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尴尬的梦
作品名称:江鸿 作者:苏庸平 发布时间:2015-01-11 16:28:15 字数:8041
八月的太阳像一个大火球挂在天上。正是三伏天,素称“四大火炉”之一的南京城与苏北仅是一江之隔,苏北的气温总是高居在摄氏40度上下。又赶上“伏旱”,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上午8、9点钟到下午4、5点钟,整个苏北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蒸笼。天上的太阳烘烤着,地上的热气蒸腾着,人和天地间的一切都在这个大蒸笼里蒸烤着。这样的天气里,中午农民是不能到田野里劳动的,稻田里的水被太阳晒得滚烫,脊背上的阳光就像烤火一样,不用半小时,就有中暑的可能。所以在这个季节里,农民都是在清晨3、4点钟下地,8、9点钟就收工;下午4、5点钟下地,9点以后才收工,避开正午时分的炙热。
中午,人们都寻找有阴凉的的地方乘凉。会水的人干脆就跳到大运河里去,在河水里泡着。水面上的水被太阳晒得温突突的,不解热的时候,有的人甚至潜到水下面去凉快一会儿,解热以后再爬上岸来,找个有阴凉的地方坐下来休息。
大运河的河堤上,每一棵大树的树底下都坐着三五个人,赤裸着上身,肩背上披一条湿漉漉的毛巾。有的仰卧在树林里的草地上尽情地享受着树荫,把湿毛巾盖在脸上,就像一具已经死亡了的尸体;有的在树荫下的地面上用树枝画出一个棋盘方阵,捡来石子和蛤蜊壳对弈,周围少不了一群人观阵看热闹。下棋的人默默地思考战胜对方的方法,不时地拽着肩头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当参谋。有时候对弈者静静地对弈,看热闹的人却在一旁互相争执该怎么走,甚至闹个半红脸也不生气,热了又噼里啪啦地跳进水里继续打水仗,可以看见清澈的河水里赤条条互相追逐的身影。
苏长春从河中间游到岸边,擦干了身上的水,穿上短裤和背心,把湿毛巾挂在肩上,从树杈中取出一本书皮有些破损了的《红岩》,趿拉着用木板做成的凉鞋,呱嗒呱嗒地走上大堤,站在一伙赤裸着上身的下棋人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兴趣,就坐在另一棵树荫下,打开《红岩》看。
运河大堤下面约200米的地方就是村庄,站在村庄的家门口,可以与大堤上的人大声对话。
苏长春刚看了一页书,就听到三妹站在家门口大声地喊:“大哥,家里来客人了。他说是你的朋友,你快回来!”
听到喊声,苏长春合上书,站起来把湿毛巾顶在头上,下了大堤,在太阳底下往家走,脚底下发出唧哩呱嗒的呱嗒板儿的响声。他一边走一边想:“来的人是我的朋友?会是谁呢?自从离开学校,同学间都失去了联系。大家分布在县内的各个公社,有的当兵去了,有的被推荐上大学了,有的进城当了工人,有的跑到外地去谋生,不可能有人在这炎热的天气里来看我的。难道会是吴翼菲放假了,来看看我吗?不会的,她给我的那封信明显表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唉!我这个凹坑里的癞蛤蟆就别再想吃天鹅肉了。”
正想着,就来到离家门口几十米的地方。门前的槐树下有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自行车的旁边站着一个中年人,穿着短裤,一件已经由白色变成了土黄色的半袖衬衫,衬衫的纽扣完全解开,敞着怀,手里摇着芭蕉扇。
走近一看,苏长春吃了一惊,这不是老魏吗?他急忙放快了脚步朝老魏走去,三步两步就到了老魏跟前,伸出手与他握手:“哎呀呀!真是没想到,你怎么来我这里了啊!这可真是贵客啊!快请坐,快请坐!”说着,便拉着老魏坐到了槐树下的石墩上。三妹从屋里送来一把芭蕉扇,春儿把头上的毛巾拽下来搭在肩头上,和老魏一起坐在石墩上扇着扇子。
父亲不在家,去生产队的稻田里放水去了。槐树下有一张平时乘凉喝茶用的小方桌。母亲端出一个茶盘和两只茶杯,提着一个水壶送过来放到放桌上,笑着说:“你们喝茶说话吧,我去做饭!”转头就回到厨房里去了。
厨房里不时地传出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以及切菜的声音。三妹挎着篮子到河边洗菜去了,四妹领着刚刚四岁的五妹在旁边的柳树底下玩桃核,八岁的小弟光着屁股躺在旁边的一领芦席上睡得正香,肚子上盖着妈妈的一件旧衬衫,哈喇子从嘴边流到了脖子里。
苏北这个地方,越是热天越喝热茶,凉水是绝对不能喝的,喝了用不上半个小时就会拉肚子。夏天往往是满头冒汗,手里却端着滚烫的热茶。苏长春倒上一杯茶递给老魏,自己也倒上一杯,坐下来慢慢品茶。一边很客气地说:“这么大热的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
老魏笑眯眯地看着苏长春,说:“这不正赶上农闲吗,到你家来看看,在工地上大家都夸你人品不错,看起来你的家庭也不错哟。好家庭里的孩子也是优秀的。”老魏一边奉承着,一边品茶,一边用目光扫视着苏长春家的四合院。
苏长春也笑着说:“俺这个家是茅屋草舍,老老小小七八口人。”他指着正在地上睡觉的小弟和那边正在玩耍的四妹和五妹,接着说:“父母很辛苦呢,这些年我读书,妹妹弟弟都很小,家里没有劳动力,就三妹大一点,也没上学,在家里帮着妈妈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家里的经济不算太好,父母总是精打细算过日子。我虽然现在不上学了,可是我却不怎么会干活,看起来也帮不上父母多少忙的。您喝茶,别光顾着说话。”说完,他也轻轻地呷了一口热茶。
茶还很热,老魏喝了一小口热茶,把茶杯放到了身边的方桌子上,扇着扇子,微微地笑了笑,说:“当今这个年代,哪家不是一样,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都得勒紧裤带算计着过日子的。”他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用眼睛向四周扫视了一下,接着说:“十里八村,像你家这样条件的不是很多的。你家的四合院,房前房后树木葱茏,堂屋还都是石头墙,上面还都是一些过去的青瓦,这样的住房,可不是一般的人家都能有的。我们家几代人都是茅草房呢!本打算出去能挣点钱回来贴补一下家里的生活,可是不遂人愿,在外面生了一场病,一分钱没挣到,还差点儿把命丧在了安徽,要不是你和姐夫的帮忙,我连家都回不来了。我都不知道如何感谢你们才好哟!”
苏长春也扇着扇子,笑着说:“这可不需要什么感谢,出门在外,都是老乡,一块土地上的人,山不亲土还亲呢,谁有了难处都应该帮一把的。其实也没帮上你什么,你在生病期间也没给你开工资,我心里还觉得不过意呢!不过工地上也真没有太多的钱,如果你生病期间也开工资,跟其他的工友也说不过去。姐夫确实有难处,请你谅解!”
“你这话说哪儿去啦?就这我还感激不尽呢!我到家跟家里的人和亲戚们说到自己在外面生病的事,家人和亲友们都很感激。说到你,我家大舅嫂还一个劲儿地问,这个孩子这么善良,真是个好人,还说有机会想见见你呢!”老魏说着,用眼角偷偷瞄了苏长春一眼。
苏长春喝着茶,没在意老魏说他的大舅嫂要见自己的话,也没有回答。
老魏又接着说:“我到你这里来,不为别的,就是想给你介绍个对象。女孩子就是我大舅哥的女儿。我想把她的情况告诉你,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如果同意,哪天你就去看看,你们认识一下。”
苏长春扇着扇子,微笑地摇着头,没有说话。他没有想到老魏是为这个事来的,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再说,自打从皖北回来以后,总有一件让他苦恼的事儿绕在他的心头。前不久革委会副主任齐三虎找到他,很严肃地说:“你从学校出来不读书了,回到了家就算是农民,就应该服从革委会的领导,就应该参加农村的生产劳动。你不务正业,整天看书写字,正儿八经的事不做,你这不是好逸恶劳的二流子嘛?上次你写的那些字,人家拿到我那里说你是写的反动诗,发泄对社会的不满,要不是我的一句话,就把你揪出来批斗了。你自己是什么家庭背景你应该清楚。现在你又犯了自由主义,目无组织领导,私自外出好几个月,这件事你自己要做好思想准备,革委会绝不能不管不问的,你自己要深刻反省自己。”
就在齐三虎说完这些话的第三天,发生了另外的一件事。
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都在院子里乘凉,苏长春从河里洗澡刚到家,也搬了板凳坐在父母一起说话。村西头的王三婆就嬉皮笑脸地进了门,还没到院子里就说:“听说俺大侄子从外边发财回来了,俺来看看。”一边说着话,手里摇动着扇子,扭着屁股走到了院子里。
母亲看到王三婆进来,很客气地起身说:“快请坐,他三婶子,你从来也不到我们家来的,稀客稀客,我给你倒茶去。”母亲说着走进了西屋的厨房。
父亲很讨厌这个王三婆,附和地打了声招呼“您坐着”,就起身走出南屋,到外面去了。
王三婆望着父亲的背影说:“三哥您忙您的”,就不客气地坐在苏长春对面的一个竹椅子上,打量着他:“哎哟,都说大侄子一表人材,这可真是一点儿不假呢!这才几年,读书读得文质彬彬的,文文静静的,怨不得村里的姑娘们都暗地里夸你呢!谁家的姑娘要是能嫁给俺大侄子,那可真是老天爷降临的福气哟!啧啧啧……”嘴里发出一种让人浑身发麻的“啧啧”声,就像小猪仔叼着老母猪的奶头吸吮的声音。
这个王三婆是个寡妇,丈夫王老三前几年在修水利的工地上突发脑溢血死了,她自己带着一个女儿在两间低矮的茅草屋里过日子。生来好吃懒做的她,成天也不劳动,打扮得像个《聊斋》里面的女妖,跟村子里的好几个男人厮混,绯闻不断。最精彩的就是曾经在河边的芦苇荡里跟齐三虎偷情,被她的婆婆和小叔子当场抓住。当时齐三虎拿起裤衩跳进了大运河里游走了,只剩下王三婆赤身裸体被婆婆揪着头发拽出来。小叔子给她的脖子上挂上了一双破鞋,让她站在大运河堤上示众。最后还是苏长春的大娘跑去好说歹说,这才解了围。这绯闻半天之间就传遍了周围几里外的村庄。父亲看她进来就走了,就是不想见到这个骚娘们才起身走了的。
王三婆的一番恭维话,弄得苏长春很不好意思。他低着头没有吱声,毕竟人家来串门子也算是客人,又不好给人家冷脸子。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把一碗热茶送到了王三婆的手里,说了句“您喝茶”,就坐在了她的旁边和她说话:“他三婶子,您来有事呀?”
王三婆左手端着茶碗,右手拍了一下母亲左边的膝盖,说:“嫂子,听说俺大侄子回来了,俺来看看。人们都夸俺大侄子呢,说人长得帅,又有一肚子文化,懂礼貌……,唉,我也不会说,反正都夸俺大侄子怎么怎么好!”说着,她又转过脸看着苏长春:“大侄子总在外面读书,俺也很少见到,今天算是见到了真容,确实是一表人材哟!”说着,她的嘴里又发出一阵“啧啧啧”的猪仔吮奶声。
母亲被王三婆的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王三婆极少来苏长春家的,她估计王三婆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来了一定是有什么事,就望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王三婆喝了一口茶,用诡秘的眼神看着母亲,接着说:“这不大侄子回来了吗?俺是受人家的委托,来给您介绍儿媳妇的。大侄子的喜运到了。”
母亲笑了笑,说:“她三婶子,看你说的,俺这个家哪会有什么运气?春儿刚从学校里出来,还小,什么都不懂呢,哪能着忙就找媳妇呀!再说了,俺这个家庭,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俺们啊!”
“别、别、可别这么说——,嫂子啊,你们家这回可真是有了好运气了,人家姑娘父母上杆子要把姑娘嫁给长春呢!这可不是一般的家庭,说你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你猜猜是谁家?——嘿,就是革委会主任齐三虎家啊,他家的二丫早就相中你们的长春了,很多人给她介绍对象,她就是不愿意,一心就想给长春当媳妇。你看,这不是你们家时来运转了吗?哈哈哈哈……”说完,又拍着母亲的膝盖。
苏长春坐在那里,听了王三婆的话,心里感觉一阵的恶心。他知道王三婆和齐三虎的关系,又不好得罪她,就低着头站了起来说:“三婶,你和我妈坐着,喝茶!”转身进了南屋,点起了煤油灯,躺到蚊帐里看书去了。
听了王三婆说到齐三虎家的二丫,母亲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心里涌满了愁云:这些年来,父亲没少受齐三虎的歧视和虐待,现在怎么会想起来把自己家的闺女嫁给长春呢?再说,他家的二丫小时候患过脑膜炎,留下后遗症,有些痴呆,整天嘻嘻咧咧地连个正经的人话都说不好,难道我们家春儿只配娶这样的媳妇吗?
想到这里,母亲说:“她三婶,我们家长春现在不找对象,刚刚20岁,忙什么找对象呢?等几年再说吧。再说,人家是革委会主任,我们家历史不清,这也门不当户不对呀。那二丫比我家的长春还大三岁呢?长春多少也算读了这些年书,他的事我们也管不了,由他自己做主,我们当老人的也不能跟儿女过一辈子,未来的路,让长春自己去选择。你就转告齐三虎家,二丫该找对象就赶紧找吧,千万不能等我们家的长春,长春还小,她大,再等几年就会等老了,别耽误人家的孩子。”
“看你说的,嫂子,你家要是娶了二丫,那你家还有什么历史不清啊,那就全清啦!别人家的孩子想高攀还攀不上呢!大三岁怕啥的?‘女大三,抱金砖’呢!”王三婆说得有条有理,还时不时地拍着母亲的膝盖。
春儿在南屋听着王三婆的话,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了,就从蚊帐里钻出来,走到院子里对王三婆说:“三婶,你不用说了,父亲母亲也做不了我的主,我已经有对象了,是我高中的同学。”说完,转头又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吹灭了煤油灯,躺在床上仰着脸,两手交叉放在头底下,眼圈里噙满了泪……
母亲也没再说话,院子里顿时冷了场。王三婆站起身悻悻地往外走,路过南屋过道的时候,还故意大声地说:“真是有点不识抬举,这是多好的一门亲事!”
母亲跟着送到了门外说了声“她三婶有功夫常来串门”,就转过身关上了门。
……
老魏看苏长春摇着扇子低头不说话,就自己点燃了一棵烟。这时,苏长春才回过神来,说:“哟,不好意思,我家没有人会吸烟,也不知道您来,没给您准备烟呢!”
“哎,不用这么客气。这门亲事要是成了,以后我抽你烟的机会多着呢!”老魏说着,笑得嘴咧开着,就像大运河边沙滩上阳光下咧开的蛤蜊瓢。
这时候,父亲回来了。他光着脚穿一双湿漉漉的草鞋,身上的蓝色旧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脊背上。下身穿着母亲用他的旧长裤改成的短裤,也被汗水浸透。衬衫脊背上的汗水被阳光蒸发,留下一片片汗渍,就像婴儿尿布上的一片片图案。肩上扛着一把铁锹,头上戴着草帽,草帽遮着脸,胳肢窝里夹着一捆青草。他直接走到了门前的猪圈跟前,把那捆青草扔到了猪跟前,猪正躺在猪圈旁边的阴凉地睡觉,闻到了青草味儿,立刻爬起来,哼唧哼唧地吃着青草。
父亲把铁锹靠在猪圈后边的一棵桃树上,三妹赶紧从院子里端出来一盆凉水,放在桃树下边的木墩上让父亲洗脸。父亲摘下草帽,猫着腰用双手捧起水洗了几把脸,拽肩上的毛巾擦脸的时候,才看到苏长春和一个陌生人坐在槐树下,只是象征性地笑了笑,脸上推起的一片皱纹,就像拧干水刚刚展开的毛巾。
苏长春站起来说:“爸,家里来客人了,”指着也随即站起来的老魏,“这是我在安徽时候认识的老魏,”同时向老魏说:“这就是我的父亲。”
老魏笑着对父亲打招呼说:“老哥,热坏了吧,快过来坐坐歇歇,喝点茶凉快凉快吧。”父亲擦完脸,笑着往这边的槐树下走。母亲站在南屋的门口喊道:“不要在外边坐了,饭好了,都到堂屋里坐下,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吧。”
父亲已经走到了老魏跟前,拉着老魏的手说:“走吧,到堂屋里先吃饭去吧。”一边说一边和老魏一起进了南屋的门往院子里走,苏长春跟在他们的身后……
这是一款具有苏北风情的四合院。后面的三间正堂屋,都是青石方砖垒砌的墙。屋顶是青瓦房檐,上端苫着毛苇子的上盖。堂屋的门口是一块花岗岩的石阶;南面是两间门厅房,外面的一间是前后门相通着的过道,里面的一间是春儿的卧室兼书房;东面有两间厢房是仓库,一间存放粮食蔬菜,另一间放置杂七杂八的家什,苏长春和姐夫合买的那台旧自行车也放在里面;西面两间厢房是厨房,靠南头的一间是两个锅灶,北面的一间放着饭桌、锅碗瓢盆和一个橱柜。东面仓库门前有两棵桃树,桃子已经吃光了,满树的枝条伸展着,叶子郁郁葱葱。
堂屋里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古朴的深红色八仙桌,四面放好了四把深红色的旧式木椅子。桌子上的饭菜正冒着热气,父亲和老魏互相谦让着谁也不愿意坐到正位上。苏长春对老魏说:“您是客人,您应该坐在正位上。”于是,老魏推让不过,只好坐在正北面的椅子上,还认真仔细地看了看眼前的桌子和身下椅子的木质。父亲坐在东侧陪客的位置上,苏长春坐在西侧陪客的位置上。南面的椅子没有人坐,三妹端来一盆清水和一条新毛巾放在这把椅子上,招呼大家洗手洗脸。四妹带着五妹在厨房里哼哼唧唧,母亲给她们各自盛了一点饭菜让她们不许吱声:“哥哥的朋友来了是贵客,女孩子是不许上桌和客人一起吃饭的。”小弟穿上了一个红色的小裤衩,问母亲,他是个男孩子为什么不让去,母亲说:“男孩子不满十八岁也不能陪贵客的。”小弟撅着嘴,眼泪流到了腮帮子上。三妹拿起一个小饭碗盛了一点米饭夹几块菜放在碗里给小弟,把小弟领进南屋苏长春的卧室里去了。
父亲让苏长春把橱柜里的洋河大曲拿出来。父亲平时不喝酒,这洋河大曲还是二姐夫四年前从福建做工回来,给父亲买的两瓶酒。其中的一瓶去年春节时大姐夫、二姐夫来看望父亲母亲,被大姐夫和二姐夫喝了,剩下的这一瓶还没有打开。苏长春把这瓶洋河大曲打开,一股酒曲子香味顿时飘满屋,他首先给老魏斟满一杯,给父亲象征性地倒了一点。
父亲笑着对老魏说:“我不会喝酒,您能喝多少不要客气。”
老魏微笑着点头说:“不客气。”苏长春自己也倒了半杯。堂屋里的客厅里,飘散着洋河大曲的香醇。
一边慢慢地喝着酒,一边慢慢地说着话。老魏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然后放下酒杯,仰脸看着堂屋上的楠木房梁,看着眼前这红木的八仙桌和椅子,看着堂屋正面墙上挂着的毛主席画像和两边的字画条幅,很有点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感觉,望着苏长春,说:“你这样的家庭,你怎么还跑到外面去受罪呢?”
苏长春笑着说:“我家也并不富裕,这些家产都是父辈的血汗,没有我半点功劳。其实我就是跟着姐夫到外面走走,也见见世面的……”
父亲急忙端起酒杯说:“来,喝酒吧!”
三个人慢条斯理地喝着酒,话题便逐渐转到了介绍对象那上面来。
老魏说:“我是来给长春介绍对象的。女孩子是我的妻侄女,和他同岁,身体好,能吃苦耐劳。家里三代都是贫农,她父亲是生产队队长,舅舅是大队里的书记。给她介绍对象的人不断,就是相不中。我和长春在一起几个月,我比较了解他,长春是个好孩子,不仅有文化,人品也好。现在看到你们的家庭,我这个妻侄女要是成了你们家的媳妇,那可是一辈子的福日子。”说着,端起酒杯与苏长春碰了一下杯。
老魏放下酒杯接着说:“唯一的不足就是这个女孩没有上过学,不识字。”接着又说:“不识字怕啥的,居家过日子,会干活,不糟蹋粮食,能持家,就是好样的,”他一边说,一边自己打圆场。
苏长春依然没有吱声,伸出筷子给老魏夹了几块菜。
父亲放下筷子,很郑重地说:“您来给长春提亲,这是好事,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您!不过,婚姻不是小事,那是孩子一辈子的事,孩子们的事我不管,让长春自己做主。”
老魏看着父亲:“老哥,您还是要拿出一些意见的,因为将来毕竟是你们家的儿媳妇嘛。”
父亲很尴尬地笑了笑,对苏长春说:“既然人家这么老远大热天骑着自行车为你来的,不管怎样,你得表个态。”转而又接着说:“要不然,我看这样吧,你就过几天去看看,不管人家能不能相中咱们,咱们也不能不懂礼节,老魏的这个面子总得给吧,那你就下个星期去看看吧。”父亲的话既有商量的口气,又有命令的口气。
苏长春听了父亲的话,思忖了半天,很难为情地说:“那就下星期天吧,我去。”
老魏笑了,说:“好的,下个星期天,我在街头等你,和你一起去女方的家里。一言为定!”
苏长春这是第一次喝酒,半杯还没有喝完,脸上已经红润了。他又把老魏已经喝干了的酒杯倒满,站起来端起杯,说:“来,为您的这颗热心,感谢您,干杯!”
父亲也端起杯,三只酒杯碰撞后,三个人都一饮而尽!
送走了老魏,晚上苏长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是因为自己马上就要去相亲,而是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来与自己相爱的吴翼菲挥手而去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看到了吴翼菲在运河边向他招手,他拼命地跑过去想抱住她,可是,吴翼菲却便成了一只白天鹅腾空而起,向着蓝天下的远方飞走了。转过身,齐三虎家的那个二丫的身影却在他的面前晃动着——傻乎乎地扎两个羊尾巴的辫子,在村头的那棵榆树上抓知了,敞开的怀里露出两个小馒头一样的奶子,手里抓着一个知了,“嘻嘻”地傻笑着对他喊:“长春哥,你过来,我给你抓了一个大知了,你快来把我抱下去啊!”
苏长春浑身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到了门口的槐树下,伸手要抱住那棵槐树——可是手里攥着的却是身边的蚊帐。他使劲地晃了晃头,睁开眼,听到了院子里大公鸡的叫声,啊——天已经亮了!
梦里,他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