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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县旧事(三十四)(完)

作品名称:西县旧事      作者:张金丰      发布时间:2014-11-19 15:20:42      字数:7730


  李成义头不转眼不看,只朝着这一面摆了摆手表示不想讲话。
  赵纯朴又问许号山:“你得罪了县长,应该有所悔过吧?咱们同衙共事,难道不该一团和气吗?”
  “俺没半点想得罪县长的意思,只是想找个人一吐为快。不过李县长遇到事确实爱打太极拳,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为难什么。”许号山说。
  “看看看!还在得罪。李县长不是在打什么太极拳,那是在困难重重难以取舍的情况下讲和睦相处,这又往往别讲成和稀泥。算了!你这个人政治上太不成熟。”
  李成义听了冲许号山委屈地气愤道:“哼!”
  “大娘,还是你来说吧。”赵纯朴起身去给李成义和许号山分别续上了水,又示意大娘加水,见她摆头才去坐下。
  大娘回忆说:“民国五年,俺男人又立了一座。上面刻的都是大伙议定的事,如哪段堤谁主谁次,谁负责收捐费,各收多少?每年几月修堤,高宽多少,堤上种草多少?树多少?险段砖堤的修法,谁主验工,民工工钱多少,怎么发放,怎样巡护?汛期怎样报警等等,反正都是些责任呀标准呀钱粮筹措呀怎样分配呀什么的。现今石碑早被埋了一半,这个事李县长知道。”
  李成义转过身朝大娘点点头表示知情。
  赵纯朴说:“我看修堤就议到这里吧李县长?它毕竟不是眼下的急务。”得到李成义首肯后赵纯朴又说:“各位,日本人打来了,上头的意思是马上成立西县民团,召开抗日誓师大会。这次运来的枪支弹药里有一半都是省里给的,不然会派重兵和赵某来护运?为啥只请了二位来(他有意当着许号山把李成义卖了),因为你们两家是西县数一数二的大户,大娘还为成立民团出了许多钱。县府已经决定,凡有加入民团的全家免一年费税,希望二人带个头。对了,我听说王国华总牌家最近在杨村附近买了许多地?”
  王国华听了暗自一惊。
  许号山问:“没有我什么事了吧?”起身要回避。
  “等等!坐,请坐下!你要负责修筑县城的防御工事,也一起听听吧。”赵纯朴说。
  这几人于是开起会来。
  
  也是这会儿,花花在西张村的家里和她爹拌嘴。
  花花问:“爹,在城隍庙里刘团长关俺们时,你口口声声哭着说咱家的大牲口还饿着,你想来家。俺问你,村东头那个李寡妇咋会帮着咱家早就喂好了,你来家是为了想见见她吧?那好!俺这就去的远远的,你好和她一块堆过小日子。”说完就要走。
  “花花!不许又胡说。顺子快来,帮俺拦着这头不听话的犟驴子!”
  顺子跑来了。
  原来花花心里早就打算好了,她要跟孟校长去太行山参加中华救国会,远离西县这块是非之地。将走之时她故意想要激起她爹的反感,以为她爹哪天终于知道她走远了,想到她平时的气人之处心里会好受些。
  顺子到了屋门口伸开双臂拦住花花气愤地问道:“哪有当闺女的这样说亲爹的!?”
  “俺还正想问,你天天守着俺爹也不劝劝?哼!套车,送俺去县学堂。”
  顺子便望着东家张志富。
  张志富说:“彩凤爱吃枣,顺子快去那屋装一小口袋带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卷钱硬塞给花花,怕人听见不停地扬头示意她快收起来。
  “爹,今天咋叫起俺的学名来了?不会是想离开家去给李寡妇上门吧?”花花有意又气她爹。
  “还胡说!”
  
  花花终于坐车走远了。
  她望见爹爹头上裹着白毛巾,伸展脖子依依不舍地立在村西头那棵大榆树下不停朝她挥着手,心里酸酸的哭了。
  张志富立在村口高处,这时候满天云彩红的正好,他站在那棵老榆树下笑得泪花花都滚出来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念道着啥,直望到看不见了还在望。
  张志富当时一点儿都不知道,这回是与闺女永别了。
  在路上顺子说:“那个李寡妇去年就托人来讲过媒。你爹后来说,‘李寡妇的颧骨太高脾气又不好,克夫嘞,俺瞅这事儿算球。’其实东家心里是在顾及你嘞。”
  花花没讲话。她在想,爹要是真能找上个老伴多好啊。她不停地擦泪可是止不住,真想朝着天空大声喊着哭一场。
  顺子在前头赶车听见了哭声,一回头见花花正以袖抹泪。
  
  多年以后,当花花在石家庄一所中学的校长任上退休时,在学校组织的欢送会上她触景生情掩面痛哭起来。众人都错误的理解了,纷纷劝慰。她哭着对大家说:“是想俺爹了,那时节俺还是个学生娃,为赴国难要去太行山时,幼稚得以为假装气气爹他就会好些。很久以后才听说,俺爹知道后急得中了风,躺在床上谁也不认得,又把谁都认作是他闺女,见人就笑,总是重复那句‘闺女回来了。’直到一九四七年冬,他老人家临去那天还在这样对着人笑问。等解放后回家时父女早已隔了世,哪里还能再见到俺爹啊,只能跪在坟头上哭他老人家了。”言毕号啕:“爹……!俺的亲爹!花花对不住您老人家呀!俺悔啊!”
  众人听后默默陪泪。这是段后话。
  
  宋文虎回来后从云丫头嘴里知道了四娘是怎么卧床不醒的。从那日起他一直在暗暗的做着准备,发誓要杀了刘团长为四娘报仇。
  这件事被董道昌知道了,因怕闹出事来告知大娘。
  大娘说:“这两个早就乱了纲常伦理的东西,若是文虎他爹还在,早就刀劈了他二人。”
  董道昌听了一会儿,只闻大娘发脾气不见她说出一个办法来,再想到宋文虎是大娘亲生的独子不便多言,就问起了成立民团的事,好知道怎样去做准备。
  大娘似乎并不再关心这件事了,问起了有关王国华的事情。
  董道昌于是说:“按照大娘的吩咐,已经让他吃到了些甜头。”
  大娘点了点头说:“咱的那些个算计呀,都只是老百姓的小计谋。董管家难道看不出来日本人快要打来了吗?这家传的总牌俺也不想再去争了,连地盘都要被占了还要那个总牌来干啥?”
  “大娘的意思……?”
  “大势在那里镇着咱呢,谁又能怎样?你去帮着他们张罗着把大会开了吧。记住,民团的官咱宋家一个都不能当。”
  “道昌知道了。文虎大少爷那件事还恳请大娘明示。”
  “要有明示早就讲了,你多注意一点也就是了。”
  “道昌明白。”
  
  西县城隍庙里,刘团长正大发脾气。
  李副官两腿笔直双手下垂挺起胸膛,睁大眼睛看着刘团长猛一踏脚,“啪”的一个立正喊道:“李某该打,团长栽培!”心里却在说:“老猴子,我今天要是露出半点害怕的样子,就你那个驴性子,还不得再扇老子两个耳光。”
  “知道错在哪吗?”刘团长鼓起熬红了的熊猫眼问。
  “请团长训示!”
  “算了不说了!”
  “李某愿为团长分忧!”心说老猴子你讲不出个道道来。
  “分忧?你分得了吗?那是从上头下来的命令,不行心里太憋屈,得让老子多扇几下。”
  李副官闻言护住脸跳开,斜眼瞄着刘团长委屈道:“就是打十巴掌,不是也得开拔部队去八里桥驻防日本人吗?团长您能不能不扇了?”
  刘团长跟上一步当胸抓住哭丧着脸的李副官左右开弓,“啪啪啪啪”下手狠毒,口中骂道:“操你日本人的祖宗!操你日本人的亲奶奶!”
  李副官终于瘫软下去。
  士兵们在远处直叫好。
  
  王国华和他爹王来顺终于闹起来了。
  王国华说:“爹吔,那真是宋家捐给俺的,不是捐给堤上的。”
  “还在撒谎!现如今你才是爹!俺问你,那宋家为嘛要捐那些个稀罕物给你?你买地的钱又是哪来的。”
  “宋家为嘛要送俺那些稀罕物,俺也正费着琢磨嘞。买地的事爹是听谁说的?”
  “看!看!还想再忽悠俺。既然你娃娃承认收下了送的东西,交家吧。”
  “杏花收着嘞,怕是不好往外拿。”
  “你媳妇赵杏花?哼!十个戏子九个孬,你咋能听她的!”
  王国华不讲话了。
  过了一会儿王来顺又问:“爹听董道昌说钱和物是捐给堤上的。还听说你用宋家捐的钱为自己买了地,想分家?”
  “这话肯定是董道昌故意传的,想离间咱爷俩。”
  “爹听说你和刘团长讹了宋家不少钱。爹还听说,…”
  “爹!听说还听说都是听说,你就不想听俺说说!”
  “臭小子急了?爹问你,在杨村买地这事你为啥要瞒着爹?这个咋讲?”
  至此以后王国华两口子和王庄的家人间便有了隔阂。权衡来权衡去,最后王国华干脆与家人断了往来,这就分散了王家以往有的势力。真应了那句老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王国华的绝情来的比他爹还快,这也是王来顺一生为人该有的报应。
  几个月以后日本人来了,王国华当了西县维持会长。他爹畏于世态服了个软,这场家庭风波才算表面上过去了。
  
  一九四五年的冬天,西县政府将王国华作为汉奸明正典刑,又将王家的全部财产定为敌产充了公。这时候李成义又回来做了县长,直到一九四八年夏天全家出逃。
  有关李成义的后来之事共有两种说法,一说他全家去了台湾。但据分析,县长是个小官,当时的运力有限不大可能安排到他头上。但又考虑到他确实发了官财,又是个好活动的人,不排除是花钱去的台湾。二说在道上被土匪抢了,全家死于非命。后一种传言是道听途说无法考证,估计是民众有怨编撰泄愤。既然能广为传说,民心昭然。
  西县博物馆至今展有当年的旧照片,可以一睹当年那些前者们的容貌。我观看时的心情很是低沉。历历往事,悠悠吾心。
  
  赵纯朴上任后的第九天,西县在戏园子里匆匆召开了抗日誓师大会。
  县衙的布告早就贴出去了,文中宣布:倭寇(倭:古代对日作战时称日本为倭,意为个子矮小的人。寇:盗匪。倭寇是指元末到明中叶多次在朝鲜和我国沿海抢劫骚扰的日本强盗。)来犯,国难咫尺。西县民众,责在当前。家有二丁,须入一男。全家税捐,可免半年。民团如家,三餐全管。月入之饷,依时发放。据西县志上说,布告是出自赵纯朴之手,原布告仅存照片,但可见楷书字迹苍劲有力,城中及四门皆有。四里八乡闻讯而来,状似灾年排粥争先恐后,县衙门前三日人不绝。现西县博物馆里有当年的照片为证。
  
  
  在这天的誓师大会上,李成义站在戏台上大声说:“西县人民自己的武装,西县抗日民团成立了!”
  台下掌声如雷。
  李成义朝着台下用手掌压了压,脸上笑眯眯的。他当时也许在想,再过几个时辰我老婆翠花和明儿就已经在德州搭上去内地四川的军用汽车了。他假咳几声,对台下的群众大声说:“首先,热烈祝贺赵纯朴副县长当选民团的团长。另外,兄弟我是一县之长,深知本县财力紧张。打仗是什么?就是大把大把地烧钱!西县民心实在可嘉,但是,能用它来对付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吗?那不行!靠几家富户的捐赠就足以打败狗日的日本吗?也不能。所以呀,我李成义要当着众乡民发个铁誓,本人要亲自到省府去要钱要粮,就算磨破了嘴皮子,喊哑了嗓子也在所不辞!本人今天会后就出发,半月之内必返。
  台下民众热烈鼓掌,声似煎鱼。
  刘团长坐在主席台上说:“狗日的想临阵逃命。”可惜他的话被大众的情绪和热烈的掌声盖住了。
  受到别有用心煽动起来的情绪,可以掩盖一切。
  建设局长陈号山和公安局长孙尚武及教育局长许传志,相互间微笑着交换了一下眼色。
  果然不出所料,李成义这一走不久就传出他急调省里的民众抗日发动委员会去了内地。至到一九四五年又回来复任西县县长,兼任西县敌产甄别接收委员。
  
  赵纯朴当上了民团的团长。
  据解密的敌伪档案知道,这是他来上任前与上司商量好的,只要西县的民团成立起来,并在县城修筑好防御工事,再真枪实弹的与日本军干上几天,长一长政府的威风,灭一下敌人的锐气,他以前的过失便一笔勾销,赵纯朴就可以官复原级了,怎样脱身自想办法。李成义曾经拍过胸膛向赵纯朴保证:“兄弟我一旦安顿好定以省府名义招赵大哥速回议事。”但在抗日期间,李成义自始至终从没再提起此事。
  
  数月后,西县县城战事惨烈。
  这天半夜时分,当赵纯朴与孙尚武、许传志,陈号山等三十四人被日本兵五花大绑,押往西县城西的隆鼓寺旁的林中行刑时,赵纯朴走在头里。据偷观者笔忆,赵纯朴昂首阔步大笑不止视死如归,视日本兵如无物。他望着天空上的半轮月亮,高声唱了此身最后一曲京剧旦角戏,唱得女腔女调,悠悠然然顿挫有致,有板有眼声正音圆。他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未唱完死于日本兵枪下。
  那晚林中的树叶被风刮得沙沙作响,众好汉们魂归那西天极乐界去了。
  县去载,半月内尘暴大作。
  又半月西县地震。
  民间暗中传说:此是日本鬼子惹来天怒必遭报应。
  
  宋文虎的尸首是在城中十字口发现的。
  据载,宋文虎身着皂衣手握盒子炮,腰缠红布带脚扎绑腿身背大刀,头中二弹倒于县衙门前。关于他的死有几种说法。一种是官方公布的,说他孤身一人潜入城隍庙想寻刘团长报仇,被哨兵发现并追堵至十字口,万般无奈开枪自杀,伏尸县衙门前。但有几点明显解释不通,第一点,即是自杀他怎么能向自己的头部开了两枪?子弹头为什么始终未找到。他自己手上的枪家人为何要说从未见过。第二点,当天夜里凡在十字口周围住家的人,怎么没有一个人听见了枪声。第三点,小顽闹张有福为何在同一天被人发现死于城外荒郊,也是头中两枪,子弹头也未找到。
  再一种是民间的传说,说是那天半夜,宋文虎和小顽身穿夜行衣靠,跃墙而入飞檐走壁,来到城隍庙的最里面进入了刘团长的房间,正要动手被欧阳春兰从枕头下摸出双枪左右开弓,二人各中两弹当场毙命。欧阳春兰虽说是土匪出身警觉过人。但她已经久不练习枪法,为何能在黑暗之中百发百中?再说跃墙而入飞檐走壁也太故事化了,难以服众。
  董道昌说,发现宋文虎时已是他失踪后的第五天了。宋文虎曾说过要当面找刘团长讨个说法。很可能是他独自去被害了。小顽闹可能是去城隍庙寻人遇害的。这个说法如果属实刘团长便是杀人凶手。可惜时逢乱世真相烟灭,只剩传说了。
  
  刘团长按照命令,决定在这天上午全数开拔去八里桥驻防。
  县衙早早的组织了一个热闹的欢送仪式,提前通知了各村的村保派人参加。近万西县人当天围在城隍庙大门口开会。但见敲锣打鼓唢呐依呀喧腾冲天。壮实的庄稼汉子们笑容满面列队起舞情同闹年。稍后县学堂的姑娘们上了场,个个喜气洋洋,她们排列整齐舞臂摆臀,腰鼓咚咚节奏划一,鼓点声上天入地撼人心魄。四下里彩旗猎猎,横幅纷举,群情鼎沸。
  赵纯朴站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左喊几嗓右喊几声,早已喊哑了嗓子,四周依旧静不下来。
  他双手一摊对孙尚武说:“咋办?人都欢欣若狂了,你是警察局的你来吼几句?”
  孙尚武说:“民意难违,警察局的爹今天在场也没招。”
  赵纯朴点头说:“是呀是呀,李县长在时说的真对,刘汉辉刘团长是压在西县头上的一块乌云。这一回他狗日的终于要飘走了,乡亲们能不欢呼雀跃吗?”
  许号山听见了笑道:“想来赵副县长应是个官场的惯家(精通、长于某事的老手。含贬义)了。”
  “怎讲?”赵纯朴问。
  “自古官场多争斗,东风西风少和谐。你以为民间也是在庆贺刘团长终于离开了西县的官场吗?”
  “嗯?这样的欢庆场面难道还不是人心吗?”赵纯朴藐视着笑问。
  许号山也笑了,说:“赵副县长,你去四乡八村听听,时下的百姓尽忧外敌来侵,听闻刘团长为了保家护国将帅全团勇赴前敌,喜从中来故舞之蹈之,此人之常情也,县君不察乎。百姓之情与你那个区区官怨,真有沧海桑田之别啊。”
  “呆子!果然是个书呆子!其他的本人不便对你多讲,反正别以为现实真如你的浅见。”赵纯朴急忙忙说。
  孙尚武和许传志自然是知道内情的,都相视一笑均不言语,等许号山自去犯琢磨。
  这时刘团长一身戎装,戴着白手套,腰挂手枪,脚蹬亮闪闪的马靴,身板笔直的上到主席台,大声咳嗽着。
  赵纯朴忙对刘团长点头哈腰,然后转身面对台下高举双手鼓掌,引来一片掌声。
  他在心里笑道:“瘟神你今天可千万别哭了,没人舍不得你走。”
  刘团长向台前迈了一步,先打了一个标准的立正,然后敬礼,左右侧身以示礼仪。他张了几次嘴看样子想说点啥,到底没能说出来。台下一片安静,只有风儿刮着彩旗发出噼噼叭叭的响声,以及几声没有憋住的短暂咳嗽。人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发言。
  刘团长回身望了一眼赵纯朴,眼眶中盈满了泪水。他那样一反常态的望着,眼神像求人从死亡中拉他一把似得极其哀婉。他又张了一次嘴,依然没出声儿。
  “啪”,刘团长对着台下又是一次立正,只是这次没有再敬礼,他还是没有讲话。
  当他第三次“啪”的一声立正后还是讲不出话时,台下的人群再也耐不住了,疑问变成了一阵声浪迅速滚过人群,在城隍庙门前的会场上空中回荡。
  突然,人们听见刘团长放声大哭起来,他举起双手扬着头像在对天哭喊。
  台下又重新安静了。
  人们全神贯注,就连被风儿刮得啪啪响的旗声都听不见了。每个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了疑问,尤其是赵纯朴。
  刘团长向台下的众乡民深躹了一礼,毅然转身挂泪而去,全场惊愕。
  
  一九四六年编撰的西县志中记载:“刘汉辉,男,出生地不详。年少孤,乞讨于奉天,后为匪,寇窜于兴安岭,渐为一股之首。刘汉辉黑而瘦,身矮,性顽劣,善机变,勇悍异常,惯使短枪,民畏而供之,富户尤惧,是以安食乡里。后降张作霖,任上校团长,驻西县共九年余,与历任县长常不睦。一九三六年奉命驻防八里桥镇,当年冬死于日军轰炸。南京政府为表其功,追认刘汉辉陆军少将军衔,死后褒贬不一。民间盛传其妻欧阳春兰为报夫仇,曾夜披皂袍驰骋于八里桥镇,双枪无虚毙敌无数。”
  
  现在望着刘团长生前的照片,顿有往事如烟随风吹散的远去之感,自叹人生如戏。不管是谁,曾经多么喧腾,也会静静离去供后人传谈,渐渐被时间洗刷得干干净净,最终被淡忘。
  明代杨慎在《临江仙》中说,“青山依旧在,几度久阳红。”人只活在瞬息之间。
  回想那一日在欢送大会上,刘团长所以大哭而无言,应该是知道了哀之将至时的悲怆,此为人之常情,谁能不悲?当然这只是猜测。
  
  花花临离开西县的那天,特意去看望了干娘和宋文龙(四娘仍旧昏卧)。花花本来还想去看望大娘和宋文虎,可惜杨村太远,时间紧促只能遥拜。最后她朝着西张村的方向长跪哭喊:“爹…!爹啊!闺女这一回去远了!”咚咚咚磕下了九个响头。
  当年的花花如今仍在世,已经是位老太婆了,我打记事起就喊她姑姑,我们至今常有来往。每次谈起往事姑姑便会泪流满面。
  
  董道昌这天问大娘:“咱用了个生硬的法子硬要去栽赃离间王国华,这可不像大娘的做法。”
  大娘笑了,说:“对他那样的人没啥好法子。话又说回来,现在大势已坏家都难保,什么法子都是枉然。”
  “是因为日本人要打来了?”
  “对,内斗无义。”
  
  自这一年始杨村宋家逐年衰微,人渐散去。一九四八年仲春大娘病逝。董道昌有个早年就失去了音讯的亲姐姐,解放后的第四年寻到西县来找他,但董道昌已于一九五二年夏死于修建川藏公路,姐弟俩已经隔了世。
  王英桐因宋文龙走失久寻无果,连日悔痛终至不治。
  四娘醒后,痛知父亲大人已经仙逝,文龙儿走失,宋文虎惨死,泪如泉涌七日不绝。四娘名王英英,一九五零年起到县供销社棉籽油厂做杂工,终身未再嫁。一九六一年死于子宫癌。听人说,四娘临死时孤身一人痛喊了一夜,惨状不忍妄猜。
  
  顺子听说报名参加民团者可以取个大名,因一心想要姓张姓到县里参加了民团,取名张金丰,一分钱都没花。他逢人就说划得来,笑得眼角都起了深皱。当年冬天日军围了县城,缴了民团的械,他又回到西张村熬年度日,数年后为东家张志富送了终。顺子一直坚守着东家的家业,苦苦等待花花回来接手,直到了土改。也是那一年政府将顺子(张金丰)定为了雇农,分得了属于自个儿的地和房。这一下张金丰都快乐疯了,常在走道时突然就蹦几下然后翻个大跟头,不然就找棵大树拿会儿大顶,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儿,还当过几天生产队的副队长,主管副业。后来从杨各庄娶了个媳妇叫王冬梅,生养了三个小子,大的今年都五十多了。可惜顺子没能抱上孙子,他于一九七二年春死于中风,坟就埋在村东李家的责任田里,为啥埋哪儿这是风俗,论起原因可就早了。
  顺子生前曾笑呵呵说:“俺知道咱不该就姓张,谁知哪代前人会是哪样?要是当中有那么几代不养男娃姓就变了。俺偏要姓张是在和村西头那个爱讲闲话的李鸡蛋争气。俺到底赢啥了。”
  村西有一眼浇地用的苦水井,旁边有棵高高的大榆树就是顺子早年栽的,现今村里的老人们都还记得。
  余事不能详尽。
  这就是曾经发生在西县的一点点旧事,那里也是俺的老家。俺爹就是顺子张金丰。俺娘还在,俺在兄弟中行三,是老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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