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茫茫(二)
作品名称:长篇:白雾茫茫 作者:林幼章 发布时间:2014-10-05 16:14:06 字数:5662
(十一)
黄凯闪了腰,又不能干活了,靠在床上抽烟。伤筋动骨一百天,腰虽痛,想到至少可以躲懒,也偷偷乐着。
排长要他写检讨,同时向连部反映,这种人又不能劳动、又懒,退回去算了。连长也是这个意思!
周指导员说,退回去?老王同志,是你说的?前两天场部来电话打听哪个叫黄凯,来头大着呢,别瞎操心啊。
王连长也就不再问了。
中午的太阳暖哄哄的,连队安静得出奇,出工的队伍不回,炊事班给工地送饭。
黄凯搬个板凳,慢慢挪到门口晒太阳,晒着晒着,又要尿尿,他又不想去厕所,看看四周有无人走动,就打算在墙根屙,谁知他这一看,立大功了……
他看见两个男的,一高一矮从连队宿舍对面树林钻出来。那两人看到他了,犹豫了片刻,径直向他走过来,黄凯突然发现两人穿的一样的衣服——胸前印着,劳改。
“囚犯?”他吓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两人走到黄凯跟前。那个矮子说,小兄弟,莫怕,我们是劳改队的,在你们附近挖沟。搞点水喝。
黄凯连忙说,好,好。屋里有。
两人一进门,就把门带上。
那个高个一把把他顶在墙上,低声喝道,莫乱动!乱动打死你。
黄凯吓得直哆嗦,那个矮子翻箱子,找了衣服裤子,两人分别换上,就是没翻到钱。
矮个说,小兄弟,帮人帮到底。借点钱我们用。
黄凯赶快搜荷包,把身上五十块全部都给了他们。
“还有没有?”矮个问。
黄凯说,真的没有了。
两人说,你要是敢报信,我们杀了你!
黄凯说,不敢不敢。两逃犯迅速推开门,朝农场里面方向快速离去。
黄凯喘一口粗气,大约过了刻把钟,才敢走出门。报,还是不报?他犹豫了一下,向连队一跛一跛跑去,向莉正好走出门,他拼命招手。
向莉看到他时,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向莉跑过来,他说快喊指导员,有逃犯!
周指导员立即向场部摇起了电话。正在此时,两个端着刺刀枪的解放军冲进连部,来追犯人的。
黄凯出名了,全农场出名了。犯人在不到五小时,天黑前抓到。(他们的确是在连队附近挖沟,趁喝水机会钻进了树林。)因为周指导员的电话,沙洋所有路口,交通要道全线戒严。两个逃犯最终没有跑出去。
黄凯马上被送到场部医院,武汉方面又立即把他接回去,在军工医院养腰伤。半个月后,他养的又白又胖回来了,场部戴红花,连队开全连大会表彰,记三等功一次。
回后就到食堂去了,还入了团,不久提了炊事班副班长。
周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说,黄凯同志在阶级敌人面前表现出的大智大勇是我们五七战士的骄傲,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黄凯也真的进步起来了。
(十二)
1972年春上。
高原局长,钱力场长,梁主任,杨干事四人坐在一辆军用中吉普上。刚刚从硚口特一号——总后企业部管路局开完会出来,马不停蹄直奔沙洋苗子湖——274部队农场。
除钱场长外,三人都是现役军人。
高原,37年参军的老革命,长期从事军需生产管理。
钱力,原3506厂长,1969年组建农场,由高原亲自点将,任命钱力为农场场长。
梁城坚,正团,长期担任军队政治工作。农场政治部主任。
杨干事,正连,机关出身,政工干部。
会上高原表态,此次企业部管理局召开全面落实毛主席“五七”指示,走军工,军农道路的扩大会议。力度之大,振奋人心。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准备打仗”。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另一个社会帝国主义虎视眈眈。我们要坚决做到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备战备荒为人民,打一个农垦的漂亮仗。
中吉普在汉宜公路迎着春风飞驰,司机小刘开车,高原坐副驾驶,目光严肃,直视前方。
大家都没说话。都在体会上级党委的讲话精神。这次会议上级决定给农场增调15台履带式“东方红”拖拉机、20台铁牛”55轮式拖拉机、10台“丰收”35轮式拖拉机再加一台“东风”联合手机,加上农场原有的两台"康拜因"收割机。三台“东方红”、三台“铁牛可谓机械力量空前加强。
看来总后党委非常重视农场这一块,另外还从军马场赠送20匹退役战马过来。
局首长说,耕牛就自己当地解决了。高原明白,看来真要大干快上了。
高原说,老钱啊,没想到吧。
钱力答,是啊,没想到局党委下这么大决心。
高原接着说,马上从各地军工厂抽调一些有技术的工人师傅,连家属一起过来。家属种菜,解决吃菜的问题。
钱力说,畜牧搞不搞,可以搞点奶牛,喂猪,喂鸡。
高原说,奶牛放在场部搞,喂猪喂鸡,连队自己解决,马上组建机耕连,加工连,畜牧连。
梁主任说,机耕连是不是可以原场部机耕班的基础上,抽调各连党团员充实。
高局长说,当然可以。
杨干事说,团员有,党员少。党员是前年建场时厂里来的工人老师傅。
梁主任说,各军工厂还有一批青年师傅要来农场劳动锻炼,时间是一年。既走“五七”道路,又给这帮小青年传,帮,带。
高原说,对,主席说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这帮小青年都是我们老军工子弟,带好他们,我们责无旁贷。政治思想工作只能加强,不能削弱。
钱场长正在想生产的事。
高局长说,老钱啊,夫人啥时候到啊?怎么安排啊?
老钱说,老姚是会计就让她到生产科。
高原说,梁主任,钱场长家里都安排好了,你亲自到汉口接。
梁主任答,是。
钱力说,老梁,今晚通知各连,明天上午场部传达局党委扩大会议精神。
梁主任说,杨干事,回去立即电话通知各连长,指导员,还有全体机关干部。
杨答,是。
钱力说,一场大会战马上开始!
(十三)
场部传达局党委扩大会议和生产会议是同步进行的,各连干部精神振奋。
钱场长讲话:
一、加紧春耕,把稻田的兰花草籽翻一遍,这是机耕连的任务。另外加强机耕连队伍建设。
二、给春小麦上化肥,也就是撒尿素,这是各连都有的任务。
三、原来种花生的部分旱田,改种水稻。先围田埂、再翻地灌水、要在“旱改水”的难题上重点突破。
四、各连菜园班要解决各连吃菜问题,不许找场部伸手。
五,有一批退役战马,给连队到场部取信。不能用作生产,这是一批立过功的战马。要精心护理,精心饲养。除通讯员外,任何人不得骑马,平时由各连饲养班负责。
钱场长强调“旱改水”不好搞,谁先突破,嘉奖谁,给他记功。
梁主任说,要在大会战中发展党团员。思想工作要跟上,宣传工作要跟上,文体工作要跟上。今年五一组建场部篮球队,场部宣传队,集中半脱产形式。抽到哪个连队,哪个连队必须无条件支持。
高原局长没有参加会议,此刻他正在场部招待所和一位两鬓斑白,瘦高的军人在说话。
高原说,女儿叫啥名字。旁边一个扎着一对八角小辫,单眼皮,十分秀气的女孩,立刻站起来,礼貌地对高原说,高叔叔,我叫舒枫。
高原说,啊,长大了,女大十八变哦,这就是当年那个抱在你妈妈手上的小妮儿。长漂亮了,长漂亮了。
高原又问,多大了?
女孩回答,马上就十六了。小女孩一口京腔,高叔叔我妈问您好。
高原说,好好,你也懂事了。
两个老军人走到里屋,表情异常严肃。低声说了一会话。然后这个军人,站起身来,握着老战友的手说,老高,我赶回去了,女儿就交给你了。
高原说,放心放心。瘦高个军人转身对女儿说,严格要求自己,爸爸走了。
小女孩回答,爸爸放心。
高原把老战友送出门,门口停着一辆“华沙”轿车,警卫员拉开门,两个老军人手指帽檐,互敬军礼。
轿车转弯,一溜烟开走了。
(十四)
伊一莫今天摊上了一个“营养活”。他昨天撒化肥,别人都没事。他偏偏身上起些红疹子。
三排长蔡民走过来,发现他脖子上都是疹子,赶快叫他莫弄了。
今天全排继续撒化肥,一早,蔡说,你到耕牛班去找老郭,就说我要你来的。他会安排你做什么。
伊一莫第一次来到耕牛班。没想到这么壮观,一排高大健壮的水牛,都在河边低头饮水。
牛棚就盖在河边。老郭对一莫说,你今天去场部加工连拖一车饲料回,那边会装车,你把这个本子带上。他们会记数量。
老郭说,等牛喝完水,我帮你把牛车套好。
伊一莫说,套哪个。老郭指了指一只母牛。
牛喝水时眼睛看着旁边的牵牛的饲养员,悠闲,慢慢地喝,伊一莫没想到牛喝水的时间这么长,足足喝了大约十分钟,牛还没有喝够的意思。
伊问郭,牛干的这狠?老郭笑,他们是偷懒,不想出工。一莫说,牵上来不就得了。
郭说,畜生喝水,吃东西你都莫打扰它。你不让它喝饱,它一天都不会好生做事。
伊一莫频频点头,牛也有脾气的。待把这头母牛牵上来,它又是拉屎又是拉尿,足足又等了十分钟。
老郭把牛套上一辆胶皮轮牛车,伊一莫发现农场的家什真够劲,那比周边老乡的牛车气派多了,两个胶皮轮又宽又大。
伊一莫看到墙上还挂着一条皮鞭子,问,我是不是拿这个。
老郭说,那是马鞭,莫动。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你去掰根柳树条就行了。
老郭教了几句,“吁”啊“噢”的口令,一莫就坐上牛车。一挥鞭,牛再不偷懒了,迈着小跨步,颠出牛栏。
走上大路来,伊一莫点了根烟,难怪他们说赶牛车叫“营养活”。真是一路春光,风景无限啊。怎么先就没发现,农场这么美,田野这么美呢?
早上大地还飘散着淡淡的白雾。远处。农家茅草房,路两旁,发芽的杨柳,水渠的水清幽幽的,水渠又大又宽,这分明是一条河嘛。远处成片的树林,安静,整齐。薄雾在太阳下慢慢散开,“平林漠漠如烟织”,古人描写的太准确了。
一莫喜欢诗,喜欢朗诵诗,他爹原来是中学老师,教语文的。一莫受父亲影响。
他妈妈是菜场营业员,烦了就骂人。他还有一个姐姐在3604招待所。父亲前几年得病去世了。一莫底下还有个妹妹在读书,家里生活很困难。
一莫来农场,家里算是减轻一点负担。一莫来农场时,母亲和姐姐凑起来一共给了十五块钱。一莫聪明,就是身体嬴弱,小时候营养不良,长大就像根豆芽菜。
他喜欢自己的名字,像个诗人的名字,父亲起的。他很骄傲。
他知道自己父亲其实就是个诗人。
(十五)
向莉从场部拿了信,看天色还早,跑到场部供销社买点零食,她想买白糖,早上冲糖开水喝。
服务员说,没有,她问哪里有。
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说,哪里有?军人服务社有。
向莉问军人服务社在哪里。
中年妇女说,不对外。你又不是军人。
向莉问,红糖有没有呢?
中年妇女说那有。向莉称了两斤红糖,说怎么这么黑啊?我们武汉的红糖没这么黑。
妇女说,这又不是武汉?你们连队有冒得啦?
向莉一听口音,您也是湖南人?我也是湖南的。
中年妇说,你不是武汉的么?
向莉说,我妈妈是汨罗的。
向莉和这位胖胖的妇女正聊着。她看见一辆牛车正从门口驶过,好像一连的。
向莉说了声再见,追了出来。
追到牛车跟前,伊一莫认得向莉,因为她是连队文书。
向莉一时叫不出一莫名字。你是,你是“亚心波女”。是,就是你。
一莫满脸不悦,牛车不停住,继续走。
向莉边追边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大名。
一莫停住车,向莉说,把我带回去,早上我脚都走痛了。
一莫说,牛拖不动,向莉说,我这么瘦。不重。
一莫上下打量着向莉。向莉说,干嘛这样看我。
一莫说,是蛮瘦。上来吧。向莉喜死,赶紧坐上来。
牛车两根辕,一人坐一边。
向莉一坐上来,就对一莫说,你还不是个瘦猴子?
一莫腼腆不做声了,毕竟和女孩打交道不多。
向莉问,你大名叫什么?他们为什么叫你“亚心波女”?
向莉其实听说过这个故事,就是没对上号。(原来这个绰号,是炊事班那一帮姑娘起的。
一莫有次打饭,嫌菜打少了,把饭钵伸进窗口,那个女炊事员问,么意思?
一莫不吭声。炊事班长过来,加了一瓢菜。
一莫走了。那个女孩骂起来,像个鬼一样的,问他又不做声。
谁知一莫转过头来,说了一句“亚心波女”扭头就走了。那个女孩从窗口探出头来叫道,回来回来,你说么事啊?跟老子回来。
一莫走了,炊事班的一群姑娘搞不懂啥意思。
有一天,炊事班长突然叫起来,他骂我们是“恶婆”。恶婆不就是“亚心波女”。食堂一帮姑娘气坏了,看见一莫来打饭,就说“亚心波女”来了。这个绰号就这样叫开了。)一莫回答向莉,我叫伊一莫。向莉说,这个名字蛮特别咧。
牛车悠悠,一莫路不作声。向莉发现一莫不说话时阴阴的,说起话来,蛮友善,一脸朴实。她突然发现一莫其实蛮可爱的。
牛小跑起来,它知道快到家了。一莫想起它早上半天不肯出门,磨磨蹭蹭的。
可现在还是满载哦。
(十六)
高原局长问舒枫,你有啥想法?
舒枫说,我妈要我学医,我姐在军医大。我不喜欢学医。
高局长说,我这里也有场部医院啊。想去吗?你爸还是想让你读书的。
舒枫说,不读了不读了,我数学一塌糊涂。
高局长说,你是有两个哥哥吧?我记得。
舒枫说,高叔叔记性真好。我大哥在樟树。我二哥在山坡机场,高原说,哦,都在空军。你妈不想让你当兵了?
舒枫说,不想了。我家有三个了。我当老百姓。高原笑了。
高原摇了一个电话。不一会梁主任来了。
高原说,这是我老战友舒政委的小千金。你看场部有啥工作合适。医院她不去。你安排一下。
梁主任说,总机房,广播台。
高原说,总机房要值夜班。她太小了。打瞌睡。
高原说,舒枫啊,你当广播员怎么样?普通话又好。
梁主任说,去宣传队吧,那里年轻人多。
舒枫说,我会打小快板。在学校弹过月琴。
梁主任说,那行。就交给老顾吧。
高局长问舒枫,怎么样?
舒枫说,好啊好啊。就怕我不行。
梁主任说,不行,学嘛。高原对梁说,那你送他过去。
舒枫高兴得很。去拿行李去了。
高原对梁主任说,告诉老顾。不许对她特殊化,严格要求。
梁答,是。
场部宣传队离场部不远,约半里路。
宣传队风景很美。原先是一个禾场,四周一圈茅草屋,前面是一个池塘。左边隔一条小河就是机耕连,加工连。茅草屋后是一片树林,禾场上装了篮球架,再往远处。就是老乡的村庄了。
梁主任,杨干事把舒枫送过去。老顾和老裘都在。吉普车一刹,两个队长迎出来。
梁主任一来,大家都高兴。老顾笑着说,那阵风把我们梁大主任送过来了。
老顾看见旁边还有一个秀气姑娘。忙问,咯是?
老梁说,进屋说。老裘赶忙拿茶叶泡茶。
梁主任对舒枫说,过来叫队长。
舒枫说,叔叔好。
老梁说,哎,参加工作了,就要叫队长好。介绍完,老梁和老顾耳语了几句。回头和舒枫说,小舒啊,好好干,严格要求自己,不许搞特殊化啊。
舒枫像个军人,两腿一并,敬了一个军礼。说,是。
梁主任摸着她的头说,你才是军队的女儿啊!
老顾老裘把老梁和杨干事,送上车。转头对排练房叽叽喳喳的队员,喊了一声,尤美。
一个姑娘跑进来。队长,请指示。尤美笑眯眯的,挺成熟又风趣。
老顾说,这是新队员舒枫。清个铺出来,挨着你睡。只能照顾好,不得出错。
尤美是女演员班班长。
尤美上下打量小舒,说,咦,这漂亮的姑娘。
舒枫不好意思。见大伙这么热情,心想,我幸好没去广播台。这是个多么温暖的大家庭啊。
尤美拉着舒枫的手,行李呢?
一群姑娘都过来,把小舒迎到宿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