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啼笑因缘

　　下午，苏长春骑着自行车一进村口，就看见母亲坐在门前的槐树底下，手里拎着一个捻线砣子一边捻线，一边不停地向村口张望着。看到苏长春进了村口，急忙把手里的线砣放下，站起来等着儿子的到来。
　　苏长春从车子上下来，很远就说：“妈，我回来了。”
　　母亲说：“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呢？中午做好了饭就等你，都过了午饭时了，你也没回来，我们才吃饭。现在锅里的饭也许还没凉，我看看去。”说着就先进了屋。
　　苏长春推着自行车跟在母亲的后边进了屋，说：“不用了，我吃过了。”说着，就把自行车推到了东屋的仓库里，出来怏怏不乐地走进了南屋里。
　　母亲在院子里愣了愣，看到苏长春不高兴的样子，觉得儿子好像有点不对头似的，就转过头跟着进了南屋，看到儿子斜靠在床头愣神，就坐到了床边问：“咋啦，怎么不高兴呢？没看到那个女孩子？”
　　“看到了，”苏长春说着，就坐到了床上，在床头斜靠着。
　　“看到啦！那个女孩子怎么样？是老魏说的那样吗？是不是老魏骗你了？”母亲一连串地问。
　　“老魏没有骗我，是他说的那样的，真是很能干的。能挑起满满的两大桶水，走起来不费劲呢！”苏长春坐直了身子说了。
　　“哦，这么说还真的不错，这么能干，又是干部家的孩子，这不是很好吗？你还想找个啥样的呀？能干活，就知道生活的不易，知道生活的不易，就一定会持家。那你还有啥不高兴的呢？”母亲听了春儿说“能挑两大水桶水”，觉得一定是很不错很能干的女孩，就安慰儿子，接着又说：“你没相中吗？没相中那就早点儿回来吃饭，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呢？是不是他们家留你吃饭了？”母亲一个劲儿的问，总想知道个究竟。
　　“是的，见面以后，我正要走，她的舅舅就到了。她的舅舅是个大队书记，说话咄咄逼人，后来逼得我没法走了，”苏长春跟母亲解释没有及时回来的原因。
　　“不管什么原因，也不应该在人家吃饭的。这年头，叨扰人家一顿饭，这情分很重呢！也许他们是干部家庭，经济条件不错，可是，那也不要叨扰人家才好。”母亲有些不过意，接着说：“他们家已经留你吃饭了，想必这件事有个八九不离十了。他们家的条件不错吧？大小人家也是个干部嘞。”
　　“不算好，就三间光秃秃的茅草屋，一个不大的小厨房，院子里连个院墙都没有，屋里也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什。那个女孩子连句话也没说，就是羞答答地坐了一会……”
　　苏长春把今天的事儿从头到尾跟母亲说了一遍。
　　“唉！人家一个大闺女家，初次见面，能有什么话可说呢？再说了，女人嘛，不可以絮絮叨叨那么多话的。本来你们也不熟悉，那要是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也有点儿太没有女孩子的样子了吧！不说话的人都是心里有数。你爸爸不是常说‘没说话不等于没话说’吗？以后你们接触的时间长了熟悉了，她就会有话说了。你看咱们家族里你那些婶子和嫂子们，有几个是多言多语的人？不说话稳稳当当，老实巴交更好！”从母亲的话里，苏长春觉得妈妈已经很认可了老魏介绍的这个女孩了。
　　突然，母亲眉头一皱说：“咦，你们俩从见面到你回家她连一句话也没说吗？那没说话会不会是个哑巴呢？我们家可不能娶个哑巴当儿媳妇啊！”母亲看着儿子接着问，“她能听见话吗？如果能听得见，就不会是哑巴。俗话说‘十个哑巴九个聋子’，只要她不聋，绝对不会是哑巴。”母亲很自信地看着长春，絮叨着。
　　“不是聋子，”苏长春说，“她能听见声音的，她妈妈喊她去帮忙做饭，她立刻就去了。老魏喊她到屋里坐坐，她拎着鞋到她家南面的池塘边洗洗脚，换上鞋就回来了。”
　　“哦、哦……”母亲望着春儿默默地点着头，“不聋不哑就好。”
　　晚上父亲回来，母亲把苏长春相亲的情况一一告诉了父亲。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父亲在饭桌上对苏长春说：“听你妈妈说，老魏介绍的那个女孩子好像还可以，你妈心里很满意。不过，我认为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们老人不可能跟你们生活一辈子的。你自己斟酌着看，也要认真地考虑我们目前的处境，但是，具体如何，还得你自己决定。如果看上去不大离也就不要再挑肥拣瘦了，定下来，齐三虎他们也就不会再来找麻烦了。”父亲说话的时候很严肃，苏长春很认真地听着。
　　“可是，婚姻毕竟不是小事，不能不考虑女方的修养问题，听老魏说那个女孩子没有读过书，就怕在个人修养方面稍差一点，要是弄个五马长枪横竖不讲理的媳妇回来，在我们的家族里可是有点说不过去的。你看我们家族中你的婶子大娘和你远近房的嫂子们，哪一个不是文文静静，尊老爱幼懂礼节很贤惠的？咱们家要是来个一点修养也没有四六不懂的媳妇，那不仅我们在本家族里说不过去，这十里八乡的乡邻们也会笑话的。”父亲的声音不大，但语气是很严肃的，转而又说：“唉！此一时彼一时，总而言之，还是你自己定夺。时代在发展变化，人的思想观念也在发展变化，我们老一代都是老眼光，已经跟不上时代了。”父亲又说了一些让苏长春参考的话。
　　苏长春吃着饭，听着，没有说什么。
　　吃完早饭，父亲扛起铁锹走了。母亲收拾厨房。苏长春夹着书，趿拉着木板拖鞋，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看着杨沫的《青春之歌》。这是他跟村小学的一位年轻的老师借来的。他自己的那些书连同在大伯家拿来的书，都在上次写岳飞的《满江红》的时候，被人家统统收缴了。他心疼的是，那些书里，有吴翼菲送给他的巴金的《家》、《春》、《秋》，还没看完，都被造反派收缴，扔进火堆变成了灰烬。他手里的《青春之歌》马上就要看完了，只剩下了最后的几页，他打算今天看完，把书还给人家。
　　正在专心地看书，突然听到西边的村口“汪汪汪”的狗叫，循声望去，他吃了一惊。他看到一个妇女好像是小花的母亲，趔趔趄趄地进了村，手里拖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柳树枝，正在与二伯家的小黄狗周旋着。小黄狗汪汪汪的狂叫，她用手里的柳树枝抽打着却打不着，一边挥舞着柳树枝，一边往村里走。
　　苏长春急忙放下手里的书，飞快地跑过去，来不及说话，直奔那条小黄狗跟前，挥起一脚，小黄狗“嗷嗷”的嚎叫着，夹着尾巴顺着二伯家的胡同里逃走了。
　　苏长春这才转过头来笑着说：“嘿嘿，婶子，没咬着你吧？”
　　小花的母亲惊魂未定呼呼带喘地说：“没、没、没！”
　　苏长春说：“你怎么突然来了呢？怎么找到这儿的呢？你自己来的吗？”
　　“唉，天底下，有嘴就有路，找不到一打听不就找到了吗？嘿嘿嘿。”小花母亲“嘿嘿”地笑着看苏长春。
　　“走吧，快到家里去，我家就在这东头不远，隔着十来家就到了。”苏长春说着，在前面带路，小花的母亲扔掉了手里的柳树枝，跟在他的后面蹒跚地走，快到老槐树下的时候，苏长春指着眼前的四合院说：“婶子，到家了，这就是我家。”
　　小花母亲看着眼前的四合院，“嗯嗯”地点着头，跟着苏长春进了南屋门里的过道，苏长春大声喊着：“妈妈，来客人了。”喊声刚落，母亲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拽起身前的围裙擦着手，一边走一边向外望着，看到儿子身后进来个陌生的女人，笑着打招呼：“哦，快进来吧！”小花的母亲也笑脸相迎。
　　“这是小花的母亲，就是我前天去看的那个女孩的妈妈。”苏长春向母亲介绍着。
　　“哎哟！这可是贵客，快、快请坐！”母亲赶紧搬了一把竹椅子放在院子里的茶桌旁，拉着小花的母亲的手让她坐下。苏长春又从厨房里拎着两把竹椅子出来，也放在茶桌旁。母亲也坐下来，对苏长春说：“长春，快去买菜。顺便把你三妹叫回来帮我一起做饭，她在南边河边放羊呢。”
　　苏长春“哎”了一声，起身正要到东屋里去推自行车，小花的母亲急忙说：“别、别，我坐一会儿就走，不要做饭，我不在你家里吃饭。我家里忙着呢！”
　　“怎么啦？我家的饭不能吃呀？长春前天不是还在你家叨扰了吗？现在是农闲季节，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有事，再忙也不差这一顿饭的工夫。”母亲说。
　　“不是、不是，我不是自己来的，我是坐别人的脚踏车顺便来的，人家一会儿就回去，我还得跟着一起回去。不然，我自己这腿脚慢，走回去就二半夜了。”她又向苏长春招招手，“你不要去了，我真的坐坐就走了。”
　　母亲看她说话很诚恳，就说：“哦，不吃饭就走，心里不过意呢！”既然真的不能在这里吃饭，那就喝茶吧。长春，你快沏茶去。”
　　苏长春转身进了厨房，拎出了一个铜茶壶，端出来一个木制的茶盘，茶盘里有几个很精致的茶杯，放在院子里的茶桌上，然后倒了两杯茶，“婶子，您喝茶”。又把另一杯递给母亲，说：“婶子，你和我妈妈坐着喝茶。”然后转身到堂屋里去了。
　　小花的母亲手里端着茶杯，眼睛扫视着四合院里的每一个角落，然后站起身又走进了堂屋里，看见苏长春在擦桌子。母亲也跟在她的后面进来，紫红色的八仙桌和椅子在正厅里被擦得铮亮，客厅两侧间壁墙上的字画和正面墙上的毛主席画像相映衬，摆在周围的一些家具古香古色。小花的母亲仰着头看着房子上的大梁，说：“哟！这大梁还都是楠木的呢！”母亲应和着说：“这都是我们家老一辈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从江南弄回来的，在长江上放木排，在水上走了一个多月才运到前边的河口，现在就是有多少钱也买不到这样的楠木了。”
　　“唉！你们家拔出一根汗毛都比我们的腰粗哟！”小花的母亲说着，就往外走，到院子里把手里的茶杯放在茶桌上，说：“我走了，人家等着我呢！嘿嘿，看到了，心里也就敞亮了。”
　　“您这就走呀？天还早呢，要不就让长春送你回去吧，可是长春刚刚学会骑自行车不久，还不敢驮人呢！”
　　“不用，不用，有人带我回去。”说着，就往外走了。母亲和苏长春也不好挽留，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看了以后心里不满意才走的，就只好跟在后面送她。一直送到了村口。小花母亲回过头说：“不要再送了，你们回去吧。”说着就拐过二伯家的胡同，出了村口。
　　苏长春和母亲站在胡同口望着——村外大路口的大柳树下，真的有一个年轻人站在一台自行车旁边等着她。等她坐上自行车，那个人骑上车子，两条腿上下倒腾着，自行车飞快地消失在远处大路的柳荫里。
　　三天后，老魏来告诉苏长春，这桩亲事就算成了，女方没有任何意见。并且告诉苏长春做好准备，下个星期天要他和小花一起到县城里去买点衣物和化妆品，顺便照个相，就算把这桩婚事定下来了。
　　苏长春虽然对小花不是很满意，但是，迫于他自己此时的处境，他只能认命，默认了这门亲事。
　　晚上，苏长春去村里的学校里，把那本已经看完了的《青春之歌》还给那个老师，无意中却看到了那个老师的书桌上摆着一本张恨水写的《啼笑因缘》。他心里一怔，嘴里念叨着：啼笑因缘！于是便把这本书借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