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百年不许变
作品名称:九个女孩一只猫 作者:三月飞雪 发布时间:2014-10-31 13:59:47 字数:4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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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儿家的院子里,阳光明媚。农历十一月的天气,阳春般温暖。
掉光了叶子的小榆树在院墙边上懒洋洋地晒着日头,两只小麻雀停在小榆树的枝条上啄着肚子上的羽毛。不知是小麻雀吃得太胖,还是榆树枝太细,那下垂着的枝条在小麻雀的身体下,宛如半边弦月般弯在半空中,漂亮极了。
大兵手里拿着一个啪叽(pa四声ji轻声),抡圆了小胳膊照着地上的另一个啪叽一使劲儿甩了过去。“啪(pa一声)叽!”一下,地上的啪叽翻了一个身。啪叽一定是被打疼了,它把四个三角搂在怀里,露出了啪叽后背。
“好哦!”草儿跟在大兵后面,拍着小手欢呼着。啪叽被打翻了,就是胜利了。大兵胜利了,草儿当然得叫好!
两只小麻雀支楞起小脑袋,瞪着黑眼睛四下观望了一下,叽叽喳喳交流了几句,便又歪过脖子啄起了翅膀。
大兵家在草儿家前院,他比草儿小十五天。据说大兵出生的时候,大兵的爷爷药老京官喝醉了。那是他的大孙子啊,能见着第三代人,他就是一醉不醒,他也对列祖列宗尤其是对地底下的大兵奶奶有交代了呀。想当年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把孩子们拉扯大,多么不容易!想起这些,大兵爷爷就在酒桌上流泪了。
生草儿的时候,爷爷也喝酒了,但是爷爷没喝醉。爷爷喜欢草儿,二大爷家的七个孙子一个孙女,在爷爷眼里,哪个也不如草儿讨人稀罕。二娘就说爷爷其实是稀罕他老儿子,才会稀罕小草的,可是他老儿子不给他争气呀!草儿听到二娘跟英子妈说这话的时候就很不高兴,自己招人稀罕,是自己的事儿,和爸爸有什么关系!再说爸爸怎么就不给爷爷争气了?爸爸是解放军,比二大爷耍钱强多了。
“你教我打啪叽吧。”大兵在草儿眼里,像个凯旋而归的小战士。
“你打不好。你不会甩胳膊,打啪叽得把胳膊抡起来。你也不会找方向,你得看啪叽哪一边儿翘起来一点儿,你扇这个边儿就好翻了。你扇啪叽的时候手腕儿还得这么扭一下呢,你手把啪叽往里一带,才能钻到内个啪叽下边去。”大兵像个小老师一样,指着地上的啪叽给草儿说着打啪叽的要领,还不停地示范着。
草儿看着声情并茂的大兵,连眼睛也没敢眨一下,生怕把哪一个细节漏掉了,又学不会。
“你别学打啪叽了,你稀罕啥样的啪叽,我就给你啥样的。你看,我这大的小的薄的厚的都有。”大兵从他的棉袄挎兜里掏出了许多啪叽,他把这些啪叽摊开在地上,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看得草儿眼花缭乱。
草儿知道大兵比她还稀罕这些东西,她不能再要了。草儿抬头看了看大兵,“你上次给我的还有呢。”
大兵上次给草儿的啪叽,是一边教草儿一边叠好的,大兵叠出来的啪叽又方正又结实,草儿叠的总是很松散。大兵说叠啪叽一定要把搭成十字的两张纸先折成一样宽窄,一样平整才行,然后叠的时候一定要先把最下面的一个伸着的腿折成三角,折过来的三角不能比下边的边长,要是长了自然就会不平整了。再就是要顺时针折三角,一个把一个压上,第四个三角要塞进第一个三角里,这样一个四四方方的啪叽才完成了。
草儿很仔细的一步一步学过来,可是怎么也是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
大兵指着地上的啪叽,“这次的比上次的还好看,这些都是我赢的,我老弟要我都没给。”
啪叽是男孩子的专属玩具,就像嘎拉哈是属于女孩子的一样,但是玩嘎拉哈无论输赢都不会拿嘎拉哈当赌资,而啪叽则不同,它不但是玩具,也是赌资,输了就要给对方之前定好数的啪叽,要是玩得不好,一会儿就会输很多。那时候谁家也没多少书报,有时候输光了啪叽,会很久都没得玩。大兵其实也没有很多。草儿把地上的啪叽一张一张摞起来,帮着大兵装进了他的挎兜,一个也没要。
“那天我看见你和我三哥打啪叽,我三哥玩赖了,他用袖子带的风把啪叽翻过来了,他瞪我不让我说。”
三哥是姑姑家的老三,小名三孩儿,比草儿大三岁,草儿看见三哥玩赖,她当时就想告诉大兵了,可是刚一张嘴就被三哥一眼给瞪回去了,三哥虽然没打过她,但是三哥吓唬过草儿,三哥说“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打你。”草儿被二大爷家的七哥打过,很疼。她害怕疼,她不敢惹三哥。
“他们大孩子,就知道欺负咱们小孩子,以后谁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打他。”大兵忽闪着黑眼睛,攥着小拳头,像准备上战场的小战士!
“嗯!说话算话!”草儿使劲儿点着头。
“说话算话!不信,咱俩拉钩!谁说话不算话,谁就是小狗!”大兵边说边伸出了攥着的拳头。
草儿伸出小手,把大拇哥顶在大兵的大拇哥上,小拇指稍微一弯,就勾住了大兵的小拇指。她们异口同声的说着: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会是多久呢?这么样的一个约定,真的一百年都不会变吗?
榆树枝上的两只小麻雀甩了甩脖子,扎撒了两下翅膀,唧唧喳喳的又聊起天来。
草儿和大兵真的不知道未来的一百年里会发生些什么,但是草儿知道,以后,谁要是欺负她,就有大兵帮她了。大兵要是能帮自己打架,那就谁也不敢欺负自己啦!草儿的嘴角弯着一抹甜甜的微笑,浅浅的小酒窝如同醉了一般,红艳艳的。
“小草哇?”爷爷的声音突然从屋子里传出来,两只小麻雀被吓得扑棱棱就飞走了,榆树枝儿随着小麻雀的离去一下子弹起来,在墙头上空摇晃着。
“嗯,我在院子里呢。”草儿把手装进小花袄的挎兜,从里边掏出一根彩虹糖,递给大兵。那糖细长,像铅笔,包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纸,红色和绿色的细线条,像弯弯的彩虹,在白色的圆柱上缠绕着。
大兵摆摆手,“我不要。”
“小草哇,你去叫你二大来一趟,快点儿。你姑一会就要回去了,你就说有事儿,让他快点儿。”爷爷的话就是命令,草儿不愿意去二大爷家,她看了看大兵。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大兵坐在草儿的板凳上,低下头,小手对着地上的啪叽,一遍一遍地练习着打啪叽的姿势。
草儿本想喊着大兵一块去,可是忽然想起那次去二大爷家撞见的一幕,又真怕再次遇见不该遇见的,要是再有那样的事儿,也被大兵看到了,那得多丢人呀!草儿犹豫了一下,终于没叫上大兵。
“那你等我,我一会儿就回。”
草儿拍了拍手上的灰,推开东房山头的栅栏门,向二大爷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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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东房山头,是草儿家的后园子,爷爷和草儿也叫它后院子。草儿一缩身就钻进了半开着的园子门,向二大爷家的方向跑去。
麦秸垛倚在两家中间的半截墙头上,墙头上插着的树枝稀稀拉拉东倒西歪,树枝之间已经有了很多缝隙。小村人家几乎都这样,每到秋后,篱笆墙上的枝条大都会被拔掉烧火,经过一春零一夏的风吹雨打,那些枝条和秸秆都已经糟烂不堪,下一年春天园子里种菜的时候,再插新的。草儿家墙头上的树枝却不是草儿和爷爷拔掉的,那都是人们为了走近道方便给扒开的。
“你干啥去?!”草儿刚爬上墙头,一声吆喝吓得她险些从墙上掉下来。
草儿稳了稳身子,抬起头一看,原来是七哥。他在草儿家麦秸垛和墙头之间的缝隙里站起来,头上还沾着几根黄色的麦秸。
“我,我爷让我去找我二大。”草儿见了七哥,很多时候说话都是不连贯的。爷爷不在跟前的时候,他喝斥草儿就像呵斥天天都在房前屋后绕来绕去的那只小野猫。
“哦。那你去吧。”七哥朝着他家的方向摆了摆手里的弹弓,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一环,使劲儿吹了一声口哨,放了草儿。他转着头四处张望了一下,便又隐藏在了麦秸垛里。
草儿知道,七哥这是在放哨,他家一定是有人在推牌九。只是那麦秸垛!那麦秸垛曾经险些让草儿丢了一条命!草儿可是有九条命,七哥,你也有吗?草儿在墙头上迟疑了一下,她很想告诉七哥麦秸垛里不能待,可是草儿知道,她的话,七哥不会听的。
五哥在大院门口的长板凳上骑着,他正拿着手里的刨子在那练习着推木头的姿势。刨子是做木匠活的一种工具,这种工具,可以把木板上的粗糙和不平打掉。五哥在这七个哥哥里,比较好学,二大爷最近正打算教他学做木匠活。看到草儿,五哥并没有停下他前推后拉的胳膊。五哥看到草儿来之所以没有一丝一毫异样的表情,草儿明白,他和七哥之间是有暗号的,一声口哨两声口哨和三声口哨都代表着不同的意思。“你来干啥?”
“我爷让我来找我二大。”草儿不怕五哥,五哥没吓唬过她。
“爹,我爷让小草来找你!”五哥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喊完他把骑在长凳子上的右腿抬起来,踩在凳子面上,他左手端着刨子,右胳膊则拄在了膝盖上。他朝草儿努了努下巴:“进去吧。”
这可真是“过五关斩六将”,要不是把爷爷摆在前边,这个点儿想见二大爷还真难。草儿知道,村子里的那几个路口,其他几个哥哥一定都在附近埋伏着呢。要不说十里八村爱推牌九的都上他家来,主要是他家放哨站岗的多,不容易被警察抓到。如果推牌九被警察抓到了,不但罚款,情节严重的还要坐牢。
草儿看到过警车呜呜的叫唤着开进村子,警车一来,鸡飞狗叫的。草儿看见警察从车上跳下来,追赶那些从赌桌上仓惶逃窜的坏人。对,那些都是坏人,二大爷也是坏人,不过草儿觉得二大爷坏得不是很彻底,他不管怎么滴还能告诉哥哥们记得爷爷的重要。
草儿怎么会知道,爷爷在二大爷心里,到底是人重要还是钱重要呢?为了爷爷的家底,二大爷早就吩咐过家里的每一位成员:“不许得罪老爷子。”老爷子背后该怎么地怎么地,老爷子面前,绝不能马虎。
屋子里烟雾腾腾,一大圈人围在炕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草儿看不到里边的情况,也没有人瞧一眼小草。二娘正在把水瓢递给炕头坐着的二大爷,二大爷接过水瓢,一扬脖,咕噜噜几口凉水吞下去,他抹了一下嘴:“你爷找我干啥?”
要说放赌局当东家也不谁都可以的,赌局在家里这么一放,什么时候散场自己就说了不算了。谁说了算?输家。输家不说散,谁都不许下场。一场赌局放上三天三夜,你也得陪着。好在二大爷家孩子多,他们轮流放哨,哪个累了困了冷了就回来在炕里和衣而卧。放哨当然不白放,想要俩钱儿花的时候就往地中央一站:罢工。为了赌局继续,二大爷或者推牌九正推得正起劲儿的拿出几个钢棚,孩子们便又乐颠颠地站岗去了。
那年月,输得倾家荡产,输得大冬天光着膀子回家的大有人在,甚至把老婆输出去的也屡见不鲜,有多少家庭都被这牌九搞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这一把!我押我家老娘们,我要是输了,你就把她领走。”输红眼了的人都认为最后这一把肯定赢。“你家老娘们不干咋整?”“她敢!你问问大伙,她敢不听我滴!”是,敢押老婆的有几个老婆敢不听自家男人的,不听,巴掌撇子擀面杖,啥都能往身上轮。
家里有赌局的时候,草儿二娘必须得在家。要烟给拿烟,要水给端水,要是有人饿了,二娘还得给准备饭,哪一样事儿都得及时地做好,不然人走了以后,二娘就会挨骂甚至挨打。
不管这赌局放到什么时候,二大爷都有收入,放得越久,收入就越多。东家嘛,东家就得抽红,这是赌场上的规矩,这和现在的棋牌室是一个道理。就为这份抽红,二娘也实心实意的伺候着。赌局散了之后好酒好菜的又是好生活。
自从家里放赌局之后,草儿二大爷就不太不上场了,除非人手不够,即使上场了,一般情况他下都能保个本。这里技巧多着呢,你是东家你老赢,人家就不来了。你老输你又没本事,人家就不敬着你,这输与赢之间,他掌握得恰到好处。
“也没说干啥,就说有事儿,让你快去,我姑也在呢。”草儿平时没事儿从来不去二大爷家。
草儿二大爷就不愿意看见草儿姑姑待在爷爷家,姑姑在,二大爷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地位,可是,爷爷让他和姑姑聚到一起,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儿,重要的事儿不到场不行,老爷子肯定得闹。二大爷不情愿地下了炕,对二娘说“你给我瞅会儿。”
他提上鞋,又跟大伙打了声招呼:“都该咋玩儿咋玩儿哈,我立马就完事儿。”
大兵还在草儿家院子里打啪叽,小凳子上边趴着那只灰色的小野猫。小猫看到草儿和二大爷一进院,它噌的一下窜上墙头,不见了,惊得墙头上枯黄的狗尾巴草前前后后摇晃着。
大兵抬头看了看草儿,草儿弯了弯嘴角算是打了招呼,推开门和二大爷一起进了屋。
爷爷盘着腿坐在炕头,手上端着那个大烟袋,一圈圈的烟雾正在爷爷头顶蔓延。姑姑坐在炕梢,一只手拿着鞋底,另一只手里的锥子在头发里划了一下,照着鞋底一使劲儿,锥子便扎了进去。姑姑拔出锥子,她用中指把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的穿着麻绳的针轻轻一抬,便捏在了拇指和食指间,她看准锥子眼儿,把针插了进去,鞋底一翻,姑姑把露出半截的针拉出来,又把手心儿里的锥子把(ba四声)缠在了麻绳上,使劲儿那么一勒,这鞋底就纳好了一针。姑姑针线活好,纳出来的鞋底子针脚均匀,软硬适中。
“啥事儿呀,还用得着我来?”二大爷的声音里有隔路味儿(和正常的语音不一样),草儿闻得出来。
“二大爷坐。”草儿把凳子抱过来,放在二大爷腿边。
二大爷倚在柜子上,两只胳膊一盘,像扭麻花一样,横在了胸前,眼睛看着窗户:“不坐。”
“小草哇,你让大兵领你去他家玩会儿,我们说点事儿,一会儿你姑去接你。”爷爷直了直身子,捋了一下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