玩呢。”
“你玩,让给你。”
“还是我先玩。”
“我看咱们谁也别玩了。”
“哈哈哈。我看还是叫狗玩吧。”
嬉笑中,有人跳,拍着屁股,并夹杂着猫一声狗一声发情时似的嚎叫。
木榕是木易的儿子。
嘲弄和发愤终于找到突破口似的,哗哗的在他们嘴里流着。
木易假装制止,这时的木易因为眼神不好,不知道是自己的儿子。
木易说:“老要张狂,少要稳当!”
木易说:“要是有事,也要尊老,先孝敬老人。”
木易说:“小混蛋孩子说的不是人话吧,倒是实话。”
人们笑声更大,木炎看出来了是木榕,悄悄拽了木易裤脚一下,见木易没有反应,又碰了碰木易的胳膊,木易瞪了木炎一眼,好像还生了气,调正身子顾自说。
木易说:“这样的话,只能想,不能说。”
木易说:“这样的事,只能做,不能说。”
木易说:“学着点吧。”
木炎是木易的弟弟。
老槐树下,因为有木易,所以没有女人,没有女人的世界最放肆,男人之间数老二道毛,就像眼前摆着一桌丰盛的饭菜,喜欢那个口味伸筷子掂来,吃到嘴里就是自己的。谁说的花,谁挺的硬,谁就是强者。
可寒说:“老爷子,积点德吧?”
四九说:“小心有儿子没有孙子。”
一鸣说:“不会吧?看看人家儿媳妇这不是领回来了吗?”
四九说:“死了没人抬你。”
木易说:“我放心,我死了没人抬我,让狗拉拉。就是用几根绳,套上一群狗,让一个人在前面扔狗食,狗为了吃食,就得往前走。”
可寒说:“狗和狗。”
可寒又说:“狗咬人,人不能回过头去咬狗,否则,狗和人就分不清人和狗了。”
木易说:“迷糊了。”
木易忽然想起一个话茬,就把这个话茬拾起来。
木易说:“一鸣,刚才你说的什么什么儿媳妇都领回来了。”
所有老槐树底下的人都静下来,哑静哑静。不语,却嘴角鄙夷的吊起,又用不惑的眼看他。终于还是有人笑憋不住,一管浑水似的颤动着波浪,在接近尾声的阳光下流动。把木易抛在十里云雾中。
木榕和惠丰就是这个时候来到老槐树底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