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茫茫（七）

　　（三十四）
　　好不容易挨到了一个星期天，林千里回了连队。场部到一连有十几里地，碰不到拖拉机就只有走。林千里到三排转了转，出工去了，来到秋君她们宿舍。秋君说稀客稀客！年把冒来了。菜园班“灰子”带小妹他们几个去多宝镇去玩去了。
　　秋君说，又不打个电话来。林千里说，怎么打，打到连部谁传电话呢？秋君说，向莉传啊。
　　林千里说，向莉在的时候，你们出工。你们休息，向莉还不是休息，她也要出去玩啊。
　　秋君说，是不好搞。秋君说，中午我给你打饭，你在连队玩一下，看小妹下午应该回。
　　林千里把发的两斤白糖放在桌上，秋君开玩笑，给我的还是给小妹的？
　　林千里说，给你们的。秋君说，真难得你记得我们，我会转给小妹的。
　　林千里说，给你们两个的。
　　吃过午饭，林千里转到菜园班，元元他们都很高兴。
　　元元说，“灰子”冒得事就坐在小妹宿舍里献殷勤。林千里说，你怎么晓得？元元说，“灰子”枪法好，总打斑鸠，不是送给指导员，就是给小妹。林千里听了不悦。但他知道元元这孩子单纯，不会瞎说。
　　聊了一会儿，林千里告别元元，说我到其他朋友那边转转。
　　走出来碰到黄凯，黄凯说晚上莫走，我让炊事班炒两个菜，我请你喝酒。林千里说不行，我还要走回去，晚上七点要晚点名。怕来不及。
　　他又转到连部，到指导员家里坐坐。
　　指导员非常高兴。问工作问学习，林千里简单说了一下。
　　指导员说，平时要看点书，到了场部，条件好了，更要抓紧自己学习。末了对林千里说，场部梁主任是我老上级，你有事可以找他。
　　林千里说我到三排转转，就道别指导员出来了。
　　刚出来，碰到向莉，向莉热情的不得了，说稀客，稀客！这长时间，你怎么舍得回来，我怕你把我们都忘记了。说，正好，有一封你的信。
　　林千里接过信，是同学郭光写来的，千里到场部后一直没写信给郭光。
　　向莉也要留林千里吃饭，林千里说谢了，向莉说我到场部就去找你，林千里说没问题，到我那里吃饭。
　　林千里看时候已不早，就到秋君宿舍。小妹还没有回，林千里有些沮丧，跟秋君说，不早了，我得赶回去晚点名。秋君说，这个小妹也是的，到现在还不回。
　　林千里对秋君说，到场部就到宣传队来玩。秋君说，你们那里都是漂亮姑娘，我不去。林千里道别，秋君说，有机会我陪小妹去。
　　天色已晚，走出连队，刚好碰到三排收工，大家又是一番亲热。
　　一莫说，长胖了长胖了。矮鬼说，林千里，场部宣传队几多漂亮姑娘伢呃。你又到鲜花丛中了哇！
　　林千里说，你个狗的就记得这！
　　和大货他们握过手，林千里大步向场部赶去。
　　
　　（三十五）
　　舒枫对千里的印象很深。
　　第一次是和大平去连队接他，看到一帮女孩哭的稀里哗啦。
　　第二次是帮他发信，看到信封上的字秀丽工整，而且家里还是大学的。
　　第三次是是她在塘边洗衣服时，衣服飘走了，千里跳到塘里，游泳帮她把飘到到塘里的衣服捞上来。
　　舒枫喜欢这个身材匀称，容貌清秀的男主角。千里排练时，化妆时，演出时，舒枫总在一边悄悄注意他。
　　不过老顾看出来了，宣传队至少有两个女孩喜欢林千里。一个是张雪，另一个就是舒枫。
　　张雪是个小风骚，舞跳得好，看见好看的男孩就一副妩媚的样子，全队都知道。
　　舒枫就不同了，人家是大家闺秀，长得秀气不说，又是上面交代又交代了的，不能出错的。老顾想，好在还看不出林千里喜欢那个。
　　那天晚上在四农场演出，林千里的最后一个“旋子”，腿磕在后面布景上，下来膝盖鲜血直流。老顾看见舒枫正在给林千里包扎，舒枫那个心疼的样子，好像她自己受伤一样。
　　舒枫说，你小心点啊，林千里也看着给他包扎的舒枫。
　　老顾突然冒出一个感觉，这两个孩子是天生的一对啊。
　　林千里身材匀称，形象好，又特别上妆。把妆一化，台上光彩照人，是讨人喜欢。
　　舒枫呢，秀气，大气，气质特别好，一口标准的京腔。老裘要她报幕，真是最佳人选。加上她身材苗条，落落大方。老顾和老裘私下里说，这是我们宣传队气质最好的两个。
　　说实话，全宣传队男孩女孩都喜欢他们两个，林千里这伢还特别懂事，两个队长都喜欢。
　　不过宣传队是大会说过的，不准谈恋爱。说是这么说，老顾是大学生，老裘是剧团出来的，两人也没有那么封建。看着这一群青春年少，能歌善舞的孩子们，心里是又爱，又怕，又担心。
　　这群孩子天天吃饭在一起，练功在一起，排练在一起，演出在一起，演出装台，拆布景，夜宵，演出完上车又挤在一起。
　　老顾说，二十四小时就差睡觉不在一起了，搞久了，哪能会没有感情呢？
　　老裘说，文工团，剧团都一样，哪里有这帮精灵，哪里就会发生故事，免不了的，见太多了！
　　少男少女在长大，青春洋溢，豆蔻年华。
　　老顾对老裘说，我这个队长责任大啊。
　　老裘说，没那么可怕，我看都还是一群很单纯的孩子。只要有演出，有排练，有会演，没有啥担心的，就怕闲，闲就无聊，就有事。
　　老裘是老戏骨，带班子那是有一套的。
　　老顾知道，这些事他见怪不怪。
　　
　　（三十六）
　　场部大礼堂。宣传队下午四点就开始装台。
　　老顾对吴大平和林千里说，你们两个和他们装台的一起，搞快一点，剩下的布景，幕布，灯光让乐队去搞，你们两个还要化妆，快去。
　　裘队长在大家下午集合时说话，今晚是我们改节目单的首场演出。也是你们新老队员，新旧节目的表演，场部领导都会来看，每个节目都不能出纰漏，各人把自己的节目心里过一遍。排练了那么多次了，应该没问题，后台服务的服装提前备好，给有戏，又有舞蹈的演员抢时间。乐队今晚有独奏的化妆，各就各位。
　　场部家属，小孩吃过饭就在礼堂抢了位子，前两排空出来，留出了领导座位。
　　俱乐部老黄对老顾说，今晚就看你的了啊，咯一帮新队员长得齐崭齐崭的，看得好舒服咧。
　　老顾点起一根烟对老黄说，你平时看的是排练，今晚穿了服装，画面会很好看的。
　　晚上八点整，红色的大幕走出舒枫，她敬了一个军礼，扫视左右，英姿飒爽，“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字XXX部队五七农场宣传队汇报演出现在开始！”
　　林千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舒枫，她真漂亮啊！
　　尤美把千里一推，准备上场了，你发呆啊！千里跑了。
　　第一个节目，舞蹈《丰收锣鼓》。大幕拉开，欢快的腰鼓舞顿时掀起晚会的高潮......
　　第二节目，是喜剧小品《我妈来农场》，尤美演女儿，她的表演笑翻全场；
　　第三个，男生表演，唱《大会战的歌声》；
　　第四个，双人舞《送别》；
　　第五个，京剧清唱；
　　第六个，舞蹈《夜战秧田》；
　　第七个，民乐小重奏《苗子湖的早晨》；
　　第八个，男生舞蹈《红旗舞》；
　　第九个，二胡独奏；
　　第十一个，戏剧小品《炊事班开会》；
　　第十二个，女生小合唱《军民鱼水情》；
　　第十二个，女声独唱
　　......最后压轴，群舞《战天斗地》。
　　整整将近两个小时的节目，演出非常成功。
　　高原局长，钱场长，梁主任，上台和大家握手，钱场长说，焕然一新，焕然一新啊！
　　梁主任晚上陪宣传队一起在食堂吃夜宵，他说这台节目可以拉出去了，省五七干校多次邀请我们去演出，还有周边很多单位都可以去，我现在拿得出手了。
　　老顾和老裘趁机提出要购买一些乐器，增加服装开支。
　　梁说可以可以，报个计划上来。
　　宣传队闹腾得很晚，大家都没睡意。裘队长说，明早睡懒觉，批准不练功了。
　　大伙儿欢呼。
　　
　　（三十七）
　　夕阳辉映着田野，辉映着村庄，辉映着宣传队门口的小池塘。池塘的水清澈见底，晚饭后的队员们，有的洗衣裳，有的在这里小坐，乐队的在这里练笛子，练吹号的。
　　这塘池水，见证了欢乐，也见证了友谊，也见证着悄悄萌发的少男少女的爱情。
　　他们从全国各地来到这里，他们又因为有些特长集中到了一块，他们没想那么多未来，未来也不由他们想。他们享受这大自然的绚丽晚霞，呼吸着这农场大地泥土的清香，美妙的笛声悠扬，雄浑的圆号，嘹亮的小号此起彼伏，伴着姑娘们的欢笑。这一幅田园牧歌的美景，既真实，又短暂。既奢侈，又简单。
　　连队的生活艰苦又单调，农村的生活更加困苦和贫穷，这里多么幸福，至少眼前是幸福的。
　　人有时很奇怪的，当他们陶醉在一种安乐和美好中，他们不愿想，不会想那些即将到来，或可能到来的另一种真实。这种真实，力量更大，它像天边集聚的乌云和闪电，它又像大海集聚的风暴和海浪，慢慢的，不可逆转，如同滚滚的雷鸣，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人其实很渺小，很卑微，根本无法抗拒大自然的咆哮怒吼和社会变革的激烈动荡。人作为社会的细胞，有的生命力脆弱，有的生命力强大，有的瞬间消亡，有的苟延残喘，有的随波逐浪，有的无力回天，有的九死一生……暴风骤雨过后，人们还是回望那些真实的，难以忘怀的瞬间，因为它遥远，它就显得特别美。其实美的后面，还是真实的苦难。
　　林千里和他的伙伴们还很年轻，还很稚嫩，他们也没读什么书，更没有什么阅历，他们还挺忙的，继续每天快乐的跳着，唱着，甚至痴痴的梦着。
　　
　　（三十八）
　　裘队长有个大布袋，大布袋上面缝了几排小口袋，每个小口袋，上面又插了许多小纸牌，每个纸牌上写着每个节目的名字，每演完一个节目，他就翻一个牌子，免得队员们演出时问，下一个是什么？有没有我？裘队长每次演出就把它挂在舞台的化妆间或休息间，大家一目了然。
　　排练场有一块黑板，每天排哪几个节目，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也省得大家每天问。演出呢？就只有听通知了，反正这一个月都是满的。省干校，大桥局，沙洋管理局……
　　一部军车“嘎斯”51每天都停在宣传队院子里，道具布景也不卸车，第二天直接走。天天演，这帮小家伙，没比别的，就比哪个单位演出完做的夜宵好吃。
　　演出嘛，军爱民，又不要地方出一分钱。当然地方对部队也很慷慨，晚上吃得都很丰盛。平时哪有这么天天大鱼大肉，有些单位还把晚饭都准备了，这么一来，不到半个月，都吃胖了。
　　裘队长说男孩还看不出来，女孩不准猛吃了，吃得跳舞都跳不动。
　　今晚到024总参演出，兄弟部队热情的不得了，吃得更丰盛，晚饭前老顾，老裘不断提醒，别猛吃，饿了晚上演完再夜宵。
　　演出快开始了，林千里看到舒枫今天直发抖，站在大幕边好紧张。他问，舒枫，你是不是冷啊？舒枫摇摇头。悄悄对林千里耳边说，我爸妈坐在底下。
　　舒枫偷偷掀开大幕边，说第二排中间那个瘦高个就是我爸，旁边就是我妈。
　　林千里说，哇，你原来是这里的，舒枫笑着点点头，林千里说，别紧张，和平时一样。舒枫说，别和他们说啊。林千里说，嗯。舒枫说，你今天“旋子”多打几个。林千里说，好。
　　尤美走过来说，千里，你又不上场，不到后台休息？林千里作了个鬼脸，嘿嘿，我帮着拉幕。
　　部队的演出秩序特别好，灯光音响也好，舞台又宽大。林千里今晚真的一口气打了十个“旋子”，打的底下喝彩声，鼓掌声一片。一下来，大平说，好厉害，我舞红旗都舞酸了。
　　顾队长高兴得对林千里说，千里啊，功夫了得。
　　演出结束，首长上来给每个演员握手。林千里和大平站在中间。那个瘦高个的军人，走到林千里跟前说，小家伙这么厉害。林千里连忙敬礼，心想这个是不是就是舒枫的爸爸，也老了啊，头发都白了。
　　回农场的路上，虽然军车有雨棚，车上还是灌风，很有点冷，大家依偎在一团。
　　舒枫偷偷挤到林千里的旁边，悄悄地对林千里说，和你握手的就是我爸，你今天真带劲儿。
　　林千里朝她做了个鬼脸，他看见舒枫今天笑的特别甜，格外美丽。
　　夜是黑的，从车棚的后面往外望，天空繁星点点，大家都困了。
　　黑暗中，舒枫突然捏紧林千里的手，林千里也握住她的小手。
　　林千里转过头，舒枫眼睛闪着晶莹清澈的光芒，林千里从来没有这么直视过她的眼睛。
　　舒枫深情的，勇敢的，把自己的嘴唇对过来，在林千里的唇上留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这一吻……林千里此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