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县旧事(一)
作品名称:西县旧事 作者:张金丰 发布时间:2014-10-12 08:23:43 字数:3752
一
红彤彤的太阳升起在地平线上,又大又圆。
顺子在地头扶着锄把撑着下巴瞧着骂:“狗日的也不歇几天,想把老子晒死!”他朝手心呸了口唾沫,搓了搓准备除草。
顺子没爹没娘没大名,就叫个顺子,自称十九了。
西张村的老人们说他该姓王,可顺子自认该姓张,说自己有大名叫张顺子。
顺子常对人说:“怪我祖爷爷的爹穷做了上门女婿,下头的男人便通通丢了姓,我祖爷爷的亲爹姓张。”
村里的老人们说,前辈儿倒是摆乎过,兴许是实情。人总得吃饭吧?吃谁的姓谁总比死了好。
这天顺子说:“天皇皇地皇皇,到俺又成孤了。东家财主也姓张,我吃他,理该又姓回张了,可我不想姓他那个张。将来娶个媳妇,生个娃还了祖姓的那个张。”
老财东叫张志富,五十了。知道了就把顺子叫到正屋台阶下说:“天下张姓出西县,西县张姓出咱村,都他娘的一个张姓祖宗。哪天得闲俺翻翻谱,数数,别请个长工论起来还是俺孙子底下辈儿的。”
顺子低头眨眼暗笑:“不定是你爷爷辈儿呢?”
张志富没瞧见顺子眨眼,他嘿嘿直笑,干咳,装烟,点燃吸一大口又说:“一个穷光蛋没事尽想美的,谱系里没听说有顺字这个辈呀?再说你爹还有你爹上头的那些个死了的鬼咋论?村北边那座张庙,别看要垮不垮的,那里面供着全天下的张姓祖宗,张姓就是打他那儿来。傻小子?笨小子?你得去求他,再花钱请出三老来风光办一场酒桌,也许能成。”
顺子听说后心里就有了盼头,从此起了这个心,苦于总攒不下那些钱来,常常愁的恨。
这时顺子在玉米地里被个人叫住,听他问:“光锄管用吗?得引来清河水灌嘞。”
顺子回头说:“地高灌不了,锄头自带三分水。”瞧这人是个俊俏后生,穿得又体面,便眯眼问:“你谁呀?哪村儿的?书生吧?”
“杨村的。”
“哦,杨村没杨树。你杨村谁呀?”
“杨村宋家。”
“村东宋家?”
“对。”
“走着来的?可不近。”说完不理了。他心里嫉恨这些大户,又刨土除草去了。
这人说:“俺宋文龙,是专门来找你的。”
顺子头也不回说:“俺不认得你这个羔。”
宋文龙喊:“快过来,俺有话讲。”
“闲得?”
“你东家是叫个张志富吧?”
顺子回过头皱眉问:“咋了?”
“叫?”
“咋了?”
“叫不叫吧?”
“有事村儿里寻去,俺这一天的活计是东家说过数的,早干完了拉倒。”说完又不理了。
宋文龙嘻嘻直笑。
顺子听他嘻嘻嘻地笑得像个小娘们,回头瞅。
宋文龙掏出手绢来粘粘额头上的汗,再粘粘嘴角,轻轻一扬手绢说:“哟嗬吔,果真脾气大。”说完收起手绢抿笑,含羞带涩。
顺子心想,别是来了个花疯子吧?在羞嘛?也笑了,问:“谁说俺脾气大了?”
宋文龙妖态地用兰花指点着顺子说:“会有谁?还不是你东家的闺女花花吗?”
“你啥时见了?现如今她在县学堂念学,大名叫张彩凤。”
“俺俩同学。”
“哦?”
“俺来找你。”
“哦?”
“她叫来的。”
“说话别学鸡啄食,一口说完。”
“她正躲在俺家呢。”
“去去去!一边儿疯去!”
“果真不信?现有信物在此。”
“啥?”
“就是证明给你看。”说完掏出一块玉佛来。
顺子认得这正是东家闺女总挂着的,问:“咋到了你手里?”
宋文龙小心收好玉彿说:“讲来话长。”
“别长别长,说。”
宋文龙四下一看才说:“王庄有个王国华,也是大户,最近他爱上花花了,三番五次上县学堂去,亲她得都不行了。”
“等等,东家闺女早就许给县长公子了,胡说吧?”
“老土,真是个土馅的大包子!现如今早就民国了,早兴自由恋爱了,许配的不好使了。”
“说清楚,不明白?”
“土!真土!干嘛呀和你扯这个?现今县长公子和王庄那个王国华干上了,花花一怕躲俺家了。”
“越说越糊涂,干嘛躲你家?回家不成吗?快去告诉俺东家呀!”
“真笨!咋这么笨?花花说咱宋家和她家有仇,能告诉吗?你看俺都是悄悄走着来的。”
“怎么就去了你家呢?你这样子也不像是个好人嘞。”
“本人不跟你一般见识,怎么去了俺家,又会扯出另一件事情来,那就会说到俺哥宋文虎。这名字没把你吓着吧?”
“不就一个土匪吗?”
“官家骂他土匪你也能信?”
“说事!”
“说事说事!如果那两个杂种真要闹起来了,你东家护得住花花吗?一定护不往!俺就把人接家了。俺哥一听冷笑三声说,有俺呢!听听,这是多大的气派呀。”
“那也行。来找俺干嘛?”
“是花花非要见一面,说有事讲,不然谁会跑来搭理一个帮长年的?啧啧啧真美得你!”
“那还是得先跟东家说一声,俺吃着他家呢,做人要讲良心。”
“穷命!该穷!一点儿不懂剥削,愚呀。”
“俺不是牲口你吁啥?”
“笨小子快走吧,那边在急。”
“这么大的事不告诉东家不行。”
“唉,什么全不懂,这里头搅了好些事呢,你一个穷刨地的怎么会明白。”
“怎么就不能告诉俺东家?”
“去了就知道了。”
“今天说啥也得告诉一声,不然不去!”
“老子他妈的扇你!去不去?”宋文龙猛踏一脚,一手叉腰,一手举起巴掌,身子一扭二目圆瞪。那做派妹儿态十足,活像个戏中花旦。
这时就听见远处有人吼:“顺子,玩儿呢?”
顺子回头一瞧,东家头戴瓜皮帽,里穿长袍,外套马褂,正站在破砖窑上用手搭个凉栅望着这边。忙应道:“没嘞!”,又喊:“来了个呆子,说花花出--事--了!”
东家张志富把手掌放在耳朵后问:“她咋了?”
顺子扔下锄头挺起胸膛,将双手做成小喇叭举到嘴边喊:“这人杨村宋家的,说有人争着想和花花好嘞,说花花眼下躲他家嘞。”
宋文龙听了气得不行,望见过来了拍拍手背说:“必乱必乱!”转着身子干着急,头一晕坐到地上了,拿玉米苗出气一连拨了好多棵,四处乱扔。
张志富跑过来问:“这人杨村宋家的?”一看拔了那么些苗心痛道:“哎呀呀是个小畜牲嘛!咋就敢糟蹋庄稼呢?不知道这是粮食吗?宋家人儿咋这么坏呢?”用脚去踢宋文龙。
宋文龙忙爬起来问:“你踢人?要庄稼苗不要闺女了?”
张志富问:“这话咋说的?”
宋文龙拍拍干净讲:“话说二遍嫌烦,老财迷问他。”
张志富就去问顺子。
顺子说了。
张志富“咚”一声坐地上,鼓圆眼珠不能讲话了。
顺子和宋文龙也不出声。
起风了,地里的苗苗哗啦啦地直响,乌云飘来了。
就在三人愣神这会儿,县长的公子李月明到了西张村,被扶下马车后嫌随从手太重,揉搓着手臂嚷道:“干嘛呢干嘛呢下手这么重?抓人抓惯了?看把老子疼得!都听着,扛长枪的俩人走前头,挎盒子炮的跟在后头,俺中间。这几天情况不一般,俺爹可是交代过,世面上不太稳定,你们要维护着俺。”又伸直脖子摆动了几下胖脑袋问:“都好好看看头发乱没乱?”
几个跟来的县警齐声讨好说:“一丝不乱,分的好着呢,嘿嘿嘿,人越胖脸越大越好看。”
李月明听后高兴了,不放心还是捋了捋,笑眯眯问:“不乱?中间直吗?两边均吗?”
一个县警哈腰上前说:“亮得油光光的,分得各边一半,一切挺好。”
李月明想,果真是上海来的好发胶啊,颠不散吹不乱,摸着还硬邦邦的,一点儿不走型。他又抬头去闻空气,闭上眼晴品着说:“空气当中有股躁动的味儿。喔,确实有,这可不是什么好味儿,和县衙喜欢的味儿不一秤,在搞啥?”
县警们都知道县长他老人家就有这毛病,到了一处先闻闻那里的空气,说是辩辩民情。知道公子正在学他爹呢,猜到马上就要再学县长提提裤腰带了,父子都是大肚子嘛。
李月明提一提裤腰带,叉腰说:“民情思乱,也不是全乱,就几个人捣鬼。如今早就民国了,提倡新思想,新生活,可是有的人呢?偏他妈的想干啥就干啥,最近王庄的那个王国华就干到老子头上来了,不得不亲自来一趟。你们都别愣着了,要下雨了进村吧。”
一行人列队进了村。
刮大风了。
村子里惊得狗吠鹅叫,有躲的,有从门缝偷看的,都知道这是官家人进村了。
一行人快到张志富家门口时,李月明突然换成了小碎步,皱着眉头口中“哎呀哎呀”地急忙跑上前去,双手握住举在胸前,摇晃着大脑袋迷迷瞪瞪地说:“花花啊花花,来家了也不事先对俺嘘一声儿,今儿个来看望你了。俺是怕你怕,来给你家布岗放哨。”心里却在说:“老子是来看住你!”
小跑到了门口后,李月明东指一下西指一下布下了哨,问这些县警:“都还记得吗?”
县警们忙哈着腰说:“记得记得,打今儿起外人统统不许进,他家人出门了俺们就跟着,谁敢靠近就拿枪比着他。”
李月明点头说:“嗯,好!很好!非常好!一个个瞧上去笑得对俺爹忠心耿耿的。必要时也可以冲天放几枪嘛,可千万别冲人,大婚之前俺不想死人,这也记住!”口气十分严肃。
县警都争着说记住了。
李月明挺了挺肚子又说:“很好很好,现在上去敲门吧,要轻,别像抓人似的乱吼乱叫,因为你们是人不是群狗。别把咱花花吓着了。”
大门敲不开。
李月明同意再稍微敲重一点。
还是敲不开。
李月明问:“锁着吗?也不看看?”
敲门的说没锁。
李月明瘪着嘴生起气来。
大家等他发话。
李月明不发话只发气,狠狠踢了墙根一脚气冲冲说:“俺够敬着了,都是走着进村的,关门不开干嘛呀?推门闯进你家礼貌吗?这是让人作难吗?”又踢了墙根一脚气呼呼的喘粗气儿,小眼儿都瞪圆了。
四周只有狗叫。
李月明气了一会儿说:“一心一意对你讲礼,可就是进不去大门。推!推开进去瞧瞧,问问为嘛不理人呀?”
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李月明走在头里边探边说:“静幽幽的啊?”寻来寻去不见人影子,叉腰奇怪道:“难道这里日不闭户?爹把本县治理的如此之好?”就喊:“嘿,嘿,偷盗贼进来了,还不快出来?”侧耳细听没一点声,说:“原来真没在家呀,表情都白做了。”一双眼笑成了缝,摇头叹道:“俺说怎么会嘛?”又怨道:“一群笨蛋,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来干嘛了?”又疑道:“一个大姑娘会去哪儿呢?都快去找,留下两个护着俺。”把人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