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初踏荒原
作品名称:江鸿 作者:苏庸平 发布时间:2015-01-11 16:29:45 字数:10038
这是一列从上海开往黑龙江的知青专列,车上一多半旅客都是上海以及南中国的城市里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他们在黑龙江的农村、农场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已经有三四个年头了。车上大多是春节回到城市里探亲的,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东北春种即将开始,他们又返回自己的“第二故乡”。
送走了吴翼菲,苏长春到母亲和小花她们的硬座车厢里看看,看到她们都在坐席上睡着了,就又回到吴翼菲的那个卧铺上,侧身倚在卧铺的一端。对面的那个女孩子见苏长春回来了,盯着他看着。
“这儿不会再有人上来吧?”苏长春问那个女孩。
“不会有人来了。这是知青专列,前面过了秦皇岛就到山海关了。过了山海关,卧铺就不会再有人购票了,你没发现一路上没有人管,连票都不检吗?”女孩手里捧着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
“那我就在这里先休息一会儿,有人来我就让给他,”苏长春说着,就倚在吴翼菲的卧铺上贴近窗口坐着向外望。吴翼菲的身影还在他的脑海里萦旋着,似乎她还在站台上泪水满面地挥着手。
列车离开天津,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地平线上了。到达秦皇岛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秦皇岛灯火通明,顺着车窗向南望去,浩瀚的渤海在灯光下汹涌澎湃。这里是古代的幽州和燕国地带,是秦始皇修建万里长城的东端起点,著名的避暑旅游胜地北戴河就在这里。苏长春不禁想起了毛泽东的一首词《浪淘沙·北戴河》,他顺口背诵道: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看着车窗外的灯火,苏长春心头涌起一阵遐想:东汉末年的魏武帝曹操北征乌桓,在这里指挥千军万马,挥鞭驱敌,写下了《观沧海》的豪壮诗篇。曾经的古战场,如今却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世界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地变化着,当年的曹操会想到这里是今天这个样子吗?苏长春望着渤海,望着这夜幕里的灯火,不禁感慨万千。他想:自己带着母亲和弟妹,带着这个没有结婚的“妻子”,要到中国的东北边陲去,那里是否一片荒原?倘若在那里扎根,未来的情况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母亲已经天命之年,小五妹刚刚五岁,自己和几个弟妹以及小花将来也许就成了那片荒原上的耕作者,那里也有或者将来也会有繁华的街市吗?唉!世界是人改造的,一代又一代人死去,又有一代又一代人出生;一群又一群人迁徙和聚集,变成了一个繁荣的世界。“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自己不过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过客而已,不求别的,只愿在自己生命的有限时间内,有一块像陶渊明所期待的那种自得其乐的栖息地,过上安稳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也就是理想的世外桃源了。前方是否有一片世外桃源呢?也许在那里可以见到像毛泽东词里说的那样“换了人间”吧!苏长春想着想着,他在吴翼菲的铺上睡着了。
列车在山海关站换了车头以后,蒸汽机便吐着滚滚黑烟在夜幕里冲出了“天下第一关”,呼啸着进入了东北大地。气温明显地变化,车窗上渐渐地生成了一层白霜。车里的一些上海知青,出了山海关以后都从卧铺上爬起来,有的三五个在一起打扑克,有的在茶桌上下棋,有的默默地看书,也有的男女二人在互相拥着,都说着北方人很难懂的上海话。看着这样的场面,苏长春的困倦也顿然消失了。
“奴(你)噶(家)在桑(上)海?”苏长春用一句上海话问那个女孩。
女孩吃了一惊,放下手里的书,坐了起来:“斯迪(是的),”她瞪着眼看着苏长春,
“奴(你)也斯(是)桑(上)海倰(人)?”女孩子问。
苏长春默然地抿着嘴笑了,便改用苏北话说:“我不是上海人,我是苏北人,离上海不远的。我的很多亲戚都在上海,上海我很小的时候就去过,上海的亲戚也经常回到苏北的农村去,上海话我是基本听得懂,也能说几句。”
女孩子也改用了普通话,问:“你上海都有哪些亲属?都是干什么的?”
“我的舅舅就在上海,他是解放战争时期的一名新四军干部,属于陈毅的部下,上海解放以后,陈毅任上海市市长,他转业后就留在了上海工作了。”
女孩子“哦”了一声,凝眸看着苏长春,点点头,说:“那他一定是一位大干部咯,他们的子女不会下乡的咯。就是下乡,也不会到黑龙江来的咯。上海很多干部的子女都在上海周边省份的农村插队,回家很方便的咯。”
“哦!不会吧,他们的子女也应该有到黑龙江插队的。我有一个远房的姐姐,她和姐夫在上海的工厂工作,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外甥就在黑龙江插队呢?三年前就来了,他比我的年龄还要大一点。”苏长春说。
“啊,你的外甥比你的年龄还大?他叫什么名字?”女孩子继续问。
“他的大名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他的小名。他父亲的名字我知道,叫阎宏宝,是上海一个工厂的党委副书记,我外甥的小名叫虎子。”苏长春说。
女孩子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过道里,用上海话大声地喊:“阎君虎,奴(你)夸(快)来,这咍(里)有个倰(人)斯(是)奴(你)迪(的)舅舅唻。”喊完以后,女孩子回到了铺上坐下改用普通话对苏长春说:“你的外甥就在这列车上,他叫阎君虎。他马上就来,你看是不是他。”
话刚落音,一个中等个头很消瘦的青年已经来到了女孩子的铺前说:“做么子斯(干什么事)?”
女孩子指着苏长春用上海话对那个青年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嘎(家)不棱(认)一嘎(家)棱(人)呢?他讲他是奴(你)的舅舅唻!”
男孩很是吃惊,瞪着眼满脸困惑的表情:“努斯(您是....)?”
苏长春站起来和他热情地握手后与他一起坐了下来:“你的爸爸是不是叫阎宏宝?你的妈妈是不是叫苏……?”苏长春用普通话问。
男孩也改用不大标准的普通话说:“是的。你是?”眼睛里迟疑而又有些吃惊。
“你的亲舅舅是不是在兰州的军工厂里?”苏长春继续问。
“是啊!”男孩越来越吃惊。
“你的外婆是不是在苏北老家,你妈妈把你的一个小妹妹也送在苏北跟你外婆在一起?”苏长春问话中,观察到眼前的男孩子脸的轮廓特别像在上海的堂姐。
男孩子很吃惊地紧紧地握着苏长春的手,依然是很迟疑地问:“您是我苏北的舅舅?”
“如果我问你的情况属实,那么,你就是我的外甥,你的妈妈应该叫微英。”苏长春说。
“是的,我妈妈叫微英,”说完,这个男孩子紧紧握住苏长春的手,叫了一声“舅舅!”眼泪就下来了。
“你爸爸妈妈都好吗?君虎?”苏长春问。
“我妈妈还好,爸爸已经去世了,”君虎脸上挂满了泪水。
苏长春很是吃惊,就问:“怎么?你爸爸去世了?怎么回事?”
“爸爸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是主管技术革新的副厂长。‘技术权威’嘛,他带头研制的机床填补了我们国家的空白,技术推广到新加坡。造反派说他是反动技术权威,天天弄去批斗。本来他的身体就不好,有肝病,经不住昼夜的折腾,情绪一度衰落,肝病迅速发展,最后转变成了肝癌,已经在春节前就去世了。”君虎伤心地讲着。
“那现在——你妈妈怎么样?”苏长春问。
“妈妈还在纺织厂上班。我还有两个妹妹都还很小,大妹妹刚刚上初中。妈妈带着两个妹妹生活,很辛苦,也很艰难。”君虎擦了擦挂在脸上的眼泪。
“你应该把你的情况向组织反映,争取返回上海,你妈妈和妹妹是需要你的。”苏长春说。
“我在上海已经和上山下乡办公室的领导请示了,可是,人家说上山下乡是大势所趋,更何况我在黑龙江农场的建设兵团里还是个连职干部,应该带头扎根边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回来。”君虎说。
对面的那个女孩子静静地听着,也流出了眼泪。
看到君虎这样伤感,苏长春没把自己这次带着一家人出来的事告诉他,只是说自己到黑龙江去看看,那里有一位表哥。
夜深了,君虎回到另一个车厢里去了。火车呼啸着奔驰。苏长春到母亲那里看看,硬座上稀稀朗朗没有多少人,母亲坐着没有睡着,三妹、小花和小弟小妹都躺在坐席上睡着了。苏长春把微英姐姐的儿子也在这辆车上以及上海的宏宝姐夫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她。母亲伤心了一阵,没有说话。
列车在东北大地上一路经过了沈阳、长春,第五天到了终点哈尔滨。君虎过来与苏长春告别。他下车后还要转车,他所在的农场在中苏边境的兴凯湖畔。苏长春下车后也要转车,改乘哈尔滨开往大兴安岭的列车,他的目的地是齐齐哈尔北边的一个荒僻的农村。
从大运河的码头出发,辗转到了哈尔滨,苏长春及家人已经在旅途中六天了。母亲越来越上火,也吃不下饭。有时候,就吃她自己在家里带来的煎饼和咸菜,喝一点开水。吴翼菲买的那几盒饭都被小弟和五妹吃了,三妹和小花也和母亲一样苦苦地煎熬着这个长途的旅行。
第七天的傍晚,从哈尔滨开往嫩江的火车在一个县城车站停下来,苏长春搀着母亲,三妹搀着小弟,小花背着五妹,一行六人下车了。这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也是他们将要在这里重新开始生活的地方。
虽然已经是春天,松嫩平原上依然是荒草连天。气温与苏北有很明显的差距,大家都冻得哆嗦。漆黑的晚上,苏长春赶紧找了一个旅店。这是个国营旅店,一铺大通炕,中间用木板间隔出许多小房间,每个房间只能容下两个人,一宿的房价是每个房间1元6角钱。旅店里没有几个旅客,很多房间都空着。苏长春要了三个房间,母亲和三妹一个房间,小花带着五妹一个房间,苏长春和小弟一个房间。七天的旅途都没有睡好觉,大家洗洗脚以后,就睡觉了,一直到了第二天天亮了还没有醒来。
早晨,苏长春第一个起来,到小城的街上去看看汽车站和饭馆都在什么地方。汽车站里正在售票,苏长春排队买了四张车票,就回到了旅店里,让大家都穿好衣服。外面还很冷,原来在苏北都穿着单衣服上的车,棉衣都打包在行李里托运了,现在也没有棉衣换,只好挺着接受这异地的冷风。
大家跟着苏长春走出旅店,急忙进了一个饭馆,在一张桌子旁坐下。苏长春问母亲想吃点什么。母亲抱着胳膊说:“这是什么鬼地方,眼看着都要四月了,还这么冷呢?”
三妹说:“有没有热汤,一人买一碗,热乎地喝点汤,再吃点干粮就行了。”
五妹和小弟冻的脸上都起一层鸡皮疙瘩,小花和三妹把他们抱在胸前。苏长春到饭店的窗口跟里面的服务员商量了半天,人家才同意给做了六碗鸡蛋汤,1毛5分钱一碗,花了9毛钱。母亲说:“鸡蛋汤还这么贵?”
服务员把六碗鸡蛋汤端上来。三妹拿出家里带来的煎饼,撕开放到每个人的碗里泡着,大家便稀里呼噜地吃起来。不一会儿就吃完了,大家才感觉稍微暖和一些。
小花掏出手绢给五妹和小弟擦擦嘴。苏长春说:“汽车要到十点半才发车,外面还冷,你们在这里坐着等我,我先到火车站看看托运的行李到了没有。”就起身出去,打了一个饱嗝,顶着料峭的春风往火车站走去。
这是一个方圆不到两公里的小城,街道上满是黄沙和细碎石子。石子路的两旁高高矮矮地静卧着不规则的商铺。商铺以茅草房居多,土打垒的墙壁,屋顶大多是当地的樟草覆盖着。见不到几座砖瓦房,只有火车站和汽车站是砖瓦房,灰黄色的砖墙,房子的顶端是灰红色的瓦片。偶尔能见到几处更加古老的民居,那是像马鞍形状的草屋,山墙朝南,山墙上有一组窗户,旁边是大门。窗户上都糊着一层灰黄色的纸。稀稀朗朗的街巷里有毛驴车和马车在走动,车上坐着的人大都戴着像柳斗那么大的皮帽子,帽子上的毛在风里呼扇呼扇地晃动着。石子路的路面上驴马的粪便随处可见,空气里散发着驴马粪便的气味。
顺着街巷向远处望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都是茫茫荒原,看不到村庄和道路,看不到池塘和树木花草,听不到水声和鸟叫,听不到鸡鸣犬吠。荒原里一片片橙黄色的荒草在春天的冷风里伏动着,就像黄海里的波涛。偶尔有一辆毛驴车从身边噌噌地经过,赶车的人摇着手里的皮鞭子,嘴里吆喝着“驾、驾”的赶车声。望着这样的景象,苏长春心里一阵凄凉:这就是我的“新大陆”吗?一种不可名状的伤感萦绕在他的心头。
车站前面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广场,横七竖八地停着马车和毛驴车,看样子他们是在等待火车的到来,以接下车的旅客。赶车的人,大都穿着羊皮袄,皮面朝外毛朝里,外面赤裸裸地露着白色的羊皮。头上的狗皮帽子,长长的狗毛散发着一股腥味。怀里抱着一根鞭子,在自己的驴马跟前不停地颤动着跺着脚。脚上穿着灰黄色的毡靴子,靴子筒很长,从膝盖往下的腿部插在靴筒里。
“小伙子,你上哪旮达去?坐车吗?”看到苏长春走来,一个赶车人用东北话问,“我送你,到街里两毛钱。”
“不坐车,我是来看看我的行李到没到。”苏长春笑着回答。
“听口音你不是咱这旮达的银(人)呢,你是那旮达的?你的行李来了的话,我给你拉过去,是拉到汽车站吗?不贵,一件行李不管大小,就一毛钱。”赶车人说话的时候,还有几个赶车模样的人也凑合过来。
“我是昨晚刚下车的,行李托运,还不知到没到呢?”苏长春说着,就向前面挂着一个“行李房”三个字牌子的矮房子走去。
行李房的门开着,一道土坯墙隔开成两间房子,外面有一条长条木板凳子,上面坐着两个人抱着胳膊,看样子也是在等自己的行李。土坯墙上面有一个不大的窗户,就像一个橱柜门,里面的一间房子里靠窗口有一张黑不溜秋的办公桌,桌子上有一部摇把子电话,桌子旁边坐着两个中年女人。一个大约有30岁左右,瘦瘦的,梳两条不太长的辫子,细细的辫子就像两根猪尾巴,脸色不太白净,有星儿崩的几个雀斑,眼睛很大,眉毛细细的,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左手拿着一根麻花,右手端着一个水杯,水杯里冒着热气,嘴里咀嚼着,时而喝一口水;另一个不到40岁的样子,留着齐耳短发,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不大的眼睛眯缝着,单眼皮,肚子腆着,看样子是怀孕的后期,很吃力地仰坐在木椅子上,低着头,手里在织毛衣。她们都穿着铁路工人的服装,蓝色的蘑菇帽戴在脑后。
苏长春走到窗口,把行李托运单递进去说:“同志,请您看看我的行李到了没有?”
梳辫子的女人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托运单看了看:“哎哟,是从江苏发过来的呀!这么远,估计不会到的。你稍等,我去给你看一下。”说着,她拿着托运单出去了。
“你是江苏人?”那个大肚子的胖女人开了腔。
“是的。”苏长春趴在窗口。
“江苏那边不好吗?怎么都往黑龙江这个地方跑呀?这北大荒,是个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有啥好的!”胖女人一边织着毛衣,一边说,“可是这些年来,却有很多江苏苏北和山东鲁南地区的人到这里来安家落户呢!要不然这里还更荒凉哟!”
梳辫子的女人回来了,把托运单递给苏长春说:“还没到。”
“估计什么时候能到?我们刚到这里,气候冷不适应,我们身上穿的都是单衣服,棉衣都在行李里呢!”苏长春说。
“我们也说不好。你的路程太远,最快也许三五天,最慢的话也需要半个月吧!”瘦女人说,“这样吧,你把你的地址留下来,货到了,我们给你发通知单。”说着,她递过来一张白纸和一个墨水瓶,墨水瓶里插着一只蘸水笔。
苏长春接过纸,放在窗口,从墨水瓶里拿出蘸水笔。在那张白纸上写上了表哥的地址,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递了过去。
“哟!字写得这么漂亮啊!”瘦女人一边看着纸条上的字,一边抬起头看着苏长春。
那个胖女人也站了起来,把手里织着的毛衣放在椅子上。走到瘦女人的身边,伸着头看瘦女人手里的纸条。嘴里也发出赞叹的声音:“啧啧,写得真漂亮!”也抬头望着苏长春。
瘦女人望着苏长春说:“江苏来的人多都是文化人,就是没有多少文化的也比我们这北大荒的人文明。历史上很多文人墨客都是出自于江浙一带,我们北大荒有几个出息的人?”又微笑着说:“看样子你也是个有文化的人,不看字,就看你的长相,文质彬彬的就是个文化人呢!你上北大荒来干嘛?这里人烟稀少,地域荒凉,文化人来这里都白瞎了。”
苏长春笑了笑:“呵呵,我也不算什么文化人,就是多读了几天书罢了。”
“初中毕业生吧?”瘦女人问。
“嘿嘿,高中。”苏长春答道。
“哟,高中呀!不错,不错,高中生来了将来会有出息的。我姥姥那个屯子里就有一个山东跑过来的高中生,才过来两年,现在在公社中学里教书呢!教得可好了!”那个胖女人接过话茬神气十足地跟那个瘦女人说。又转过脸望着苏长春说,“你来这里将来也一定会有出息的,俺们这旮达就缺少有文化的人。我们这里的老县长才是个小学毕业生呢!就是给地主家扛活,后来参加了抗日联军才学点儿文化,现在已经调到地区里当上了行署专员了。”
苏长春没在意,笑笑说:“谢谢你们,等我的行李来了,请你们一定要尽快地通知我。”说完,摆摆手离开了那个窗口。转过身望了望挂在墙上的钟,马上要到十点钟了。他走出了行李房,迈开大步往那个饭馆走去。
母亲、三妹、小花、小弟和五妹都在饭馆里坐着。苏长春走进去,说:“外面现在暖和了,走吧,到汽车站去,汽车马上就要发了。”
汽车站就在小饭馆旁边不远。候车室是一栋平房,里面有四排木凳子,凳子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几十个等车的人,很多人都在排队验票上车。门外的院子里,几辆汽车开着门,不断地有人上去。不一会,几辆汽车上满了人都开走了。整个院子里只剩下一辆解放牌的敞车。敞车开了过来,停在了候车室的大门外。候车室里有个穿制服的人大声地喊道:“到兆麟去的旅客抓紧上车了。十点半的,十点半的到兆麟去的旅客抓紧上车!”
苏长春听到喊声,自己正是要去兆麟,怎么车还没来就喊抓紧上车呢?他走到那个喊话的人跟前问:“同志,你看看我的票是不是这辆车?”说着,把自己手里的票给那个人看看。
那个人往苏长春手里的车票上瞟了一眼说:“是、是,你快上车吧!”
“可是没有车呀!”春儿很迟疑地问。
“怎么没有车?就是外面门口的这辆车,快上去吧!”那个人用手指着门口的那辆解放牌敞车说。
“还有别的车吗?这不是载人的车吧?”苏长春问。
“没有了,没有了!就这一辆车,一天只发一次车,这是最后一辆!”那个人有点不耐烦了,说完就转身进了值班室。
看起来一定是这辆车了,苏长春走到母亲跟前:“妈,我们要坐的就是门口的这辆敞车,你能吃的消吗?敞车走起来拉风,很冷的。”
母亲说:“没有别的车了?怎么用敞车当客车呢?”
“没有了,一天就发一次车,不坐这辆车,今天就没车了。估计明天还是这辆敞车。”苏长春说。
“唉!那就坐吧,”母亲说着,站了起来。三妹、小花分别拉着小弟和五妹也都站起来,苏长春搀着母亲往外走。
出了候车室的大门,敞车上已经爬上去很多人。年龄大一些人的坐在车厢里,年轻的人站着扶着周围的栏杆。苏长春先爬了上去,三妹和小花在车下抱起母亲,苏长春在车上拽住母亲的手把母亲拉上了车。小花递上来一个小行李包,苏长春把那个小包袱放在车厢里,让母亲坐在包袱上。接着又把小弟和五妹也拉上了车坐在母亲的身边。三妹和小花最后爬上车来。车厢里中间坐满了人。苏长春、三妹和小花都站着,扶着车上的栏杆。
汽车发动了,几分钟后就出了城,上了砂石公路。本来没有什么风,但是,车走起来,便有五级风的感觉,车后还带起一股股尘沙。好在敞车车厢的周围都站满了人,坐在车厢中间的的人便感觉不到有多大的风。但是,母亲缩着头,三妹把自己的三角巾扎在母亲的头上。小弟趴在母亲的身后,五妹趴在母亲的胸前,小花把自己的三角巾扎在五妹的头上。站在车厢周围栏杆边的人都穿着棉衣,戴着棉帽子,有的还带着冬天的狗皮帽子。汽车走起来,他们的帽子的两个耳朵都在风里呼扇着。只有苏长春、三妹和小花身上穿得单薄,冻得浑身颤抖着,嘴唇发紫,缩着头,屏住呼吸。心里想着,这敞车千万不要开得太快,开快了实在是受不了。又想着这敞车还是快点开的好,尽快到达目的地也就不冷了。
矛盾的心理在心里酝酿着。大约一个多小时过去,突然,敞车下了公路,拐进了一个村庄的大院子里停了下来,司机走出驾驶室,不吱声就直接进了一户人家去了。车上的人都纷纷下了车。苏长春估计这就是兆麟了,也跳下了车,把母亲和小弟、五妹接下来。等到六个人都下车的时候,敞车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敞车停在院子里,估计下午才能返回去,因为车站里的人说一天只发一次车。
这是一个比城里的火车站的广场还要大的一个乡村大院,周围都是土垡子垒砌的高墙,很多人站在墙根下抱着膀子晒太阳。就在苏长春四下张望准备打听表哥的时候,从墙边走过来一个30多岁的中年人,穿着黑色的小棉袄,下面是一条黑色的棉裤,都没有外罩,头上戴一顶狗皮帽子,笑盈盈地朝母亲这边走来,老远就喊母亲:“三舅妈,您冻坏了吧?”说着,就把自己身上的黑棉袄脱了下来披到了母亲的身上,母亲也认出了他,笑着对苏长春和三妹说:“这就是你表哥!"
苏长春过去和他握手,他说:“别握手了,快点跟我走,到屋里再说话。”
苏长春一行跟着表哥往前走,不远处有一户人家,一个很漂亮的中年女人开着门站在门旁,望着表哥和苏长春几个人进了院子,笑着说:“坐敞车冻坏了吧?赶快进屋,屋里热乎!”
走进屋里,便看到这是一栋三间草房,里面的空间很大,中间的一间是厨房,两边的两间房子都是卧室,卧室里有南北两铺大炕,中间生一个火炉子。走进西头的一间卧室,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顿时感觉好像走进了苏北的夏天。卧室里还有一个男人,正在一个有红十字的药箱子里收拾着注射器,看到表哥领着苏长春和母亲等人进了屋,急忙把药箱子放到炕梢一头,热情的起身与苏长春握手。表哥向苏长春介绍说:“这是村里的兽医所所长,姓邵,你就叫他邵哥吧!”随后就指着母亲对他说:“这是我的三舅妈。”
这时候,女主人在南北炕上分别放了两张炕桌,说:“都把鞋子脱了,上炕吃饭。”
表哥这时候才对三妹说:“这是邵哥的夫人,你们叫嫂子吧。”三妹也向这位女主人介绍了自己和弟弟妹妹,最后指着苏长春和小花说:“这是我哥,她是我的嫂子。”
脱掉鞋子盘着腿坐在炕上吃饭,这是苏北过来的人所不能接受的。母亲、三妹、小花都在炕沿上坐着不肯脱鞋。表哥把小弟抱在炕上,把他的鞋子脱掉。女主人把五妹抱起来也脱掉了鞋。接着,表哥、邵哥都脱掉了鞋子盘腿坐到了炕上的桌子边。
北面的炕上也放着一张炕桌,女主人招呼母亲、三妹、小花都到北面的炕桌上,于是母亲、三妹和小花也都不好意思的脱掉鞋子上了炕,坐在饭桌的周围。
不一会儿,两个饭桌上都摆满了饭菜,鸡鱼肉蛋俱全,还有新鲜的小青葱,一盘大酱。炕头摆着一大盆小米干饭,黄澄澄的,冒着热气,整个屋里都充溢着饭菜的香味。
这是离开苏北八天来最丰盛的一次饭菜。表哥和邵哥坐在一起饮酒,苏长春没有喝过酒,邵哥拿起酒壶多次要给他倒酒,都被他很客气地婉言拒绝了。
吃完饭,表哥说:“我的家不在这里,离这里还有三里路呢!现在外面也不冷了,我们走吧。”女主人又找出几件厚衣服给母亲、三妹和小花穿上。大家跟着表哥,跨过公路,在一块荒地里的羊肠小路上走进了另一个村庄,
这是一个很大的村庄,东西大约有十华里长,前后有两华里宽,六排农舍依次排列着,整个村庄比县城还要大,家家户户的房舍上都冒着缕缕炊烟。成群的马匹在村庄外的荒野里奔跑着;荒野的远处,有一片片雪白的羊群,就像是云彩在游动;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有一个巨大的柴草垛,有的比居住的房屋还要高出半截;柴草垛的周围,成群的鸡鸭在觅食;大公鸡在柴草垛的顶端伸着脖子叫着;孩子们在房舍之间的空地上玩耍嬉闹。
苏长春看到这样的乡村景象,不仅感慨:陶渊明先生要是见到了这样的情景,还想什么世外桃源呢?这不就是人间的世外桃源吗?
到了表哥家,也是三间大房子,一铺通长的大炕。表嫂笑得合不拢嘴:“这回可算是见到家乡的亲人了!”赶紧收拾炕,铺上了褥子,放上被子和枕头,整个一条大炕铺得满满的说,“坐了七八天的火车,一定是很累的,现在都睡觉休息,到晚上再起来吃饭。”
“真的又乏又累,”母亲说,“都好好地睡一觉吧。”
于是,小弟、五妹、就先爬到了炕上,不一会儿就在被窝里睡着了。三妹、小花挨着母亲躺在一起也逐渐睡着了。只有苏长春和表哥表嫂在说话。
话题说到了给三妹找对象的事,表哥说:“小伙子很不错,就是没有多少文化,这里的有文化的人不多。不过家庭很不错的,他的叔叔是这里很多年的生产队长,还有个叔叔在地区行署公安局工作。家族很大,整个家族是满洲国时期从辽宁搬迁过来的。
苏长春说:“既然来了,那就休息两天后,让那个小伙子过来看看。三妹是否同意,由三妹自己决定。如果没有什么意见,首先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准迁证办出来,马上给苏北寄回去,让父亲处理家产,然后就可以不再受那里的控制,这样才能放心。”
表哥表嫂都点头说好办,不会有问题。
八天的长途旅行,对于苏长春来说,他带着小花,就算是一场跨越北中国几千里的婚礼——然而,他们却没有任何凭证。只有在家乡县城的照相馆里照的那一张照片,照片上有四个字——“结婚留念”,应该是订婚纪念,照相的师傅可能是误写了。这就是苏长春和小花婚姻的唯一依据。
晚上吃过晚饭,天黑了,苏长春对表哥说:“家里住不开吧,能不能找到借宿的地方?”
表哥说:“有,一会儿你跟我去,到生产队里喂马的房子里,跟马倌一起住,那屋里的大炕可热乎呢!几天前我就跟队长说好了。”
行李还没有到。表嫂从被垛上取下一套行李,表哥抱着,苏长春跟着他到了生产队喂马的房子里。马倌笑嘻嘻地接过表哥抱来的被褥,铺到了炕头上,说:“小伙子,你在炕头睡吧,这回我可就有伴儿啦!”
一盏马灯挂在中间,灯罩里的火苗闪烁着,屋里很热。苏长春脱了鞋,爬到了炕上,脱了裤子坐在被窝里,他虽然很困乏却睡不着,打开了他在火车上没看完的《鲁滨逊漂流记》。看上去那个马倌也就三十多岁,是个很壮实的东北汉子。夜深以后,他出去到马厩里看看,可能是给马添草,回来和衣躺在离苏长春不远的炕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马灯昏黄的灯光下,苏长春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看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