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

　　38
　　秋风一起，那树叶便纷纷落下，又一个秋天到来了。
　　我是那年深秋的一个雨天，被老汪从城里的垃圾堆里给捡了回去，从此迈开我狗的生涯。
　　最近，是因为链子拴着失去了自由的原因吗？还是因为那男人剧烈的一棍彻底毁了我的元气？或者就是我作为狗的旅程已经快要走到了终点？总而言之，常常有一种强烈的疲惫向我袭来，而且，我常常梦到夏柳村还有汪家大院，每每从梦中醒来，现实与梦境的落差让我更加消沉沮丧。
　　如果不是为了见老汪一面，我不会让自己落到这般田地。我不敢想象，假如有一天，我就这样拴着狗链死在了这楼梯的拐角，我会不会像儿时的命运一样，被重新扔到了垃圾堆上呢？在城里，似乎我最后的归宿也只有如此。
　　但是面对这一切，我无从选择。我甚至能明显地感觉到我正在以可怕的速度向着死亡迸发。我的听觉变得迟钝，我的牙齿开始松动。因为长时间地被限制在楼梯拐角这一片小得可怜的范围内活动，我的体力也大不如从前。这一个接一个的征兆正不断地给我的生命敲响警钟。
　　而我，对此却无能为力。
　　但是，机会终于来了。
　　农历的八月十四，赶在中秋节之前，老汪出院了。虽然还得拄着拐，但起码可以在家里慢慢活动了，也省得小军他们天天往医院跑。老汪回家之后，一高兴，就让小军把我解开，让我在屋子里撒撒欢。十一包了饺子，豆豆从幼儿园接回来，就赖着爷爷，一家人高高兴兴，围在餐桌旁吃饺子。
　　没有了链子束缚的我，感到久违的快活。身上也似乎平添了许多的力气，在屋子里出来进去不消停，到每一个人跟前拱拱嗅嗅不愿离开。十一说我：“老臭，乖乖卧着，一会我们吃完了再给你吃。”
　　我盯着每一个人看了看。从老汪开始，然后是小军，接着是十一，最后是豆豆。看了个遍后，我悄悄地，不声不响地出了屋，从12层楼的楼梯上，开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下。在路过我的小房子——小军给我钉的狗窝时。我连看都没看一眼。决然地，迅速地，逃离。向着我的家——夏柳村，一步步走去。
　　
　　我有生以来，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但是我一点也不担心会迷路，我知道，我一定能回去，我也必须得回去。
　　即将圆满的月亮默默地陪着我，将我孤独的身影一会儿移在前边，一会儿又藏在身后。我懒得理睬月亮的挑逗，只是朝着家的方向，用尽我最大的力气，走，走，走。
　　后半夜时，月亮大概玩腻了捉迷藏的游戏，或者是累了吧，彻底钻进了厚厚的云彩里不出来了。即使漆黑，对我来说也不打紧，更大的程度上，我靠的是感觉而不是视觉。
　　夜很静，静的我都能听见自己“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但是，我不能停下来歇息。我害怕我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前面的路还有多远，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旦我停下来，或许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必须一直不停地走，即使再累，也不能停。
　　天上开始下起了小雨，看来今年的中秋节要在秋雨连绵中度过。小雨不大，但一丝丝地落在我的身上，一点点地渗进我的每一个毛孔里，凉意里透着寒意。渐渐地，那股子寒意就进入到我的血液中，令我在雨中前行的脚步迈得更加吃力。
　　即使这样，我依然不能停。我不断地抖动身子，希望能将身上的水分抖落一些。雨水打湿了我的睫毛，影响我的视线，看不清前面的道路。我干脆就凭着我的感觉，朝着我熟悉的方向继续走。
　　我整整走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回来了。老远，我看见了夏柳村村口的那块界碑和在雨中静默的那棵大树。
　　下着雨的中秋节实在是令人扫兴。村子里静悄悄的，孩子们大概在学校里上课，今天不是周末，农历的节日并不放假。大人们在这雨天，要么是睡上一个难得的懒觉，要么就凑到一起打牌找个乐子。
　　我已经筋疲力尽。漫漫长夜的跋涉，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我真想就这样躺在树下，睡过去算了。但是不行，这儿只是村口，我还没到家。
　　我要回家。
　　回来了，在空无一人的村中的水泥路上，我独自回来了。院子依旧，只是那角角落落处都长满了荒草，在雨中更加显得荒芜。老汪、老杨、老孙三家的门都锁着。潮湿的门上，已经生长出了斑驳的绿苔。瓦屋房顶的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在风雨中抖动。好一番破败不堪的景象。
　　我站在门首下，默默地，长时间地注视着我生活了也算一辈子的地方。该离开的，迟早要离开，该消失的，必然会消失。这道理，天地之间，亘古不变。就像这院落，曾经也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何等的热闹风光？而此时，它犹如一股尘烟，注定要消散在时代的变迁当中。大概过不了几年，这儿会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将是更加崭新的建筑。
　　我是在垂悼过往的岁月吗？呵呵，真是可笑，我不过是一只活得时间太久了的一只狗罢了。也许我并非出身高贵，不过在人们赋予我这件外衣之后，我自以为是把自己归类其中，并且一直按照那个标准来活而已。
　　不过，此时此刻，关于出身对我来说，还重要吗？
　　既然不重要，那就去完成最重要的事情吧。
　　我出了门。在雨中，向塬上走去。
　　我感觉到我步子的沉重。不是因为下雨导致脚下的路的湿滑，而是因为，我的确是走不动了。我的力气已经耗尽了。我之所以还在不停地走，只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当中，我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所以，我的大脑不接受身体传来的信息，而只是不断发出向前走的命令。
　　在上塬的途中，我摔了一跤。我挣扎了好久，才又重新爬起来。这以后，我走得更加小心，如果再有一次摔跤，也许我真有可能就爬不起来了呢！
　　从开始上塬到我终于来到金枝的坟前，我一定又走了很长时间。因为一直没有消停的雨势小了。而且，我感觉，如果是晴天，太阳应该已经出来了吧！
　　塬上也很静，因为下雨，连声鸟叫也没有。只有从核桃树上残留的叶子尖上滴落下的雨水，钻进土地里发出的轻微的声音。
　　金枝的坟上已经长满了荒草。到明年清明节的时候，小军会仔细地将这些荒草一一除去的。我舒展我的身体，在金枝的坟旁躺下来，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雨水将我身下的土地滋润得软软的，我就处在细细的雨水和柔软的土地当中，似乎回到了母亲的襁褓当中，安全、温暖、舒服。
　　这次，我终于到达了终点，那么，可以睡了。
　　那就睡吧。我闭上了困倦的眼睛。恍惚中，我透过迷蒙的雨丝，看到了天上那轮红红的太阳，太阳下，金枝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碎花衬衣，笑着冲我招手，还在喊我“过来，老臭，给你馒头吃。”还有莎莎，她还是那么漂亮，对我眯着眼睛撒娇，她是在怪我很久都不来找她吗？还有黑子和花花，还有......
　　来了，来了。别急，等着我，我来了......我轻快地，不，是轻盈地，迎着他们而去。
　　（完结）
　　关于《狗眼》：
　　写这个东西，一开始只是兴之所来，和一干好友们在当地贴吧上盖房子，谁知道写着写着，就拉扯处这许多的人和事来。其实，在我的老家，的确有这么一只老的成了精的狗，每次回家经过它家，它都用那双深邃得无底的眼睛目送我。就在前些天，我回家还再次看见了它。它的一只耳朵据说被马蜂蛰了，不再高高竖起，耷拉下来。它每年给它的主人生一窝狗仔，因为是纯种的牧羊犬，它成了主人的摇钱树。现在它老了，它的主家将它的一个叫大脚的女儿没有卖，和它一起养着。我每次给它食物，它都默默地站在一旁，让大脚先吃。如果它的女主人也在，它便寸步不离地跟着，不管女主人是否已经嫌弃了它。
　　离我母亲家不远，有一个和《狗眼》里几乎一模一样的院落，主人公金枝的原型就曾经生活在那里。那是个好看、聪慧、清傲的女人，穿得体素雅的衣服，经常坐在她家后院的竹林旁做针线，和她交好的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她死后，她的男人就坐在路边的水渠边大放悲声。在我的记忆里，她给我留下了几个不可磨灭的镜头：用一块块花布头裁剪缝纫出来的书包；永远恬静淡然地美丽的笑容；还有去世后两个男人的悲怆。以至于很多年后，关于她的故事，仍被村里人津津乐道。
　　我知道，任何传奇都会淹没在历史的烟尘里，我不知道，我笔下关于金枝的故事是否符合这个时代或者读者的需求，我只是出于本心，叙述这个故事，还有金枝以及她周围的人们，仅此而已。
　　——吃嘴猫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