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说就整死你
作品名称:九个女孩一只猫 作者:三月飞雪 发布时间:2014-10-20 18:48:05 字数:4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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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老爷子那天从草儿家回去后,就卧床不起。三天没过,便驾鹤西去了。
梁家的儿孙在村里口碑不好,谁家有事儿也很少前去帮忙,以至于梁老先生的后事办得安安静静冷冷清清。
草儿爷爷去送梁老先生了。
那天草儿在姑姑家里跟大表姐小丽在一起,大表姐刚结完婚回来住家,表姐夫从包里捧出一大捧海棠给草儿吃。
表姐夫瘦高瘦高的身材,二娘没瞧上,更主要的是表姐夫家是市里的,姑姑家的小丽攀了个高枝儿,二娘心里装了多少羡慕嫉妒恨,只有她自己个儿明白。姑姑虽然和二娘不和,但是表姐结婚是大事儿,大事儿至近亲属都得到场,哪怕都各怀心思,这过场该走的还得走。
“小丽女婿长得这大个儿,多好!大个儿门前站,不穿衣服也好看。”二娘一仰脖“滋滋滋”连着干了三杯酒。
新姑爷被舅丈母娘从头到脚地看了个遍,又被这么赤裸裸的一夸奖,被幸福画满微笑的脸不知是热得还是羞得,粉红。
转回身,二娘翻瞪着眼睛把白眼仁儿留给了去下一张桌子敬喜酒的新郎新娘,跟邻居张大娘嘟囔了一句:“瘦得像麻杆子似的,长得高有啥用,啥力气活儿也干不了。结吧结吧,闺女早晚是人家的人。小丽那个厉害精,到人家两天半不得给撵回来。”
“老二媳妇儿,你家老太太刚去了还不满百天,小丽就结婚,不好吧?”邻居大娘满脑子的习俗规矩。
“人家日子早就是老爷子给看好了的,老爷子说能结,那就能结呗。不好才好呢,小鸡儿还真能变成凤凰咋地?”
她就不望着小丽能有个幸福的婚姻,如果曾经厉害得让她不敢在老爷子面前多言多语的小丽真的能从婆家被撵回来,她得多解气呀!
草儿看着二娘阴阳怪气的模样,想起爷爷讲吕布睡梦中被手下人擒拿,刘备拿话刺激曹操断下杀心的那个故事结尾时的感叹:“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叵测呀”,这句话送给这个模样的二娘再合适不过了。
大娘二娘还有英子她妈总能在草儿家房后偶遇,她们碰到了一起,那压低了的声音比鬼故事更吸引人。
“你说这猫头鹰还真邪乎,咋说把人的魂儿给勾走就给勾走了呀?”英子妈三十不到,齐耳短发,小头瓜子脸儿,大眼睛滴溜溜直转。
“那可不!那孙大明白不也是给猫头鹰把魂儿勾走滴?!这世间啥事儿都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没事儿绕着点儿那玩意儿走,可千万别被那东西撞上。”四十多岁的邻家张大娘已经是满脸沧桑。
草儿二娘使劲儿夹鼓了一下她的小眼睛,“哎呀老张婆子,你就别吓唬人了,猫头鹰哪能那么邪乎,啥事儿还不都是赶上了,那天我还看着猫头鹰了呢,我不还好好滴?啥事儿没有。”
英子妈双臂拢肩,惊恐不安的声音又尖又细:“我的妈呀,你可别说这话,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你没听说过说啥来啥呀!”
二娘一哆嗦,推了英子她妈一把:“滚!滚!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小老娘们!呸!呸!呸!”二娘侧过脸朝地上使劲儿吐了三口吐沫。据说什么不好的事儿刚说出来就给它吐上三口吐沫,都能被这三口吐沫给淹死。
三口吐沫能不能淹死不好的事儿草儿不知道,草儿知道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英子她妈脸色惨白,不敢再继续讨论猫头鹰,她的手从肩上撂下来,在小腹裹着的围裙上蹭了蹭,然后她一只手停在腰间,另一只手摊开,掌心向下微成握状,搭在鼻子底下,乱蓬蓬的短发往前一凑:”你们知道吗?我听人家说老梁头死那天,梁老大媳妇一滴眼泪都没掉。”
“老二媳妇儿和老三媳妇儿还翻老爷子的行李呢,好像啥也没翻出来。”邻居大娘拨弄着手指头上的顶针,轻描淡写地说着别人家的故事。
“你说老梁头这一辈子咋就没攒下两个子儿?不定是给了老四家了吧?”草儿二娘捋了一下额头上参差不齐的刘海儿,露出被头发长年累月遮挡着的皮肤。那块儿皮肤白得有点儿晃眼,像二娘那一丝不挂的身子一样晃眼。
那天傍晚草儿无意中看见二娘一丝不挂的身子,把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晃得生疼。
那天傍晚爷爷说让草儿去二大爷家把斧子拿回来,草儿就屁颠儿屁颠儿的去了。
二大爷会木工活,耳朵上常常别着一根铅笔,不推牌九的时候,就是一个标准木匠,打(做)个桌子凳子柜子扁匣,有模有样,村子里边的人家有时候也上他这来定做。二大爷二娘要是都好好过日子,那日子肯定错不了。
草儿天天搬着的那个小板凳,就是二大爷还没结婚的时候学徒的活,爷爷用啥东西都知道爱惜,啥东西也都用得长久。不像二大爷,斧子都不知道买了多少把丢了多少把。他家闲乱杂人太多,丢个小来小去的东西,太正常了。尤其是输红了眼的人,顺手牵羊的从他家捎点儿东西,感觉都是理所当然的,谁叫他是东家(东家在这里是指放赌局的人家),谁叫他抽红(赌局不白放,每局都要抽取一部分钱,叫抽红),不顺他点儿东西都会觉得对不起他。
去西院的二大爷家得从房后绕过去,两家院里有一堵高墙,爷爷说墙高点好,省着那几个淘小子老爬墙头听声。
二娘家的房子是个老房子,草儿使出好大的力气才把钉着一条黑胶皮的木板门(黑胶皮起的是弹簧的作用,能自动的把门带回来关上)拉开一个缝,使使劲儿她想再拽大点,但是力气小,门紧,拽不动。草儿一缩身子骨,就从门缝钻了进去,木板门“啪”的一响,自动关严了。
双手推开悬挂在眼前的黑色棉门帘子的一角,一道白花花前后左右摇来摆去的光,让草儿惊在了门帘子底下,半天没缓过神儿来。
那道白光,在黑漆漆的厨房,是那么地明亮。草儿揉了揉眼睛。
“二,二,二娘!”
是!是二娘!二娘赤裸着全身站在那里,胸口那一对白生生的东西活蹦乱掉的颤悠着,特别扎眼。
草儿忽然想起妈妈,想起妈妈那丰满的胸脯。
那胸脯是属于草儿的,草儿怎么摸怎么捏,妈妈都没说过她,妈妈还拿自己的额头蹭草儿的额头,还用嘴亲她的脸蛋儿。别的女人从来没让她摸过那个地方,也没哪个女人亲过她。姑姑都没亲过草儿,草儿也没摸过姑姑的胸脯。
妈妈其实挺好的,草儿就是吃妈妈那胸脯上的奶水儿才长得这么水灵的呀!
“妈妈为啥就不要我了?!”草儿眼睛有点儿疼。
二娘赤裸着身子,听到门响,惊慌失措的弯着腰前后左右转着身子找东西。草儿揉眼睛的功夫,二娘拿起锅台角一个盆子上的高粱杆儿盖帘儿挡在了小腹下面。
“你来干啥?”草儿听出二娘的声音和往日不同,沙哑里藏着尴尬,恶毒跑没了影。
“我,我,噢,我爷让我来拿斧子。”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来干啥的。草儿的手还在擎着黑乎乎的门帘儿,她把眼睛迅速从二娘那雪白雪白的胸脯上移开,划过又大又圆的黄盖帘儿,落在二娘赤裸的脚上,那脚真白。
二娘看到草儿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她踩在鞋子上的脚指头向里佝偻了几下,那么的局促不安那么的无地自容。“斧子在柜底下,自己拿去。“
草儿忘了手里还举着门帘儿,收回晃得生疼的目光迈步就想往里屋跑,结果前脚后脚叠在了一起,幸好一把抓住还没放下来的门帘儿,这才免了摔倒。
草儿使劲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儿,一步并作两步从二娘身边跑过去。二娘双手紧紧地抓着那个盖帘挡着小腹,身子随着草儿转了一百八十度,把草儿目送进里屋。
里屋就二大爷自己,他在炕头围着被子斜倚着墙,手里握着一把笤帚疙瘩,眼睛看着窗外,沉重的呼吸拉着肩膀一起一伏。那支铅笔还在他的耳朵上别着。
战争的硝烟还没散尽,不知道二大爷啥时候才能消了气儿让二娘穿上衣服回到里屋。草儿忽然心生怜悯。
草儿单膝跪在地上,从柜子底下拿出斧子,飞也似的低着头逃离了这个惊魂之地。
草儿再次撩门帘儿的时候,听见二娘沙哑的声音:”你不行出去瞎说,说了就整死你。”
草儿没听见自己答没答应,她听见木板门“啪”的响了一声之后,耳边便响起了呼呼的风声,还有上气不接下气儿的喘息声,还有砰砰乱蹦的心跳声。
草儿对谁也没说,她知道二娘再怎么恶毒,也不敢真的整死她,她只是知道这事儿不是什么好事儿,不好的事儿不能随便乱说,跟爷爷也不能说。但是草儿有时候冷不丁就会想起二娘那白生生的胸脯,一想起来,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妈妈。
她不记得的妈妈长啥样,家里的像镜子里没有妈妈的照片。她也从来不问爷爷关于妈妈的事儿,爷爷说过妈妈不好,不好的妈妈咱不提。
邻居张大娘把手上的顶指儿摘下来放在衣服口袋里:“你以后好好哄哄你家老爷子,你家老爷子可有钱。你会来点儿事儿,你家老爷子的钱都是你的。“
“你说他能有多少钱?他姑家的房子都是老爷子出钱盖的,再养活小草,你看他和小草一天一天吃的那个好,又是麻花又是面包,又是糖块又是罐头,自己不过日子还老说俺们。”一提到钱,二娘的三角眼睛就圆了。
“老爷子有多少钱,谁也说不准。老爷子给人家看病,虽说他不收钱,可是谁也没少送礼没少给钱呀!他姑家盖房那点事儿你也别老搁在嘴上,要不人家小丽说你呢,你又没亲眼看见老爷子往出拿钱,没凭没据的还怪人家孩子拿话堵你呀?“邻居大娘有时候说话总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仿佛她什么事儿都知道。
“可不是咋滴,不怪老张大嫂说你呀二嫂,人家小草和他爷吃得再好也不是自己买的呀,哪样不都是老爷子给看好病的人送的,小草穿的衣服,哪件儿不是那些人给做滴。你给过人家啥?你也不长点儿心,你和二哥要都长点儿心,多帮着老爷子干点儿活,多照顾照顾小草,啥家底儿不都是你们滴。”英子她妈和邻居大娘从来都穿一条裤子。
“干活那事儿还能轮着我呀,他老闺女都给包了。”二娘跺了跺脚,哈下腰掸了掸粗布裤子上的灰。
“你懒不说你懒,没心不说没心,还老去偷听老爷子墙根,啥事儿都得以心换心呐。”张大娘不止一次看见草儿二娘尾随着草儿姑姑去听草儿家的房根儿,草儿也看见过。
“行了行了,我知道呀。散了散了,草儿在墙根底下玩儿呢,这孩子人小鬼大,别让她听了去。”二娘用眼角扫了扫房檐下自己在那里打四方(一种游戏,四方是一种用纸叠的玩具)的草儿,划拉划拉衣服大襟儿,回家了。
别看草儿玩得很投入,草儿可是什么也都听到了,草儿一样一样都装在肚子里,对谁也不提。大人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不一样,草儿不想淌不该自己淌的水。
爷爷把梁老先生送走了以后,沉默寡言了许多日子。一天,姑父赶着社里的大马车给送来了好些木板。
晚饭后,爷爷问草儿:"草儿,你看见院子西墙根底下篷布盖着的板子了吗?”
草儿家小院不大,两间正房,前后用泥垒的院落,泥墙上边整齐地插着树枝,树枝中间横着固定上了围子,树枝上头被镰刀削成一样高,泥墙里是小院,泥墙外是菜园。房东留的过道,南北都能通过,杨木板子钉的栅栏门,把小院圈了起来。正房东边盖了一个小仓子,里边装的粮食和杂物。小仓子的北边连着一截土墙,迈过土墙就是邻居张大爷家。
小院的西边也是一个仓房,那是二大爷家的仓房,背朝院里。连着西仓房,是一堵只比仓房矮一尺的高墙,高墙一直拉到跟正房的北墙一齐,往东转过来和正房相接,这一堵高墙下,用土坯隔了好几个小空间,依次从北到南是厕所,鸡架,猪圈,狗窝。这个小院,曾经很热闹。如今,狗没了,鸡没了,猪也没了,除了这一老一小还在呼吸着,能喘气儿的都没了。
“看见了。”草儿是个小管家,家里的多了什么东西少了什么东西她都知道。
“知道是啥吗?”爷爷吐了一口烟,捋了一下银须。
草儿在把拆开了的四方在往一块组合,左端详右端详,上看看下翻翻,怎么看也不如大兵叠的好看,“木头板子呀。”
“那是爷爷的棺材板子,没事儿别忘了看一眼,别丢了。那可是红松的,爷爷这辈子就为自己准备了这么点儿东西。”
爷爷连着吸了几口,闭上嘴,从鼻子里把烟顶出来,“你奶奶走得太急,我拿钱让你二大爷去该里(街里,集市商铺集合地)买松木,他转了一圈说没有,整了几块儿杨木板子回来把你奶埋了。那杨木板子还有点儿短,你奶奶蜷着腿呢。那玩意儿不抗虫子嗑(ke四声,虫子打洞,叫嗑)唉。这人呐,说不上啥时候就咽气儿,爷爷把棺材板子备下,到时候不给他们添麻烦。”淡白色的烟雾笼罩着爷爷的脸,草儿分明看到了爷爷眼里浑浊的泪花。
“爷爷!爷爷不会咽气儿的!”草儿扑到爷爷怀里,像一只小猫,乖巧,弱小。她把通红通红的脸蛋儿贴在爷爷的心口上,眼泪儿扑簌簌滚下来。
梁老先生咽气儿了,孙大明白咽气儿了,奶奶咽气儿了,咽气儿了就是死了,死了就再也见不着了。草儿可不能见不着爷爷,草儿要没了爷爷可咋活着呀!
爷爷弯过胳膊,把草儿环在怀里,轻轻地拍着草儿的后背。
袅袅升腾的烟雾,在爷爷的头顶,划了一个圈,又划了一个圈,那圈慢慢地扩大,慢慢地散开,慢慢地钻进棚顶已经变成了褐色的苇帘儿里。
苇帘儿上挂着一串又一串的塔灰(下垂着的灰尘,线状),轻轻地摇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