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茫茫（五）

　　（二十六）
　　星期天一大早，林千里就听秋君到宿舍门口小声喊千里，千里。
　　林千里知道是小妹要秋君在门口喊他。结果还是把一宿舍睡觉的人吵醒了。一莫说，吵瞌睡啊，像个猫子嚎春一样。
　　林千里赶忙穿上他一双平时舍不得穿的白色“回力”牌球鞋，轻轻带上门，溜了出来。
　　小妹今天打扮的格外漂亮，她外面穿件军衣，里面是个花衬衣，下面穿条蓝裤子，地下穿双带袢的黑布鞋。她和秋君身上都斜跨了个黄书包。
　　林千里说，我还没过早。秋君笑着说，快走，小妹都跟你把馍馍买好了。
　　林千里说，食堂还冒开门咧。小妹说，昨天晚上就买了，等你？
　　林千里笑着说，冒煮两个鸡蛋？
　　三人说笑上路。
　　
　　永隆镇离场部40多里，离一连至少有20里，三人边说边笑。
　　秋君说，我今天是给小妹当电灯泡。
　　小妹说，你又瞎说，林千里搞得也不好意思。
　　林千里知道小妹和秋君要好，秋君是有名的好脾气，对人特好，公认的好人缘，林千里也很愿意和秋君在一起，小妹从包包里拿出馒头，一人一个，边走边啃。
　　农村的早上，有起早牵着牛耕地的农民，不时有农村的手扶拖拉机经过。
　　林千里说，莫慌，我等会儿拦一辆手扶拖拉机，看有没有运气！不一会，真的又有一手扶开过来。
　　林千里招手拦住，是个农村年轻伢。林千里说，带一脚，小伙子。小伙子问到哪里？林千里说永隆。小伙子说我不到永隆。林千里说带多远是多远。
　　小伙子同意后三人跳上车。秋君说，出门还是带个男伢好啊。
　　小妹紧靠林千里站着车上，不一会儿不知怎么已经把林千里的的胳膊挽起。
　　晨风吹拂着小妹飘起的头发，小妹一脸幸福。秋君装没看见。手扶车在大路口转弯，三人下车道了谢，永隆也不远了。
　　又走了将近个把小时，永隆到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呈现眼前，从桥上走过河，赶早集市的人已经熙熙攘攘。这是他们三人下放以来，第一次赶集镇。
　　一切都觉新鲜。有买菜的，有喝早酒的，有割肉的，有挑货郎担的。午晌时分，三人走饿了，看见一个小铺，很多人在吃东西。林千里说我请客。
　　林千里要了一碗蒸鳝鱼，一碗豆豉辣椒煮猪肚，里面还有猪血，香喷喷的，林千里又要了几块蒸糕。
　　三人开心极了，边吃边看集镇风景。吃完后，秋君说，你两个一起转转，说好等下找个地方集合。小妹说，瞎说，我们一起玩。你把我看外了。
　　三人又一起看商店，两个姑娘买了些零食。转毕，秋君说，不早了，还要赶路。三人急匆匆赶回连队，天刚刚插黑。
　　小妹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米糕，对林千里说，晚上饿了吃。转身和秋君回宿舍去了。
　　
　　（二十七）
　　一连的篝火晚会惊动了场部，作为全农场最大的连队，周指导员的思想政治工作，连队文娱生活，无疑走在全场前列。
　　周邀请了梁主任，梁又通知了宣传队顾队长和裘队长。结果，老顾和老裘又带上了几个老队员，加上新来的舒枫，在场部要了一个“嘎斯”51开过来了。
　　演出还没开始，里三层，外三层，一连，二连，加之部分老乡，禾场全都坐满了，只等天黑点火。庄师傅，大平，向莉，林千里四人担任晚会组织指挥。
　　天色暗下来。周指导员陪梁主任场部一行，走进会场。全场都鼓掌欢迎，前面摆了一排军绿小板凳，场部一行落座。
　　庄师傅示意点火，霎时熊熊的烈火腾空而起，映红了夜空，全场欢呼起来。
　　周指导员摆了摆手，他站在场地中间，还是一身军装，今晚他还换了皮鞋。
　　他说，今晚一连，二连共同举办篝火晚会，我们请来了场部政治部主任梁城坚同志，还有场部宣传队的同志们，还有当地的干部群众，这是一场军民联欢。现在晚会开始！
　　庄师傅带领几个老师傅敲起了锣鼓。
　　大平头戴军帽，身着短袖黄衫，手执一面红旗入场，他上下翻飞，把一面红旗舞得呼呼生风，林千里一个毽子腾空出场，随着大平的红旗，打起“旋子”，大平红旗跟着他的旋子搅动，一个，两个，三个……整整打了一个圆圈，林千里一共打了九个旋子。
　　全场叫好，晚会拉开序幕。元元报幕，第一个就是《洗衣舞》，第二个是男生小合唱，第四个是朱春香的京剧清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她一声“奶奶，你听我说。”一个亮相。全场叫好。接着是高俞明的二胡独奏《赛马》，再接着笛子独奏，菜园班的小朱《扬鞭催马运粮忙》。这个吹笛子的还是被向莉找到了。
　　熊熊的篝火映红了夜空，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柴火烧得劈劈拍拍，火星四溅，围着篝火，里三层，外三层，也站满了老乡，晚会达到高潮。
　　这时那个独唱的王慧出场了，她圆溜溜的眼睛晶莹闪亮，她轻轻唱起来“在我心爱的日记本里，有着雷锋叔叔的画像，她亲切地看着我，看着我，好像是等待着我的回答……”她那清脆的童音，深情甜美，震撼了整个夜空，也感染了每个人的心灵。她一唱完，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二连那个清唱，是个“沙奶奶”，她一开口“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同样震惊全场。字正腔圆，铿锵有力，晚会大获成功。
　　梁主任，老顾，老裘，三人不断交流。梁主任对老周说，没想到连队有这么多的人才，没想到一连的文娱生活搞得这么活跃。
　　那天晚会结束后，周指导员要炊事班给所有参加演出的人奖励，一人一碗肉丝面。

　　（二十八）
　　一周后，场部来调令，吴大平，周俞明，朱春香到场部宣传队报到，唯独没有林千里。
　　大家都很奇怪，大平也很奇怪，林千里好生纳闷，不可能啊。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没有就是没有！
　　林千里跑去问庄师傅。庄师傅笑了笑，一点都不惊奇，说你去问指导员吧。
　　林千里闷了几天，他没有去问，既然没有你，问有什么用？他想起升高中，没有你就没有你，问有什么用？他到宿舍，矮鬼，大货都替他不平，怪事？有大平，怎么没林千里呢？
　　矮鬼安慰林千里，场部有么好？连队几好玩，连队你还有小妹呢？伊一莫说，说鬼话，场部几好，连队累死人！
　　林千里被他们这一说，心里越发不舒服。晚饭吃过，林千里想，我还是要到连部找指导员问个究竟，我做错了什么吗？他又一想，场部要人，又不是指导员要人，问有什么用呢。
　　林千里走到连部，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进去，刚要转身，向莉看到他了。说，千里，到我房间来。我有话跟你说。
　　林千里怔了一下，随向莉进了屋。
　　向莉的房间干干净净，摆着两张床。她和卫生员住一间。
　　向莉桌上摆了很多书，林千里看见还有数学的书。
　　林千里很诧异，问，你还在学数学？向莉说没事看看。
　　向莉倒了一杯开水递给林千里，说，林千里，你心里不舒服吧？
　　林千里抬起头，向莉向上推了推鼻梁上眼镜，在屋里来回走着。突然，向莉激动地对林千里说，有些话我不能告诉你。
　　林千里搞懵了，问，你么意思？
　　向莉隔了好大一会儿，对林千里说，千里，你终究有一天会离开连队的。
　　林千里听了心想，是啊，我肯定会走的，但不知是哪天。
　　向莉说，你回吧，指导员看到你在我这里不好。
　　林千里走出门，向莉把门关上。
　　小妹到处找林千里，几天没碰到。
　　林千里刚走到宿舍门口，碰到小妹。
　　小妹看林千里一脸沮丧，拉着他，说走，我陪你坐坐。
　　两人走到禾场，找了一个石碾子坐下来。
　　小妹问，千里，你不舒服吧。
　　林千里点点头，不吭声，小妹不知怎么安慰林千里才好。
　　小妹心里也很矛盾，千里没走，那几个走了，她也为千里不平。千里不走，她又高兴。千里假如走了还会记得我吗？
　　小妹挨着林千里坐着，也不出声。眼泪从她的脸的脸上流下来。
　　林千里说，你哭了。小妹说，千里，要是你真的走了，会忘记我吗？
　　林千里没回答。小妹一下子抬起头，千里，我喜欢你。
　　林千里望着眼前这位真心的女孩，心里一阵心酸，眼泪也从林千里的眼眶涌出。
　　他望着小妹说，我也喜欢你。小妹破涕为笑。
　　林千里说，走，不说了，我送你回宿舍。
　　
（二十九）
　　人的命运不尽相同。有些人父辈安排好了一切，有些人每一步都得靠自己。
　　林千里无疑属于后者。他本来也没有什么去场部的概念，只是大平他们一走，他觉得不公平。其实这一次他恰恰搞错了。场部一共点了四个人，老裘第一个要的就是他。“那个翻筋斗的”。
　　庄师傅和老周说，能不能让林千里搞完五一会演再走。
　　老周和梁主任打商量，场部同意了，林千里不知道。连队也不会和他说那么多。林千里反而从反面理解，是不是又是我的家庭问题。他想多了。况且，也没有人知道他家庭有什么问题。
　　他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
　　林千里更用功了。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他到树林里去活动，压腿，练腰。挑担子的事，他能躲就躲。他受了刺激，他发誓要凭自己的本事离开连队，离开农场。
　　这种念头一起，他甚至对小妹也有点冷淡了。
　　小妹有一次看到林千里和向莉讲话，马上不高兴，但没说出来。
　　她和秋君嘀咕，秋君说，林千里好像不是那种人吧？小妹一想，也是，林千里对自己很尊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没有半点轻浮的言语和举动。
　　庄师傅也有私心，他没想到场部一下要走了四个，本来五一会演他可以大展身手的。如果不搞文艺活动，他庄师傅也得每天出工。从工厂出来的人，谁愿意干农活呢？
　　老周问蔡民，林千里写入团申请书没有，蔡民说只有大平一个人写了，。可惜又走了。
　　老周说，大平真是个好苗子，林千里你也多关心，年轻人要关心他的政治生命。
　　蔡民说，林千里这伢有些捉摸不透，不怎么讲话，也不知道他成天想什么？
　　老周听了没做声。想了想说，大平他们走了，他有点情绪很自然，我们要培养他。
　　连队将庄师傅和林千里两人单独安排了一个大房，既是宿舍，又兼做连队宣传队排练房。
　　林千里从三排宿舍搬出来，每天半脱产，上午还是回三排劳动。就这一安排，林千里感觉体力上还是轻松多了。
　　庄师傅是个老师傅，其实年纪也不大，30多岁，单身，社会阅历丰富。他知道有了林千里，很多事自己可以省很多心。
　　林千里和庄师傅在一起，也学到了很多东西，至少不是像原来那样懵懵懂懂。
　　他从宿舍搬出的那一刻，虽然有点不舍，但还是出了口长气，毕竟离开了矮鬼的臭脚，离开了他写日记时伊一莫的偷窥，还有不知谁偷吃了他舍不得吃完的罐头荔枝……还有每天睡觉前，那一帮正走向青春萌动的男人谈论女人时的无聊和渴望。
　　林千里想起大哥在家时和他说的一句话，人就是反抗四周而成长的。是啊，自己虽然没去成场部，但是小小的一步，就让他摆脱了他先前的生存状态。
　　他想起了那天去换鸡蛋的老太婆，家徒四壁，面容枯槁。
　　农场的生活和农村比就算是天堂了。
　　林千里瞧不起的就是那帮小青年想家时的集体鬼哭狼嚎，有什么值得哭呢？你们不都是工人家庭的孩子么？也并不是那么能吃苦嘛。（林千里想起大平。大平除外）。
　　林千里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自己的家庭，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家庭比他们苦过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