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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枣树(第一部3-4)

作品名称:红枣树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4-10-10 13:52:39      字数:5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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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夏天的早晨,鸡叫头遍东方就滚出了鱼肚白。还没来得及披上大襟儿,地平线上就抹了一线胭脂红。柳梢朦胧的静谧,一缕缕舔着苇子河粉色的水面。等到太阳露出了半张脸时,那雾就浓得稠密,河水弯弯地只顾了流,亮亮地一拐弯,就再也看不见了。
  大奶奶才下了炕,就听见外面的狗咬声。她笑着对窝在被里的刘沃农说:“准是老二回来了。”刘沃农说:“狗咬的这样厉害,除了他没别人。”大奶奶已是喜上眉梢。出了房,已见冯嫂敞着大襟卸顶门杠。大门“吱”地拐着弯响一声,却见一乘轿子颠颠地抬进来,二爷牵着马跟在后面,几个挑夫鱼贯进了门。到了院中央,轿夫们放下轿子。二爷甩了马,掀开轿帘,轿子“吱呀”响一声,二爷忙伸出手,大奶奶看得清楚,二爷握住的是一只细白的小手,跟着走出来一个摩登女郎。她牵住二爷,扬起眼睛在院里扫了一圈,说:“沃荣呀,你没骗我,咱家是不错的。”二爷说:“你过来先认嫂子。”大奶奶已走近前来,却是丈二和尚没明白怎么回子事。刚想说什么,那女人抢着说:“是嫂子呀,妹妹一眼就看出你是咱嫂子。多水灵的一个美人儿,也能委屈嫁到刘家?这样说来,我这城里的女人也只好将就了。嫂子可得疼妹妹,妹妹是受不得委屈的,对不对,嫂子?”大奶奶看看二爷,问道:“她是谁呀?”二爷扬扬马鞭,笑道:“她是我媳妇金芝呀!”大奶奶听了,吃了一惊,忙捋了下头发,攥住她的手,说:“我的天娘,是弟妹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这会儿可好了,我有了就伴的妹妹了。你是到了家了,家里人能不疼你吗?咱们刘家门里的人都是顾家的,不管是谁,都知道守这样儿的规矩。你刚进门,咱先不说这些。今儿只是办喜事。等过了这阵子,姐姐会告诉你家里的规矩的。”
  这一天,大奶奶招呼冯嫂一起到街上割肉买鱼,款待二爷媳妇。今天恰好轮到阳城的集,俩人带着一布袋绣品,赶早就去了集上卖,倒出了钱好买肉卖鱼。二爷和金芝新婚,况且二爷回到家里一向是睡懒觉,那个金枝更是条懒虫。一对新鸳鸯睁开眼时,太阳已是跃上村南头的砖窑顶了。金枝穿好了衣服,一个叫英儿的邻居女孩收了大奶奶的钱,早早就守候在窗下,听了房里有说话声,就赶忙端一铜盆热水在外面喊到:“二叔,我给二婶送热水来了。”二爷让她端进来。她斜着肩挑起帘子进了屋,把盆放在凳子上,又折回去取来胰子毛巾,放下,道:“二叔,都齐了。”就要走。金枝挑起眉毛厉声道:“丫头你别走,哪来的规矩,见了爷不叫爷。谁是你二叔?”英儿吓得张口结舌,看看二爷。二爷问她:“你叫英儿对吧?”她点点头。二爷说:“你先出去吧。”她就蹑着脚出了屋。金枝说:“乡下野丫头没规矩。”就去盆里热水绞毛巾。二爷说:“你看她模样还干净吧?”她说:“头上可别有虱子。”二爷笑道:“你要是看着她顺眼,我就卖来伺候你。”金枝歪过脸问:“你是说家里原来是没丫头使唤的?”二爷笑道:“从今儿就有了。”
  等他们洗漱好出门时,大奶奶和冯嫂刚好从集上回来。大奶奶看见他们,笑眉笑眼地问二爷媳妇道:“你们起来了,英儿呢?英儿!”英儿在灶房里应着跑出来到大奶奶身前,大奶奶道:“英儿,快去大屋里拾掇,让你二叔二婶先垫垫肚子。”英儿答应一声就去了大屋。大奶奶把手上的东西都给了冯嫂先拿灶房去,她腾出了手,攥住金枝笑着道:“妹妹,你和二弟先去大屋胡乱吃点,有什么事就告诉英儿。”金枝道:“嫂子,你这细皮嫩肉的手也要上街买菜下厨,大哥就不心疼你?”大奶奶笑道:“乡下人受苦的命,比不得你们城里来的。就像你的名儿金芝,主贵。”金芝听了,看着大奶奶道:“嫂子是真知道疼妹妹,还想着妹妹是城里的,往后可就多让嫂子费心了。”大奶奶脸上就不自然,也没说什么,讪讪地去了灶房。
  到了灶房,冯嫂说:“这个二爷媳妇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大奶奶笑道:“不能这样说话。她嫁给了二爷,就是自家人了。咱们可不能外待她。”冯嫂说:“只怕人家外待了你,”她一边擦案板一边说:“你可别太实心眼了。”
  到了吃中午饭时,迟迟不见二爷两口子来大屋吃饭。一家人等着,刘沃农说:“这个老二就是没正点,这会了就不知道个饥饱。”大奶奶就喊冯嫂出去到集上看看,兴许是金芝城里来的人,没见过乡下人赶集,一玩就忘了吃饭。老大笑着说:“别叫了,我看那个金芝和老二是一对不省油的灯。咱们这边牵顾着他们,人家倒玩在兴头儿上,就怕冯嫂叫他们去了反道败了人家的兴头。”才说着,外面院门响了一声,老大说:“嗬,来了。”果然院里传来他俩嘻嘻哈哈的声音。大奶奶忙起身迎出去,才到门边,他俩早蹿了进来,差点撞在大奶奶身上。大奶奶一把攥住金枝问她:“妹妹玩的开心?”金枝道:“倒是有意思,可没天津摩登。哪儿都是土,要不怎么说是乡下呢。”大奶奶低了头笑笑,说:“真是的,乡下就是乡下。你们快坐了,我和冯嫂这就给你们盛饭去。”金芝说:“大嫂,说什么呢?你这样儿的主贵身段自个儿就是不觉,我打来那天就看着不顺畅,也不是我这初来乍到的妹妹多嘴,像嫂子这样娇贵的美人,硬是舍得让她出锅入灶地干粗活,大嫂,像端饭送水的这些个麻烦事你就让冯嫂一个人干就得了。”大奶奶说:“好妹妹,真知道心疼人,二弟是找对了人,他往后可就有人疼了。我哪里配得上什么娇贵?自小打土里滚出来受苦的命,只知道伺候人,哪里有一星半点的福气?”在一边站着的冯嫂端着手说:“这话说的也不对,我们大奶奶也是娘家惯出来的娇客,虽说是嫁过来做了老大的媳妇,老大可是看成了心上的主贵,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真是不知个怎么喜欢好了。”刘沃农说:“你们这些个女人就知道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是不知道吃饭。快来吃饭吧。”二爷说:“哥,管她们呢,往后,咱们这院里可就少不了麻烦了。喝酒吧。”
  大家就围坐在桌旁吃饭。二爷媳妇夹一筷子粉条放嘴里嚼着,却也能腾出空说话:“姐姐,你嫁过来有些年头了吧?”大奶奶说:“头年里嫁过来的,这也该有一年了吧。”二爷媳妇听了,上上下下把大奶奶打量半晌,说:“就一点没动静?”大奶奶不明白,问:“什么‘没动静’?”二爷媳妇嘻嘻一笑,凑过去咬着大奶奶的耳朵悄悄说:“大哥这样疼你,想是每夜都不闲着吧?这样儿忙活,怎么就不见你肚里头有动静?”大奶奶的脸“腾”一下红到了耳根,拍一下二爷媳妇的粉脸,悄声道:“死蹄子,看我撕你的嘴!”二爷媳妇“噗”喷出一嘴饭,大笑着喘不过气,说:“我是死蹄子烂嘴,其实我才是为姐姐着想,你好好想想妹妹的话对不对?
  
  4
  
  二爷媳妇叫金芝,冯嫂说她浑身都是嘴,从睁开眼一直到晚上睡觉,她的嘴就没停过。按说,二奶奶人长得细皮嫩肉,你甚至能看见她白细的皮肤下面蓝色的血管。她要是不那样的咋呼,也真是个美人的坯子。
  其实,大奶奶和二奶奶的美丽是不同的。大奶奶的个子小巧玲珑,细溜肩,二奶奶却是高挑,平肩;大奶奶的两道细眉是两弯新月,杏眼、单眼皮,二奶奶是凤尾眉,丹凤眼,双眼皮;大奶奶的嘴不大,就是那样樱桃样的一点殷红,说起话来,难得看见嘴里石榴籽样的细齿,总是那样娴静地合着。二奶奶却是一张饱满的大嘴,并且总是俏丽地向外微微噘起,好像时刻要等着谁来吻也似的;大奶奶的头发黑的像墨,那一缵厚实硕大的发髻,却是梳出来的样子,没有一丝的夸张。二奶奶在天津原是烫发,瀑布一样漆黑的卷发顺肩而下。来到阳城乡下,没地烫了,她也学着奶奶的样结成髻,却凭空里插了一把象牙梳子,就显出了几分轻佻的俏丽。
  冯嫂的丈夫冯家林原是阳城大户冯家奎家的佃农,刘沃农和大奶奶成亲时,临时雇了冯嫂帮忙,那冯嫂却和大奶奶投缘,没几天她俩已是谁也离不了谁,刘沃农就长期雇了冯嫂来家帮大奶奶。一年后,冯嫂的丈夫冯家林也退了冯家奎家的地,过来帮爷爷。冯嫂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聘了人,在王营儿有了家。冯嫂是要强的人,狠着省着让儿子在清苑念书,如今已读完了初小,正愁着没钱供他。大奶奶说:“他这样有出息,咱们大人就不能省?让他只管念下去,家里再怎么样,供个秀才的钱还有,冯嫂你就省了这份心吧,这事我做主,学费咱们出了。”冯嫂已是千恩万谢,只是一个心眼帮大奶奶,她丈夫冯家林也是那种实心眼的庄稼人,正和刘沃农捉对。
  再说那个英儿,是街坊酒鬼冯家余的女儿,今年刚13岁。爹是酒鬼,娘早改了嫁。英儿自小没了娘,却自生成一种察言观色的机灵,人又长得心疼,冯嫂说她“整个一个小人精,浑身都是点子,最会讨人的欢心。”
  冯嫂是和大奶奶在院里检枣子闲聊时说这番话的。枣子最容易生蛆,一个冬天过去,就有许多枣子被虫蛀了。冯嫂一边翻枣子,一边说:“她只要眨巴下眼,就能蹦出个心眼。”大奶奶笑笑,说:“说来也是可怜见的,老子不争气,娘又嫁了人。她自小别人眼睛底下做人,自已要是没眼色,吃亏的还不是她自个?”冯嫂也叹口气,说:“要说都怪她那个爹,好好的一个家,生生让他给喝败了。”大奶奶说:“所以我合计着要收了她来家陪二奶奶。好歹也算是给了她一碗饭吃。”冯嫂停了手,说:“你真是这样想?”大奶奶笑道:“这有什么,二爷一年四季有一大半在外面跑买卖,你让她一个人守空房?收了英儿来家给她就伴,剩得她冷清,有什么不好?”
  这会儿,英儿正在二奶奶房里和二爷二奶奶说话。二爷问英儿道:“你爹能让你吃饱饭吗?”英儿说:“什么吃饱饭?有饭吃的日子不多。我们这样的人,只是有一顿没一顿,能活到这今儿已经不容易了。”二爷转过脸问二奶奶道:“我买了她来给你做丫头好吗?”二奶奶对英儿说:“你过来,我看看你的头发。”二奶奶把英儿的头发拨拉了几下,问她道:“你给头发涂了什么?”英儿说:“什么也没有呀。”二奶奶说:“不对,你头发里有花的香味。”英儿说:“我自个怎么没闻到?”二奶奶说:“真的,真好闻,你头发里真有花的香味。”英儿说:“我知道了,是二奶奶自个头发里的味。二奶奶自个头发里有花味,倒说成了英儿头发香了。”二奶奶对二爷说:“你看这小闺女,真会说话。”二爷说:“那我可就真买了她来了。”二爷问英儿道:“我买你来伺候你二奶奶你来不来?”英儿看看二奶奶,眼睛眨巴了几下,说:“我怎么能不来呢?我只是怕二奶奶嫌弃我。”二奶奶说:“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英儿说:“不用二奶奶嫌弃,我自个都嫌弃自个。我嫌弃我头上有虱子脏了二奶奶。”二奶奶恨着说:“小王八,你倒会挤兑人了。”二爷哈哈笑起来,就去找刘沃农商量买英儿来家的事了。
  那时刘沃农正和家林两个在大门外面给大车车轴上油。家林光着脊梁,坐在门楼青石阶上缝马璎子,刘沃农一手端着棉花黑油,一手撮着一根笤帚苗蘸碗里的黑油。听了二爷的话后,说:“你小子倒学会使唤丫头了?哪来的本事?我看你整个一败家子。”二爷虽说在外头天不怕地不怕,到了家里,就是装也要装出个样子怕刘沃农。二爷说:“行行,打住吧。这事我看行不通。就这么地吧。你也别啰嗦了,那丫头我不买了。”说着就要走。刘沃农喊住他,说:“哪去?”二爷笑着立住了,说:“我哪也不去,就是怕你训人。”刘沃农说:“你呆在家里有阵子了吧?”二爷说:“是是,有一个月了吧。你看,我不是才成亲嘛。”刘沃农说:“都像这样儿在家清闲,那钱能自个飞家里?你要是真恋家的话,就别走了,在家和我一起种地行不?”二爷笑道:“别,我明儿就走。”刘沃农也笑起来,说:“说走就走?我又没赶你走。再呆两天吧。”
  二爷败了兴头,垂头丧气往回走,来到自家门前,已听见大奶奶在房里说:“我都想好了,让英儿给妹妹就伴,二弟在外面跑也没了太多的牵顾。我已经打发冯嫂带了钱去英儿爹那办这事,想也快回来了。”二奶奶说:“还是姐姐疼妹妹,我这边也想着买英儿过来和我就伴,正想着呢,姐姐已经给我办好了。姐姐莫不是妹妹肚里的蛔虫?怎么就知道妹妹的心思?”大奶奶说:“我要是妹妹肚里的蛔虫就天天闹你,让你喊肚子疼,疼死你。”里面哈哈闹起来,外面可喜坏了二爷。二爷想,没说的了,快走吧,多挣点钱给嫂子,让我们这个家超过大户冯家奎。
  那天晚上,大奶奶对刘沃农说她买了英儿来家伺候二奶奶。刘沃农听了,说:“这事我白天已经回了老二,你倒好,背着我却把她买进了家。”大奶奶说:“你听我说完嘛。你就不想想,老二整天在外面跑,你让他媳妇一个人守空房心里就安生?再说,这个家有了今儿的光景,凭你一个人在地里是刨不出来的。要不是老二的买卖,哪会有这样好?我总是觉着家里欠着老二什么,虽说亲弟兄不分家,可是当大的要有眼色对不?再说这个家越来越大,我和冯嫂操持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了,英儿来家里,正好也是个帮手。”刘沃农说:“你想的到很细。我只是怕大家都这样图舒坦,家还不败了?再说咱们还没到使换丫头的时候。”大奶奶剜刘沃农一眼,说:“你呀,实话对你说,咱们家不比他冯家奎差多少了。一连几年都是风调雨顺,地里收成好不说,老二的买卖势头更好,买个丫头进家已不算什么了。”
  有了英儿,二爷没了牵挂,第二天早起就去了塞外。这样,大奶奶、二大奶奶、冯嫂加上英儿,一大家子,就剩下刘沃农和家林两个男人。大大的一个院里,就显出了阴盛阳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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