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枣树(第一部1)
作品名称:红枣树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4-10-10 12:12:30 字数:9581
阳城遗址位于县城西南20公里处,地处九龙河北岸,现在的阳城村。遗址南北长约1400米,东西宽约800米。遗址地面上散存大量陶片。出土的文物有石臼鼎、陶井瓦等。在附近发现小型汉墓多个,出土的随葬品有陶马、陶碗、盘、壶等。据传,唐尧在庆都(今望都)称帝,其母在此养老,称“养老城”。春秋时期,因地处九龙河北岸向阳处,改称阳城。东汉时曾为阳城县治。解放初期,城墙尚存,船只可以从南门码头直通白洋淀和天津。
谨以此小说献给我亲爱的大奶奶
第一部
1
河北省清苑县阳城村刘氏兄弟刘沃农、刘沃荣在阳城的南道街修盖他们的祖屋时,村里连着发生了几件蹊跷的事。那天晚上,九龙桥上跑过去一匹白马,这事原本很平常,后来却被茶楼上的闲客们说神了。先是大家争论不休,有的说那天晚上九龙桥上前后一共跑过去两匹马,一匹是白马,一匹是黑马。两匹马一前一后,嗒嗒地从九龙桥上跑过去,一直跑到了谁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闲客们说的有板有眼,说,这一白一黑两匹马,正应了阳城村大大小小72座庙宇中的虎庙,虎庙里供着两只虎,一只是白虎,另一只是黑虎。黑白两虎又应了黑白两条道。而这两只虎,已经降临人间,分别对应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是谁?却是天机,是不能泄漏的。不过也有先兆,先说阳城村的大户冯府冯家奎,三月三那天,冯府照例是要祭祖的,祭祖那天,照例没有让在外瞎混的二弟冯家元回府。
那个冯家元是江湖上人,十多年前就被他大哥冯家奎赶出了家门,因此,即便他回到阳城也是不能进家门的。不过这个冯家元年年三月三都会带着仨俩个弟兄赶回阳城,住在大车店里,喝酒赌钱,祭祖的时刻,他也会焚香摆供,对着他家的宅子磕头作揖,燃放爆竹。这件事在古老的阳城村也算是一段闲话,年年都被人们当做饭罢茶余时磨牙的噱头传来传去。但是这一年的三月三却发生了怪事,那个冯家老二冯家元一进村,村里的九龙泉就冒起了一股子黑水,这事许多人都看见了,一向清冽的九龙泉和冯家元前脚后脚,突然咕咕响着从那泉底下向上翻起了墨汁似的黑水,那清冽的一潭水面上,也就晕起了丝一样的黑水,仿佛艳阳高照的蓝天上,突然就涌起了乌云,引得围观者大惊小怪。这事还不算奇,三月三那天,等到冯府祭祖的时辰,那冯家元也在大车店里铺开了排场,他这里双膝跪地,才磕下一个头时,村南头的城墙垛却崩裂塌陷,哗啦啦落下满地的大青砖。这墙少说也有四千年的历史了,怎么说塌就塌了呢?这件事让人摸不着头脑,凡事都会有个前因后果,而这件事却是令人费解的不一般。不过,后来阳城连着发生了几件事,却使这事有了眉目。
这件事说起来很累人,从远里说,要上溯四千年。从近里说,却要从刘氏兄弟刘沃农、刘沃荣哥俩来阳城落户说起。
先说远里,话说四千年前,舜黄帝在河北清苑建都后,前后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这位舜黄帝遍寻贤者,要把大好江山交于贤者治理。第二件事却是这位舜黄帝是个孝子,坐了江山后却把母亲接来,在清苑的东边相中了一片风水宝地,修墙筑城,取名养老城,把老娘安置城中,怡养晚年。这养老城的南边有一条河,河水宽阔,河面上铺天盖地的覆盖着翠绿的芦苇,风卷芦苇,苍茫浩淼,有仙鹤从翠绿的苇叶上飞过,因此,乡民们都把这河叫苇子河。然而,却有易经高手看出了门道,这苇子河,起源于黄河,东连勃海,苍茫浩瀚,有龙之盘绕图腾之相,因此,学名却叫九龙河。传说,河的南岸为阳,所以,养老城又叫阳城。
舜黄帝他娘坐着莲花小舟渡苇子河时,不小心打翻了梳妆盒,胭脂洒落河水,却如落英缤纷,染红了一河的水,馥郁芬芳。因此,这苇子河在清晨或是傍晚最是美丽无比,晨光暮色之间,却是一派柔媚的胭脂色,好似仙女戏水,让这一方土地乡俗,多多少少弥漫了太多的阴柔。但是有一点却是很分明的,这就是阳城这地尽出俊闺女,这也为后来阳城必将会产生几位奇女子埋下了伏笔。
阳城出美女,但无论如何,整个阳城村的美女加在一起,也都抵不上刘氏兄弟刘老大刘沃农从高家庄娶来的新媳妇。这个从高家庄走出的美人儿,一下轿子就让阳城美女尽失颜色,更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做好了铺垫。
那个高家庄,离着阳城也就有四五里地远,村前有条河,叫马家河。那位美人儿出生在一户庄户人家,爹娘都是佃农,膝下只有这么个女儿。生她那天晚上,她娘梦见枣树结了枣,那枣却大得像鸡蛋,通红甜香,几里地都能闻见枣香味。风吹树摇,落下一片枣儿,其中一只,却发出了婴儿的啼哭声。她娘惊醒,便觉肚子疼的死去活来,临晨时便产下一女,她娘抱起她时,才觉得婴儿口中有什么东西,抠出一看,见是一枣核。这事蹊跷,满月那天,这家人抱着婴儿去了天寺台娘娘庙求签,和尚说,枣儿是殷实富足的征兆,此女养家……
这个闺女却越长越心疼,五岁即会针黹,再大一点,女红一应俱事,没有她不会的。因为长得俊,手又巧得不一般,便有媒人上门提亲,只差踏破了门槛。她爹娘只此一女,舍不得早早的聘人,只是养在家里疼爱。
高家庄村子不大,在当地有名,是因了那条叫做马家河的小河,河虽不大,却是通灵的一条河,河水养鱼,常能捉住肥大的红鲤鱼。按说清苑县方圆百里之间,就有大清河、罅沱河、九龙河……大大小小的河谁又能数的清?可偏偏只有马家河里有红鲤鱼。高家庄的乡民却只顾了贪图口福,把那红鲤鱼一尾接一尾地尽兴捕捞,哪里知道什么高低深浅?后来,来了一位跛足和尚,见此情景,只是说了声“遭报应”。乡民们也不知厉害,把那和尚围住了哄笑。和尚跛着脚,也疯疯颠颠地跟着笑。
却说那位含着枣核来到人世的闺女,转眼已是娉婷窈窕的少女,爹娘自是疼爱的不一般。这天晌午,爹锄地回来,却用麦桔杆拎着一尾红鲤鱼进了柴门,那少女正在井台的青石上洗菜,看见爹手上的那尾红鲤鱼,红鳞赤鳍,就觉得怜惜,忙从爹手里接过,小心地从鱼腮里抽出麦桔杆,那红鲤鱼圆圆的嘴一张一合,很是痛苦。一对透亮的龙须扭转伸张,透出了一种难以言状的灵犀,它忽然一摆尾,力量却是大的不一般,鱼从手里滑落,在那青石上翻转了几下,便滑进了井里。
这事按说也就罢了,大惊小怪一番,大家也就忘了。但是半月后,这井里却不是一尾鱼,但见深深的井里,透亮的一泓水面上,竟有十几尾红鲤鱼摆尾嬉戏,她爹在啧啧称奇的同时,原本想一网打尽,然而闺女却哀求道:“多少是条命,来到家里就是缘分,就养着吧。”
从这天起,全家人无论谁去井里打水,都把那轳辘慢摇轻提,生怕木桶砸着井里的红鲤鱼。这是善举,只是一家人紧着嘴,没有半点透出风去。不想村里又冒出了那个跛足的和尚,怀抱着一只破烂的钵盂,进了村,径直就朝她家柴门一跛一跛地走来,却是来化缘的。
爹娘自是不敢怠慢,把和尚让进门来,那和尚却并不要什么,只是走到井边,嘴里没高没低地胡言乱语一番便疯疯颠颠地又走了。大家自是诧异,都去向井里看,那井里清亮的水面上,哪里还能看得见一尾鱼儿?
爹自然要怪那和尚,道:“哪来的王八和尚,装神弄鬼,这下可好,手里攥着的福份也没了。早知道这样儿,我就把那鱼儿都捞上来油煎了下酒。就是不吃,在集上也能换回一年半载的油盐钱……”
爹只是怨来怨去。闺女劝道:“家里过日子,也不指望井里的几条鱼。只要咱们勤快,这里省省,那里紧紧,总是能抠出钱来。今儿省一嘴,明儿省一口,日积月累,也就能攒出个金山。爹您别不信,只要勤快,起码不愁吃饱肚子,又勤快又节俭,就能攒出富贵。”
只这一番话,早把爹娘说的喜笑颜开。爹自然早出晚归,起早贪黑的在地里刨食,家里娘儿俩自是纺纱织布,养鸡喂猪,一家人勤俭持家,一年半载,不要说油盐洋火钱再不愁,爹隔三差五也能喝上几口老酒。日子自是过得有滋有味,农家人自有农家乐,小门小户,炊烟淡淡,所谓不亦乐乎。忽一日黄昏,娘儿俩熬粥烙饼,烤了咸鱼、拌了萝卜、炒了鸡蛋,一家人围在香椿树下吃后晌饭。待到饭罢,爹自沽酒消遣,不觉浑身散漫。此时却是落日红霞,垂柳静静地梳理着剪刀也似的柳叶,土黄黄的院落里,已是晕染上夕阳和煦的橙红。这位老爹自起身推开柴门,背着一双粗糙的手乐呵呵地去那河边踱步。却见石桥之上,那个跛足和尚又疯颠地走来,他自然是不愿意搭理他,才说和他擦肩而过,和尚却笑嘻嘻说:“你却不要怪我,你家井里的鱼都在这河里。一尾都不曾少。不信你下到河里数数,看少了还是多了?你也不要说我疯,世上又有哪个人不是颠狂的认不得自己。我只对你讲,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难相识。井里没有了鱼,家里却多了一段缘,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从这往北走不出十里地,那里有一桩富贵等着你家闺女。信则灵,不信也罢,随缘吧。”
和尚说完,乐哈哈自去了。那闺女的老爹,也自然没有记住半句和尚的疯话。第二天,他家依然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老爹荷了锄自去田里劳作。
其时太阳初起,一轮红日跃上砖窑,却在朦胧绵延的树林梢头平移,绿油油的土地跟着小风的脚后跟一颤一颤地伸着懒腰,却推开去,一望无际,铺天盖地的一抹都是青色的粮食,绵延千里,这便是千里大平原。这一千里地的的粮食,和着那勃海刮来的大风呼啦啦摇过去,高梁、玉米、谷子、糜子、乔麦、大豆、黑豆、扁豆、芝麻、棉花、花生、红薯……都有,什么都有。八月秋风、八月阳光。天空瓦蓝,空气里全是粮食的气味。从黄河北岸过了安阳、邯郸、石家庄,一路往北,再过了保定、清苑,就到了北平。这样的绵延千里,一抹都是这样汹涌的粮食。这便是北方,北方就是粮食,是大粮仓。
闺女她老爹,却在这北方的平原故里租了五亩水浇地,点豆插秧,辛勤劳作,几亩水浇地自是油绿的喜人,再有豆蔻点缀,却是万绿丛中,点缀出了繁星也似的紫色的花儿,闺女她爹,把弄起庄稼,当真是一把好手。
说话间,那一轮红日就到了脑袋顶儿上了,他也冒出了一身的咸汗,便在地当间稍做休息,瓦罐里却有水,腰间揣着馒头,这闺女的老爹,一口凉水,一口馒头,慢慢的用。
庄稼还没有杀青,高梁杆子包谷杆子密密地排过去,像一面巨大的绿镜子,照不见人,却闪出了一片绿色的光晕,风摇庄稼窃窃嘀咕着,一声跟一声,一声传一声,能传到千里以外,这便是青纱帐。青纱帐,几千里地的青纱帐,却是莽苍汹涌的一片绿海,覆盖了大平原,覆盖了北方。
这时候,在那庄稼夹持的土路上,悠闲地走来两骑马,马上却是两位青衣汉子,一前一后,有说有笑,慢慢地走近了,却听他俩道:
“这马一鞭子下去就能跑一千里,再不出十里,咱们就到了……”
“谁说不是,昨儿还在雁北客栈,这会儿就快到阳城了……”
说话他们就走过去了,坐在田间吃干粮的那位老爹,却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了这两位爷的不得了。雁北客栈是蒙古通往内地的一家客栈,江湖上名声响亮,却是一处南来北往客商云集的客栈,也是一处吃喝嫖赌凶杀暗抢的风险之地。这一对爷打那儿来,注定了他们是江湖上的人,是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一双好汉。
阳城距着高家庄不出十里地,却是方园百里最大的一座村落,那闺女的老爹,这会儿忽然想起了昨儿在马家河的石桥之上,那个疯颠的跛足和尚对他讲的那番疯话,和尚道:“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难相识。井里没有了鱼,家里却多了一段缘,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从这往北走不出十里地,那里有一桩富贵等着你家闺女。信则灵,不信也罢,随缘吧。”
这位老爹在这时候没缘由地想起了这番话,却倚了锄,莫明地向着那一对汉子走去的方向看,却只看见了满目的高梁叶子沙沙地摇,一穗穗棒子高梁,密密麻麻,宛如东海的鱼群在水里穿梭,却在眩目的阳光下翻卷出一派波浪……
当日,天空没来由下了一场白毛雨,那雨却大了,直下得天摇地动,河水涨起来,冲垮了阳城东头的一个墙垛,水却塌陷下去,原来那墙垛的下面,却有一条暗道,原是古人用来藏兵的。如今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开了口子,水直灌下去,把这千年以前的藏兵古洞暴露于天下。阳城太古老,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新奇的事出现。而这阳城的东头,又有九龙泉,泉的水脉却是盈盈不绝,虽经历了几千年,却是一直向外冒水,也是神奇的一眼泉。阳城的大户人家冯府就建在这里,却是气宇轩昂的富豪人家。这日,冯府老爷冯家奎于书房闲坐,不觉手倦抛书,便爬在几子上假寐,不想一睡不起,梦中来到一个地方,却是一处他从未来过的地方,但见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封冻了一河的水,他站在冰面上冻住了脚,天却蓦然红日高照,热如三伏,倾刻间,冰河崩裂,他便落入了河里,不觉惊醒,却听窗外蝉嘈一片,看看窗外,此刻不过辰时,却听得在蝉鸣声中,一声跟一声,有一只鸟儿在叫,叫声很特别,节奏分明地叫三声,然后停顿片刻,接着再叫三声,却不知是什么鸟。恰好管家周全躬着腰走进来,冯家奎道:“周全,你没听见吗?”周全弯弯腰,道:“老爷是在说那报时的鸟儿吧?”冯家奎道:“什么报时鸟?你听,那鸟又叫了。”
冯家奎歪着脑袋听,却听到“喔、喔、喔”三声,节奏却是分明的很。一边站着的周全笑道:“果然是说报时鸟,我也正要和老爷说这事。”周全落坐,抓起茶壶,给冯家奎斟一盏茶,给自己斟一盏,品一口,一边吹着茶沫,一边道:“这件事在阳城轰动了。说起来,却和两个人有关联。而我要说的这两个人是一对亲兄弟,老大叫刘沃农,老二叫刘沃荣。他们从塞外来,看来是发了财,腰里有了银子,来咱们阳城安居乐业。一进村便置办家业,盖房买地。这事按说也一般,阳城新来一个暴发户,这种事情在过去也是常发生的事。只是这一对兄弟好像有些来头,这一对同胞兄弟,过去是在塞外内蒙贩马的。他们从内蒙贩来膘肥体壮的蒙古马,再贩到河北京津唐三地。这可是从死人堆里滚爬出来的买卖。能从这条道儿上活着回来的人都发了大财”
冯家奎道:“问你鸟儿呢,你却给我说这一对外来兄弟。前后不打调,你唱的是哪一出?”
周全道:“老爷不要急呀,话是一句一句说,戏也是一出一出演,不是吗?
冯家奎道:“往下讲!”
周全笑道:“这一对兄弟,似从天而降,突然就来到了阳城,购房买地,着实让阳城吃了一惊。先说那老大刘沃农,板直的身子,一对大脚板,两只庄稼人本份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着是憨厚的老实,却能让你感觉到那笑眯眯的后边,却是藏着不露的凶猛。这样的一条汉子,就是不吭不哈,也能让人生出敬意来,一看就是那种办事牢靠,不生事也不怕事的爷;那老二刘沃荣就更不一般了,先不说他那铁塔似的身子骨,单说他的一身行头看着就是一位不好招惹的主,对襟黑衣敞着大怀,里面一件白坎肩,腰杀大板带,板带的中间是一块黄铜板,方口布鞋趿垃着,一对不圆不扁还稍稍有点斜的眼睛闪出的眼神,就是那饱饮了江湖贼风的精神气,不经意里,就能让你感觉到一股子寒风飕飕地掠过来,要你紧忙着缩脖子。这个刘二爷的头发很稀,是一层薄薄的贼毛,没风的时候这层贼毛就贴在头皮上,软溻溻的,自有一种不规矩难料理或着不料理的野性……”
冯家奎听一边听着,一边踱着步,周全后边跟着,却来到了庭院里,这一方青砖铺就的院落,被浓郁的树荫儿罩的凉爽,在那灰色的墙边,立着威武架,插着刀枪哨棒。冯家奎走过去,抽出一杆大枪,掂掂,歪过头,接着听周全往下说。
周全说:“这哥俩在塞外内蒙贩马,却是在商阜道儿上风餐露宿,来来往往许多年了,要是逢着赌局,兄弟俩该赌就赌,赢了骂声王八操的,输了也骂声王八操的……”
冯家奎立起大枪,板直了身子站在青砖地上不吱声。周全又道:“就在昨儿个,这哥俩打北平运回一根大料,喏大的一个阳城,竟然没有一个人认得这根大料是什么树,都说它是神木,不仅通体笔直不见梗节,并且香气弥漫,引得蜂儿也来捧场,那是棵什么树呢……”
冯家奎把大枪竖起,横于齐眉,银枪在树荫晒落下的点点光斑里闪闪有光,硕大的红缨落下,冯家奎拧着眉,似在描那枪头。周全接着道:“那是棵什么树呢?大家都围在这哥俩的宅基地上看那树,没人认得。也就在这时候,天空中突然传来鸟儿的叫声,也就是您问的那只鸟儿。开始,大伙只是觉得那不过是一只寻常的鸟儿,但是,有细心人发现,那鸟儿不胡叫,它的叫声是有名堂的,它每隔一个时辰叫一次,分秒不差……”
冯家奎歪过脸说:“有那么神吗?再说了,就算这鸟儿真有这样神,又怎么和那一对外来的刘姓兄弟扯的上吗?犯得着你绕这么大的圈子说这事吗?原是问你鸟儿,你却啰嗦了这么一大堆废话。”
周全道:“老爷您是不知,是一跛足的和尚一瘸一拐地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满口胡言乱语。说,苇子河里有红鲤鱼。老爷您也知道的,咱们在这阳城过了几十年了,什么时候见过苇子河里有过红鲤鱼?那和尚却哭起来,接着又笑起来,说,高家庄、马家河,河里就有红鲤鱼;马家河、高家庄,井里也有红鲤鱼。大伙哄一声笑起来。说来也巧,也真神了。正说到这儿,就见南道街没正形的刘吉振用麻绳提溜着一黑色瓦罐远远走过来。和尚说,瞧,红鲤鱼来了。众人问在哪儿?和尚说,就在这汉子手里的瓦罐里。众人就闹哄哄过去看,这一看,都不笑了,那瓦罐的清水里,真的游着一尾红鲤鱼。再问,刘吉振说刚从苇子河里摸的。怪了,没见过河里有红鲤鱼,却被我逮住了。河里不止这一尾,仔细看,那水下的石逢里草蓬里隐隐的都是红鲤鱼。众人都惊诧的不一般,却拿眼看和尚。和尚却又哭起来,道,放生吧,放生吧……。到了这时候,众人都没有高低了,说,这和尚有来头,吉振,依了和尚,把鱼放生吧。和尚说,就放在井里。众人说,刘家兄弟还没有打井,这儿是没井的。和尚说,那就打口井呀,就在我脚下这儿打。众人就对刘家兄弟说,二位爷,也依了和尚,就按他说的,在他脚下打井吧……”
听到这儿,那冯家奎也出了神,这时候插一句,道:“那刘家兄弟依了和尚没有?打了井没有?”
周全道:“当然依了和尚,打了井。刘吉振也自然把那尾红鲤鱼放生在井里。按说,这事也就完了。可就在刘吉振把鱼儿放生到井里时,那鸟儿就叫起来了,就是那只报时鸟。先时大家不觉得这鸟儿的特别,还是那疯和尚道破了天机,说,这鸟儿是不一般,所谓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你们却不能有半点怠慢……”
周全的这一番话,却让这冯府的大老爷烦躁。觉着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却又觉着满肚子的话,任是哪一句也说不出。以此这般,一时气懑,却骑上一匹马,出了庄子,一路狂飙,一口气奔出十几里。却是荒野的一片林子,一方酒幌儿静静地垂着,野岚飘渺,炊烟缕缕,一家酒馆隐在枣刺篱笆后边。这位冯老爷心下琢磨,这样一片荒疏之地,却有这样一家酒馆,人迹罕见,又哪儿有生意可做?想必这酒馆的老板是个缺魂的主。但是,继而再琢磨,又觉得这酒馆既然能开在此处,自有它的道理,不如就进去看看。
这样想着,冯家奎下了马,却把马拴在一棵大松树上,款步向那酒馆走去。却是细细弯弯的一条硬土道儿,被人踩的光硬。道儿两边,尽是参天的大树,荒草疯长,透着一派野气。这冯老爷绕过去,抬头间,却是一道破烂的门楼,门楼的顶上,长着蒿草,却是葳蕤的蓬勃。迈过门槛,现出一方院落,也是长满了蒿草,但见歪歪扭扭的朽木廊檐,曲曲斜斜的灰砖青瓦。却在一个草棚之下,一张园桌两侧,坐着两个歪眉糟眼,歪瓜咧枣的酒客,已是喝得正酣。园桌之上,几道小菜,也已尽残。一壶老酒,两盏酒盅儿,却歪倒了一个。
冯老爷却选一处坐定,喊一声:“小二!”就有一精瘦的半大小子,肩上搭一条油腻的毛巾过来招呼。冯老爷要了一壶酒,两样小菜,自斟自酌。一边看那俩歪瓜咧枣的汉子在说什么。那两个人其中一个道:“这阳城总是要闹出点事来才是阳城,要不然就不是阳城。”另一个道:“总是黑道白道江湖上的事。要说这阳城,上上下下几千年了,几千年的一座大村寨,修练的却是藏龙卧虎。民风乡俗已成气势,即便是荷锄下田,纺纱织布这些农家把式,也自和其它小村小庄有所不同。换句话说,凡世上大事小事,年成久了,就有精怪现身。”头前说话的那个却摇摇头,道:“这不是精怪现身,诚如你头前说的,阳城乡俗民风自和别的村落不同。而这个‘不同’究其根源,就在于它的年代久远。追溯华夏历朝历代,也有蛮夷入主中原,著如辽、元、夏等等不一而足,但终归都是强弩之末,不能长久……”后一个却接口道:“也有不一般的,譬如大清朝,上下二百年,八旗弟子不也照样一统九州吗?”头前那个却笑道:“这也正好可以用来说阳城的事了。我来问你,大清朝乃蛮夷不假,八旗弟子一统中原二百多年也不假。然而他们凭什么能一统九州二百年?我来告诉你,这是因了大清朝明白了一道理,或许蛮夷的铁蹄可以践踏华夏九州的大好河山,却吞不下华夏子孙的华夏之魂。也正如你刚才所言,阳城民风乡俗已成气势,是其它村落不能比的。大凡事与物,小到一个村落大到一个国家。只要形成了气势,它就不同于一般了。由此,大清朝满鞑子们也明白了,他们看似占了中原,实则只是侵占了中原的土地山河,而他们的魂和神,却被九州华夏占了。满鞑子们因为认准了这个理,所以才顺天顺地,奉天承运,一统华夏二百多年。”后一个接口道:“那你看来,这阳城的乡风民俗它能掀起大浪吗?”头前那个却道:“能不能掀起大浪,这要看它是在什么情形下了。小劫小难时,或许后院起火,明枪暗剑,这种情形,算是窝里明争暗抢。大劫大难、山河破碎之时,他们亦能做出气吞山河、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眼下世道虽险,却没有大劫。这阳城呀,也是少不了明争暗斗,争霸称雄的勾当。”后一个却笑起来:“说来说去,也都是别人家的事。不过,拿别人说事,也正好下酒。”后一个也道:“你这话却也道出了一理,所谓枪打出头鸟,墙倒众人推。咱中国人毛病多,东家李家不是你家,却胜似自己家的事。其实归根结底,却是鸡犬之声可闻,老死不相往来。就如你我,也逃不了拿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来下酒。”
说到这里,俩人都笑起来,又推杯换盏。
他二人只管说的尽兴,不想一边听着的冯家奎却听得在意,原就没有酒兴,这会更是胸闷气躁,草草付了酒钱,出了门时,眼见的红日仄仄,这阳城的冯老爷,无端地惆怅起来,骑上马时,却没有了出门时的那股子猛劲,没精打采地回到府上,阳城却是家家炊烟缭绕,不在话下。
第二天早晨,阳城响起了爆竹声,其时,冯家奎正在前庭练枪,一杆红樱枪,被他把弄的风生水起,正在兴头上,却听见村南头响起了爆竹声,周全却跑过来道:“老爷,是那一对刘氏兄弟的新房上大梁了。”
周全一边说着,还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高处里看,那模样,就好似要高过冯府高大的院墙。冯家奎把大枪立起,一边问:“你昨儿个还没有告诉我,他家打北平进的那根大料是什么树呢?听上去倒是神乎其神的。”
周全说:“没人认得那是棵什么树。”
冯家奎说:“废物,你就不能问问他们哥俩?”
周全说:“老爷,这事我是不能问的。”
冯家奎说:“有什么不能问的?”
周全说:“老爷,依咱们家的身份,问他一对外来的兄弟?这是丢份的事。”
冯家奎听周全这样说,并没有再说什么。稍顷,他偏过头,问周全道:“你……这阵子可有二爷的消息。”
周全说:“听说二爷最近在保定。”
冯家奎阖目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新房上梁的日子,那一对刘姓兄弟刘沃农和刘沃荣两位爷,迎来了一位瘦瘪的女人,就在这一天,刘二爷骑着他的黑刀一气跑出阳城村,沿着苇子河跑上了河堤。这是在早春的三月时节,河岸的柳条轻薄地晃来晃去,舔着清澈的水面。水面上不断地翻着浑浊的气泡。河滩散发着沤烂了的苇根的臭气,引来密匝匝的飞虫嗡嗡响着飞来飞去。二爷下了马,歪着脑袋看黑刀,黑刀也瞪着眼睛看二爷。浑浊的风从河面上吹过来,撩起了二爷的头发。二爷的头发很稀,是一层薄薄的贼毛,没风的时候这层贼毛就贴在二爷的头皮上。二爷对黑刀说:“老大是傻子,现在可就剩下咱们了。”黑刀的眼睛像它胸脯上的铜铃,“咚咚”响着看二爷,二爷说:“咱们快走吧,晚了老大可就留住咱们了。”
二爷那天一个人去了塞外。那个瘪瘦的女人鬓角上插着一朵绒花。刘沃荣问她:“闺女是哪个村的?”女人把双腿绻在炕上,说:“高家庄的。”刘沃农问:“高家庄,村前有条马家河对吗?”鬓角插花的女人拍着精瘦的大腿面子说:“对呀——可真是水葱一样的一个美人呀。今年才刚过了14岁。嫩得能掐出水来……”
春分一过,憋闷了一个冬天的小麦伸着懒腰往上长,河里的鱼也“噗通”闹着往上跳。那样绵延千里的一片风明天净,空气也好像是被这平原的绿色染的稠浓。在这样的季节里,刘沃农、刘沃荣的新房落成了,他们的祖业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