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小雨如酥
作品名称:江鸿 作者:苏庸平 发布时间:2015-01-11 16:30:16 字数:5072
太阳刚一出来,苏长春家新房子的院里院外就站满了人。男人们在院子里面打井,女人们在屋里清扫整理地面和墙壁。里屋的两铺炕上都铺上了崭新的竹席,墙壁和天棚上都用报纸糊得亮亮堂堂。北炕是苏长春和小花的炕,炕头的墙上贴着一张胖娃娃的画像。
院子里,赵大哥和一帮年轻的小伙子在打井,一阵阵喊号声震荡着小院的里里外外。赵大哥在指挥着:
抬——起——来呀——!
嘿——嗨吆——呀——!
…………
十八米长的无缝钢管,两个多小时就在这嘹亮的呼喊声中插入到地下,一口水井就打成了。表哥安上井头,一股清澈的地下水喷了出来。赵大哥用水舀子接了一舀子水,喝了一口:“这水真甜!”打井的人也都分别喝一口尝尝,都说水质不错。
讷谟尔河两岸打井很容易,而且由于讷谟尔河的河水发源于著名的五大连池,是两百多年前火山爆发形成的地下矿泉,地下水含有大量的矿物质元素,水质优良。每逢春夏之交,国内外的游客源源不断地到五大连池观光旅游,饮天然的矿泉水。讷谟尔河就属于五大连池的水脉,地下水含有多种矿物质元素,河畔两边几十公里的人们都因这天然的地下水而受益。
房子布置好了,井也打好了,下午就要搬家了。表哥对苏长春说:“今天全队都停工,老队长已经在队里说了,今天都来帮忙,下午一定还有不少人来,要准备一些饭菜招待一下。”
父亲说:“能来多少人呢?”
表哥说:“说不准。这里不管是谁家有事——搬家,盖房子,打井,红白喜事,都不需要吱声,生产队就会停工,全队的家家户户都要来帮忙,必须要招待一顿饭的,准备二百人的饭吧。”
父亲正在纳闷,怎么搬个家全生产队都停工来呢?二百来人,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招待费啊。苏长春也不知道这事可该如何办是好。正在思忖之际,只见李智贤赶着一辆毛驴车进了院子。车上有两只已经剥了皮的绵羊,车的后面还有一个苕条筐,筐里边有两头小猪崽。进了院子,李智贤把毛驴车拴在院子门旁的柱子上,笑呵呵地说:“老队长说你们今天搬家,特意让老羊倌杀了两只羊,让我给你们送过来,下午好招待帮工的人。那两头猪崽也是生产队里送给你们家的,一会儿老队长还派来人帮你们垒猪圈。”
苏长春赶紧起身把车上的东西往下拿,一边说:“这该怎么感谢呢?”话还没说完,紧接着就有很多人跟在李智贤的后边进来了。赵大哥带着一伙人进了院子,指挥四个人去院子的东南角垒猪圈,两个人负责剔羊肉。后进来的人没有一个空着手的人,有的搬着炕桌,有的提着篮子,篮子里是新鲜的蔬菜:小葱,小白菜,水萝卜,黄瓜,不大会,院子里就摆满了。两个小猪崽在苕条筐里嗷嗷叫着。豆腐倌推着豆腐车送来四板大豆腐(一板50块),大豆腐还热气腾腾地冒着热气。豆腐倌也笑呵呵地说:“老队长让我送来的。”
母亲和小花一看这么多人都来了,还送来这么多东西,顿时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候,赵大嫂带着十几个妇女也进了院子,对小花说:“我们都是来帮你们做饭的。你家的两个锅不够用的,东西院两家的厨房都要用上。一会吃饭的时候,也在三家的院子里和炕上摆桌子。”于是,赵大嫂开始分工。做饭的妇女到东院,做菜的妇女到西院,苏长春家的两个大锅烀羊肉,大家便立刻忙活了起来。院子里闲着没事做的男人们,分别回家去拿碗筷,搬桌子。院里院外就像办喜事一样的热闹。
一会儿,表哥带着几个小青年进来了,拿来了两盘鞭炮,表哥笑呵呵地说:“长春,快写一副对联贴上。”说着,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姓蒯的小伙子从怀里拿出了一卷红纸和一瓶墨汁,一管毛笔,说这是会计让他送过来的,一会儿老队长和会计都来吃饭。
苏长春把红纸和笔墨拿进屋,在炕上放上一张桌子,铺开红纸,在一个大盘子里调好墨汁,挥写下了:
南雁北飞千山万水旧土成旧事
离乡背井九转百迴新居展新颜
横批:柳暗花明
对联贴好以后,两挂鞭炮挂在院子门口点响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震荡着讷谟尔河畔方圆十几里的村庄。
听到鞭炮声,老队长带着会计和队里的保管员来了,几个赶车的老板子和马倌、羊倌、猪倌以及豆腐倌也来了。东西院的炕上和院子里都摆上了桌子,妇女们忙忙活活地端菜端饭。欢笑声从院子里飘出去,飘满了村落的一条街。
大家坐下来吃饭。年轻人都坐在院子里,年纪大一些的都坐在屋里的炕上。表哥和老队长坐在苏长春家的南炕上。父亲站在院子里看这么多人,心里高兴的手脚无措。老队长坐在炕桌边扬起手招呼父亲说:“老哥,你过来,到我这个桌子上来吧!”表哥也喊:“三舅,你上炕到这里来,今天你什么都不用管,都让那个春儿去做吧。”
父亲笑着进屋上了炕,坐在老队长的身边。其他桌子上的人已经用大碗轮流着喝起了酒来。
“老哥,几千里离乡背井到这里来,很不容易的。今后就在北大荒生活了,新来乍到,一定会有困难的,不过,不要紧,有大家的互相帮助,多大的困难都可以解决的。”老队长笑着说。
“唉,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还当队长,很辛苦。一个生产队几百口人的的生活,几千亩土地的耕作,一年的春种秋收都要挂在心上,也是很不容易的。”父亲说。
“你的儿子可真是不错的,小伙子有文化,会办事,懂礼节,你教育了一个好儿子哟!”老队长继续说。
父亲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叹什么气呢?这来了不是很好吗?全家大团圆了,房子也有了,已经可以正常生活了,还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老队长望着父亲。几杯酒下肚,他已经脸色红润了。
“有些话不是一句半句可以说清的。”父亲又叹了一口气。
老队长端起酒杯,说:“来,老哥,咱哥儿俩碰一杯,有什么话慢慢说,有困难不要怕,有大伙儿呢!”
“我不大喝酒的,既然你今天这样客气,我也就少喝一点吧。另外,长春他们几口已经到这里快半年了,您对我们的关照,我们很是感激,就借此机会表示感谢吧!来——”父亲端起酒杯,跟老队长碰了一下……
父亲来到以后,听李智贤那天在城里的饭店说的话,又听表哥和春儿说半年来老队长的态度,父亲着实是很感动的。父亲是个儒家思想很重的人,讲究仁义道德,讲义气,重情义。此时他觉得自己有些话应该真实地说出来,不能放在心里,更何况老队长又是自己的同龄人,有过很多生活的经历,不妨把自己的身世说一说也好。于是,他把酒杯放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又叹了一口气,说:“说起来,也不怕你有什么想法。我们家不是因为贫困才跑到这里来的。主要是我们在故乡受到歧视,日子过得很不舒心,才舍弃了家乡的一切,跑到这里来啊!”
“为什么会受到歧视?你们一家人都是很不错的,你的孩子们都很懂事,很有礼节的呢?”老队长问。
“唉,说来话长了。解放前,我曾经被迫给国民党干过一点事,不久就解放了,我就被定为历史不清呢!”
“哈哈哈,要按你的说法,我也是历史不清了。我十三岁就给地主家放猪,后来给地主家干活,前后二十来年,地主家待我很不错呢!后来解放了,地主家的土地都被穷人分了,地主也被镇压了,我才不给地主家干活。我这不也是历史不清吗?这算个什么事啊!”说完,老队长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父亲很吃惊地望着老队长,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
“什么历史不清,到了这里,就什么都清了!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以后也不要上山干活了,就在生产队的院子里收拾收拾,帮助马倌和保管员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不要累着,照样给你记工分,不要再有什么顾虑了。”老队长的话说的很认真。
老队长这个朴实憨厚的东北汉子,说话直率,不计较。他的这番话深深地感动了父亲。父亲手里端着酒杯有些颤动,感动的泪水噙满了眼眶。
在这样激动的状态下,父亲把手里的酒杯举起,跟老队长说:“我们到这里,遇到了您这样的一个憨厚朴实的人,真是我们的福分。来,把这杯酒喝了吧。”
老队长笑着把酒杯端起来,和父亲的酒杯碰击了一下,说:“干!”两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在笑声中喝下了一杯情投意合的酒。这杯酒,对于父亲来说,是有生以来从没有喝过的一杯酣畅淋漓的甘醇。
晚饭后,人们渐渐地散去。外面下起了小雨,这是入春以来的第一场春雨。没有风,小雨静静地下着,屋檐下,细细的雨滴轻轻地垂落着,润透了街道,润透了房屋草舍,润透了父亲的心田,压抑在父亲心头几十年的重负就在搬进这新居的第一天彻底地释放了。
雨还在下着,夜沉睡在春雨中。
这是一间南北两铺炕的房间。南炕上的四妹、小弟、五妹都睡着了。母亲和父亲躺下以后说了一会儿话,也渐渐地睡了。静静的夜晚,依稀还能听得见窗外窸窸窣窣的雨声。
屋里的煤油灯吹灭以后,北炕上,苏长春身边的小花也已经睡着了。这是从苏北到黑龙江以后的半年来,苏长春第一次和小花住在一起。他把手里的书塞进了枕头底下,轻轻地躺卧在炕头上,闭上了眼睛。可是,他却毫无倦意,因为这是他今生的新婚之夜。
朦朦胧胧中,他看到蒙蒙细雨中,有一个身影向他扑来,马尾辫在风里飘逸着,红扑扑的脸庞绽放着满树樱花。就在樱花树下的那条长凳上,她扑到了他的胸前,紧紧地拥抱着他。苏长春把她的头紧紧地搂在自己的胸前,吻着她的额头,他的怀里发出一阵沉吟,眼前分明是一个娇柔的吴翼菲......
突然,苏长春从梦中醒来,身上一阵寒噤——这个梦怎么会是这样啊!他似乎觉得躺在身边的小花,或许就是那个曾经在马陵山下校园里的吴翼菲,就是在天津站台上霞光里的吴翼菲,就是在卧铺车厢里含情脉脉的吴翼菲——不,不是,身边正在沉睡中的这个吴翼菲已经变成了小花。
他睁开眼睛,屋里一片漆黑。他在默默地想着,唉,不管怎么说,几千里的异地他乡,她跟着自己来了,她是抱着一生的依赖和依托来的。她没有文化,也许不懂的什么叫爱,爱在她的心里也许就是跟着一个男人睡在一起,这个男人会给予她自己所要的生活吧!这种爱——起码不是低级的,但是也决不是高级的——这就属于朴素的爱吧!从今晚开始,我就要在这朴素的爱里完成我一个男人的生命真谛了!唉,人世间的爱似乎谁也说不清楚,爱与不爱也不是能够用哲学的原理来解读的,就像两棵植物,栽到一起,自然地要扬花授粉;也许就像动物,那青鬃马不就是很随意地由别人安排它受孕了吗?他又想起来杜牧的《阿房宫赋》里的一个句子:“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那古代的帝王妃嫔媵嫱之多,有的三十六年连自己夫君的面也没有见过,这是一个女人多么悲怜的人生啊!
想到这里,苏长春便侧过身来,想看看睡梦中的小花,可是,漆黑的夜里,却什么也看不到。他轻轻地抬起一只手,轻轻地伸了过去,慢慢地伸进了身边的沉睡着的小花的被子里……
她穿着一件松软的内衣,没有戴乳罩。内衣的下面,两个富有弹性的小山峦,细腻而又光滑,在轻柔的手下,那柔滑而富有弹性的乳房,乳峰挺立着,就像两只充满气体的气球那样柔软而滑润。山峦之下是一片平整的河滩,河滩上似乎有微嫩的小草,小草很柔软,就像初春小溪边的绿茵地里刚刚钻出地面的牛毛毡。就在这片嫩嫩的草地边,有一条宁静的小溪,溪畔平坦而湿润。小溪的中间,有一叶静静地停泊在水边的小舟,小舟上扬起一缕荡漾的风帆,风帆在溪流里矗立着。这就是处女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朴素的爱的波涛,这波涛里的一叶小舟,需要一个勇敢彪悍的水手……
苏长春掀开了覆盖在这片处女地上的被子,轻轻地走进了那片绿茵毯上,那只船桨已经挺起。在沉静的小溪里,他将要撑起这只小舟在溪水里荡漾。他不知道自己的船桨是否已经插进了小舟的船舱里,本能地蠕动着摇撼着船桨,想在溪水里泛起波澜,可是,他却像一个醉汉,又像是一个新的水手,没有听到涛声,这只初试锋芒的船桨已经失去了本能,溃败在小溪的岸边——一阵狂风暴雨倾泻而下……
苏长春就像被暴风雨淋透了的一只蛤蟆,倾倒在小溪中的风帆旁。他第一次展现一个男人的本能,还没有发挥最威武的雄风,就已经醉倒在那山峦的山坳里,沉睡在山谷的芳草地里,瘫软在那芳草萋萋的小溪边了……,这是小花跟着苏长春到异地他乡来半年后才有的第一次接触。
小花被惊醒了,她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上趴上了一个人,不用问这是苏长春。她没敢说话,只是用力地推了一下,身上的人没有动,依旧趴在她的身上呼呼地喘息着,她伸手摸摸下身湿漉漉黏糊糊的一片,她有些不高兴地小声说:“你怎么不去厕所,把尿撒在我这地方?粘呼呼地……”
苏长春没有吱声,双手支撑着从她的身边过来,回到了自己的被窝里……
天蒙蒙亮,外面有公鸡报晓的声音。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做饭了,小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在厨房里和母亲一起做饭说着话。苏长春醒来,他懒懒地穿上衣服,走到门口,推开门一看,外面的小雨还下着。望着雨雾中的村庄,远处讷莫尔河畔的田野都笼罩在蒙蒙细雨之中,他不禁想起了韩愈的一首诗: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如酥的春雨静静地下着,伴着苏长春度过了他人生的新婚之夜。可是,他似乎没有任何可以给自己回味的意识,依然还沉醉在这场萧然春雨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