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麦收>第一章 八十年代

第一章 八十年代

作品名称:麦收      作者:周会涛      发布时间:2014-09-29 09:27:17      字数:13669


  一
  
  滏阳河的雄伟的大堤像两条巨蟒一样腾跃于冀南的腹地,构成了冀南平原的骨架。她横亘于平原的皇天后土之间,与平原辽阔的景象如此和谐地浑然天成,形成了平原一道雄浑亮丽的风景。这里的人们至今仍不会忘记1963年发大水的情景,肆虐的洪水淹没了美好的家园,无情地吞噬了牲畜的生命,失去家园的人们流离失所,景象十分悲惨。后来,在毛主席“一定要根治海河”﹙滏阳河是海河的一条支流﹚的号召下,一场人与自然的抗争揭开了序幕。先辈们硬是啃着窝头,靠人拉肩扛筑就了这样一个伟大的工程。在这里,我不敢对先辈们“人定胜天”的思想妄加评论,但那绵延千里的雄伟大堤足以证明先辈们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力量。包产到户以后,各级政府开始兴修水利,﹙如开沟挖渠,修建扬水站等﹚,人们利用滏阳河充足的水利资源发展农业,两岸数十里,粮食生产突飞猛进地增长。
  这是八十年代初仲夏的一天,时令已过农历五月,同往年一样,冀南平原又迎来了一个金黄的季节。从堤坝望去,金黄的太阳光毒辣辣地泼洒在已经泛黄的一望无际的麦田上,就连那随灼热的风铺面而来的来自黄土体液里散发出的麦香似乎也能让人感觉到浓重的黄色气息。那点缀其间的刚从阵痛中挣扎出来的小村庄,几绺树木的绿色枝条依然遮掩不住村边土坯房屋破败的景象。
  在县城通往小王庄的狭窄坑洼的柏油路上,两旁已有星星点点的早熟收割的地块,补丁似的。尽管如此,那为数不多的麦秆还是被在公路上打场的人铺得满满的,两旁仅存的极窄的车道还不时被横七竖八的木锨、铁叉之类的打场用的农具所阻挡。尽管上级部门下过文件,禁止在公路上打场晒粮,可依旧阻止不了这既简便又省钱的行为。只要有汽车经过,打场的人们便不失时机地翻动被碾压的麦秆,丝毫不顾及后来的车辆的不耐烦的喇叭声。
  回家过麦的县城滏阳中学高二年纪的学生王铁柱和林二栓在公路两旁麦秸缝里艰难地穿行着。他们俩既是同学,又是同村,特殊的关系是他们两个成为了亲密无间的一对挚友。虽然道很难走,但他们还是边走边谈。
  “看今年麦子的长势,明年一准吃馍没问题!”瘦削的面庞上透出几分机灵的嘎气的二栓说。
  “当然,我爹说,我们家的麦子能收八百斤呢。”面庞英俊而憨厚的铁柱一脸自信说。
  “那还用说,大伯把地打整得跟过了筛子似的,光粪就上了一柞厚呢。”
  “更重要的是,灌浆的时候浇了二遍水,沾了离河近的光。你看,咱们班县城边上哪些二级扬水的地方的同学,到现在还啃窝头呢。”
  “听说麦香她爹就是挖海河时被压死的。”
  “是的,听我爹说,他亲眼看到拉动胶皮车的钢缆突然崩断,麦香她爹来不及躲闪被从身上压过去的,好惨。哎,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对好朋友,就跟咱俩似的。那时在队里都是种田的把式,技术难度大的活,都找他们俩。麦香在县报上发表的散文《悠悠滏阳情》就有记述,你不是也看过吗。”
  “柱子,我想问你,为什么人家麦香约你一块回家,你却拒绝人家呢?”
  “你没瞧咱们班的男女生,说句话都要背过脸去,和女生一块回家,还不成为新闻话题?”
  二栓一脸嘎笑:“柱子,难道你没瞧出来,麦香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胡咧咧,”王铁柱一脸的不屑,“人家在班里可是数得着的,考大学吃商品粮的料。我呢,中等靠下,早晚还不是摸锄头把的脑袋?银环和栓宝,那是唱戏,现实生活哪有那事。”
  “可也别说,她们家这么多年,还不是靠你们家帮衬着?即使他考上大学,没有你家接济靠她家那几个势利眼的当家子,能上得起?”
  “那就能乘人之危呀?”
  “啥叫乘人之危?傻子都能看出了,是人家主动找你的。”
  “再瞎说不理你了,传出去,对麦香不好。”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才懒得管你们闲事呢。不过我爹让我通过你给你爹传个话,今年你们家收了麦子让我爹帮着找人买了,一准比卖给粮站多上两三百块钱。哥们儿的事,你可得放到心里去。卖谁不是卖,干嘛非得死脑筋卖给国家呢。”
  “好吧。不过我爹就是一根筋,去年好多人都要找他要收他的麦子,可他就是不答应。他还是抱着集体的时候交公粮光荣的传统思想,谁都拿他没办法。”
  “可你是他儿子,你的话他还能不听?关键是给他把道理说透。”二栓说。
  “我尽力吧。”铁柱说。
  
  二
  
  此时,在小王庄村北一望无际的麦野里,王铁柱他爹王土根老汉正站在自家麦田的地头上。他将双手背在背后,一只手上,他最心爱的那把镰刀正被他下意识的熟练地转动着。那把镰刀虽然已有了些年头,中间被磨下去一个月牙形,但是王土根始终不愿意换新的,因为他觉得只有他手中的这把镰刀不闷不飘,用着透亮,最得心应手了。刀头早已被他磨得铮明瓦亮,虽然他家的麦子还没有熟透,但他已经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在大战之前嗅到了战争的气息那样亢奋。而眼前整齐的地块,一行行直立的麦秆,多么像等待他检阅的千军万马呀!镰刀在他背在后面的右手了越转越快,连他也不知道这下意识的动作究竟意味着什么。他骄傲地环视四周,目光越过那广阔的麦野落向了北面那依稀可见的滏阳河大堤。望着那雄浑的大堤,他的心也便如他脚下的这片黄土那般坚实。是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一点不假,“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有了这条河,才有了两岸人民的旱涝保收,他们才能蓬蓬勃勃地繁衍生息。
  他忽然想起了他年轻时最要好的朋友麦香的爹臭粪兄弟,那时他们既是生产队的壮劳力,又是庄稼把式。挖海河的时候,他们比着吃,每人一顿能吃五六个大馒头,干起活来也肯卖力,一人顶三个人干。可就是这么一位亲如兄弟的好朋友,他竟然眼睁睁地看见被因拉着满满一大车土的钢绳突然崩断而酿成臭粪血肉模糊的惨剧的。在农村,男人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本来臭粪所在的宋家也算小王庄除王家以外的第二大姓,与臭粪家走得相当近,可自打那次事情发生后,那些近当家子竟然不顾宗族责任,一个个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着麦香她们孤儿寡母。可天性厚道得如同这片黄土的王土根和他心地善良得如同滏阳河水一样的妻子毅然挑起了帮助她们孤苦生活的重担。他不能对不起他的朋友,那样他会感到良心的不安。联产承包以后,不但她们家耕地、播种、收割等等重体力活或是用得上牲口活,他都尽力而为地帮助她们,就连平日锄地、打药等稍微轻一些的伙计,一旦麦香母女忙不过来的时候,他和他的妻子也都要过去帮上一把。麦香和铁柱同岁,一起上的学,一起升的县高中,一路下来,两个孩子的一等各切的上学费用全都由他们家分担,就连他上县城赶集的时候去看望儿子,买的东西一准也有麦香的一份。
  从心里,他早已把麦香当成了自己的亲闺女看。眼看麦香一天天长大,出落得欢眉大眼,丰腴的体态让每一个有半大小子人家看着眼馋,于是就有好管闲事的人给她提亲,可都被麦香母女婉言拒绝了。村里最能说的张媒婆似乎看出了什么门道,她便试探着把麦香和铁柱撮合成一对。这回虽说没有遭到麦香母女的拒绝,可王土根有极力反对。他的理由是:麦香学习好,将来一准能考个大学或者中专什么的;而铁柱,学习成绩一般,他本就不指望他考上大学,而希望像他一样做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哪有种地的娶上吃商品粮的女子做老婆的事啊?
  然而令他揪心的是,铁柱虽说明知自己不是上大学的料,但似乎对种地也不感什么兴趣。人家的小子,有的打小就愿意抓挠牲口,而铁柱好像对他心爱的枣红马丝毫不感兴趣,这么多年了,对自家的马儿一点感情都没有,就像马儿对他没有丝毫的感情一样。他的心思早就被本村几个到省城买衣服的几个年轻人吸引了去,逢年过节,他便跑到他们家里问长问短,问他们城里人的生活,问外部世界的高楼大厦,还问他们是如何做买卖赚钱的等等。王土根向来是看不惯那些出外谋生的年轻人的,认为他们是不务正业。在他看来,庄稼人的本分就是种地,做买卖能做一辈子?能创造财富?再说说不定啥事政策一变,还不乖乖地回村种地?他更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跟他们交往过密,为此爷俩还经常发生口角。铁柱曾向他扬言,等毕了业,就走出这贫困的乡村,到外面去闯闯。为此,很少对宝贝儿子发火的王土根却态度鲜明地发下狠话:“及早死了那条心,老老实实跟我在家种地。你要敢出去,就打断你小子的腿!”
  他就是不明白,放着这么好的地不种,偏偏生出那么多邪念,走火入魔了!他蹲下身子,放下镰刀,捡了一颗大麦穗小心地放到手心里揉搓着,吹去上面的麦芒,一些黄澄澄的饱满的籽粒便展现在他黝黑的面庞前,一颗一颗似乎已经在他的瞳孔里跃动起来。他把它们轻轻地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那还存有些许水分的松软的麦粒,一股带着泥土芬芳的浆液便通过他的味觉器官传遍了他的周身,那是维系他什么体征的浆液啊!
  不行,今年麦收,一定要调教一下铁柱的野性,让他安下心来种地,他想。
  于是,他重新把他心爱的镰刀背在他背后的手里,大踏步地向村里走去。
  
  三
  
  等铁柱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这是一家收拾得很整洁的农家院落,一看就知道家庭主妇是一位干净利落的人。院落东墙根处种着几棵丝瓜秧,蓬蓬勃勃地结满了大大小小的丝瓜。北屋门口东面挂着一串鲜红的辣椒,其墙体上不同形式地挂着各种农具。那条大白狗一见少主人回来了,撒欢似的朝铁柱身上乱扒一气,满院子里的鸡却依旧若无其事地觅食,而牲口棚里的那匹枣红马却摇晃着脑袋,伴着一串铃铛响传出一声不太欢迎的嘶叫。
  正赶上娘搀着他知道奶奶从茅房里走出了,奶奶另一只手里拄着拐杖,脑袋不断哆嗦着,见到铁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铁柱赶忙从娘手里接过奶奶,他也没多说话,知道说话他也听不见,而是小心翼翼地搀着她进入里屋她的房间,喂了几口水果罐头,方才走了出来。铁柱娘长得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很是福态,她埋怨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铁柱说:“打场的把公路都挤严了,见缝插针才过来的。”
  铁柱忙不迭地从笼屉上拿出一个渍满饭迹的大白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边问:“娘,还有你腌制的茄包吗?”
  “吃完了,给了麦香家许多,还送了左邻右舍的。怎么,你带去的一大罐都吃完了?”
  “不到星期三就吃完了,”铁柱嘴里含着馍说:“同学们都说你做的特别好吃。”
  娘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着说:“那今年秋晌就多腌制些,都是些拉秧子的茄子,不值几个钱的。”说完她把盛好的一大碗香气浓郁的飘着几片黑黑的山药叶的杂面汤递了过来:“我再给你盛点我捂的馍馍酱,比茄包好吃多了。”
  “铁柱哥,你怎么不等俺就回来了?活该,俺可是从土路绕行的,比你还早到家呢。”进来的是麦香,她衣着朴素,体态丰润,落落大方。就像贫瘠的土地上绽放的野花,只要少许的营养便会蓬勃出一腔灿烂。
  “是二栓急着要回,俺就——”铁柱支吾着。
  “你就是忌讳高中男女生不说话,不待见俺,俺可是你妹。婶子,你可得说说他。”
  “是啊,麦香又不是外人,怕啥说闲话哩。”铁柱娘埋怨着,眉开眼笑地望着麦香,“这孩子,就是木讷。吃了没麦香?”吃了没是乡下人的一句挂在口头的问候语,就像城里人见面后的你好一样,它不分场合也从来不是关心对方是否真的吃饭。
  “吃了,”回答也是不必太认真的,哪怕自己还没有吃饭,“婶子,俺娘叫俺过来告诉你们一声,俺们把果子订了,麦子都交了,你们千万别再订了。”
  “俺家麦子收得好,不该让你们订的。”
  “不碍事的,俺们娘俩吃得少,再说新麦子就要下来了。”
  “你叔把镰刀都磨好了,待会走的时候带回去。另外我还腌了好几十个鸡蛋,过麦吃的,一起带走。你叔说,明天早晨压场,需要的人手多,咱们两家都去。”
  “哎。”麦香一点也没客气,她很随意的和铁柱娘叽叽喳喳聊了好一会子,才离开铁柱家。
  铁柱母子送她往外走,正巧王土根从地里回来了,麦香甜甜地打着招呼:“叔,回来了。”
  一见到英俊健壮的铁柱和乖巧伶俐的麦香,王土根乐得嘴都合不拢:“柱儿回来了,麦香也在。”
  “麦子多咱可以开镰?”麦香问。
  “就这两三天,回去告诉你娘,明天压场,早晨就别做饭了,过来一块吃吧。”王土根说。
  “行。那明天俺就直接把果子带您家来。”麦香说。
  
  四
  
  小王庄村西是一个大碱窝,平常时日,一幅衰草连天的破败景象,除了放羊人外,连飞鸟都很少飞入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的。只有麦收季节的到来,这里便成了村民们打场晒粮的好地方。平日里死寂一潭的地方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已经有几户人家的麦场上堆起了麦垛,更多的人家麦熟前夕赶着压场。压场的工序并不复杂,但需要的人手却是越多越好。先平整土地,松土,然后用耙耙平,用牲口套上大碌碡压上几过后,从附近的坑里挑水泼在上面,铺上一层麦秸,再用碌碡反复碾压,直至把光洁坚硬的场面上泛着一层薄薄的麦秸细屑为止。
  从村边远远望去,平地的,挑水的,压场的,忙忙碌碌的人们穿梭来往着,构成一幅情趣盎然的生动画面。然而,人们知道,一场艰苦的劳作就此拉开了序幕。
  王土根他们家的麦场在偏南一点的位置,此时,其他工序已暂且告一段落,只有王土根驱赶着他家的那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绕着场圈碾压着,嘴里不时发出“咿”“喔嚎”吆喝牲口的声音。那牲口在他的驱使下顺从而熟练地努力地拉着碌碡转着圈圈,伴着吱吱扭扭的刺耳的摩擦声,碌碡缓慢地,沉重地压过地面,轰轰隆隆的,周而复始,就像庄稼人的岁月。
  铁柱娘和麦香娘坐在场边,她们每个人都把一只鞋子脱下,垫到屁股底下坐着,这是庄稼人休息的一种常见的方式。她们一边吃着炸得焦黄的果子,一边谈论着蹲坐在场的对过的她们各自的儿女。麦香娘其实比铁柱娘的实际年龄还要小,只是从王土根和臭粪那里论,铁柱娘还是尊称她为嫂子。与铁柱娘相比,她显得又干又瘦,不幸生活的煎熬已经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
  “多好的两个孩子呀。”麦香娘说,“张婶前连天又向我提及两个孩子的亲事,我看要是他们倒是情投意合。”
  “可我们家老头子说啥也不同意,他说麦香这闺女,是个上大学的料,不像我们家柱子,将来还要回家种地。”
  “我也不准备让麦香考大学了,考上了,我也供不起,我看不如成全了两个孩子。”
  “哪里的话,咱们好几十年的交情,我们早把麦香当成自家的闺女了。就我们家的条件,供麦香上大学,一点也不算事。孩子们的事以后再说,虽说乡下提亲早,可他们现在岁数都还不算大。”
  场的另一边,铁柱双手交叉在脑后躺在一堆去年留下的麦秸垛上,嘴里叼着一根麦秆,眼睛望着辽远的天空,麦香很近地坐在他的身旁。
  “我不准备上高三了,也不准备跟爹一起回乡种地。”
  “那你想干啥?”麦香吃惊的望着他。
  “去省城闯闯,卖水果,买鞋,出去再说。”
  “那俺跟你一起去!你上哪俺就上哪。”麦香坚定地说。
  “胡咧咧,你一准能考上大学。”
  “可俺娘说不让俺考大学了,让俺跟她回家种地,俺也同意。”
  “俺爹不会答应的。”
  “那咋办?”
  “俺去意已决,你要非要来,明年报考省城的大学不就得了?”
  “那就一言为定。”
  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尽的千言万语。
  
  五
  
  俗话说“麦熟一晌”,一点不假。在夏季毒辣辣地日头和火烧火燎的干热风的共同作用下,田野里的麦子就像十月怀胎的婴儿,就在那么一天,突然就降临了一样熟透了。而农家一年之中最繁忙的农事也便开始了。
  一大早,王土根一家便吃过了早饭。铁柱便忙着从大门过道里把他家那辆宽大结实的胶皮车拉出家门,紧接着,王土根便牵着那匹枣红马走了出来。他刚刚把车辕高高抬起,那马便熟练地自动掉转身躯,顺从地倒进车辕之内,任凭王土根给它上套。一切完毕后,那马兴奋德一声长嘶,连拉屎带尿尿的。王土根“蹭”的一下坐到车前辕,看着铁柱娘小心翼翼地上车。同在胡同口套牛车的邻居小三谐谑道:“嫂子,咋舍得下地干活了,是不是俺哥昨晚给你膏油了?”
  “去你娘的坏三,回家问你妈去。俺要是说给你听,准保把你脸说红了信不?”铁柱娘一点不恼。
  王土根听戏似的笑着,一甩手中的长鞭,“啪!”,伴一声清脆的声响,加入到过麦的人流车流里。
  村里便热闹起来了。大车小辆穿梭其间,有四平八稳的牛车,活蹦乱跳的驴车,耀武扬威的马车,还有灵活机动的自行车,间或几辆喘着粗气的农用拖拉机。能出动的人都出动了,就连脑血栓多年很少下地的老八叔此时也蹒跚着牵动着他家的那头小毛驴穿行于人群中。不知谁忙碌之中还有空打趣道,一过麦,脑血栓都不治而愈了。
  铁柱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后面带着麦香,铁柱家的大白狗紧随其后。它被铁柱往回赶了好几次都无效的情况下才跟过来的。麦香一手抓着车后座,一手拿着两把镰刀,大大方方地把头探过铁柱的身子向前张望。
  二栓愣头青似的赶着他家的毛驴车很欢实地跑在凹凸不平的乡间大路上,不时惊险地超出其他的车辆,不时遭来几声埋怨。铁柱紧蹬几部赶了上来,问:“二栓,你们家割哪块麦子?”
  “西北洼,你们呢?”二栓又给了毛驴一鞭子,毛驴跑得更欢了。
  “先割沟西麦香家那块,再割庞家坟我们家那块。”铁柱说。
  “我们家地少,等我们割完了,我就帮你们。”
  “那就一言为定。”
  铁柱的自行车超过了二栓,二栓趁机冲车后坐的麦香做了个鬼脸。
  
  六
  
  一望无际的麦田里,一团团忙碌的身影在麦浪里此起彼伏,人们的劳动热情与灼热的气团搅动在一起,在烈日下翻滚、蒸腾……
  麦香家的麦田里,地头上停放着落套的马车,车辕上拴着那匹枣红马,王土根家的大白狗在麦垄间钻来钻去,不时用前爪扑捉飞动的小昆虫。
  麦势长得不错,坚挺厚实的麦垄仿佛一道道短墙一般,一镰下去,便露出坚硬雪白的麦茬子。王土根此时早已脱光了膀臂,露出满身古铜色的腱子肉,他的右边臂膀上搭着一条分不出颜色的毛巾,他不时用它擦擦皱纹堆垒的黑脸上滚淌而出的汗水。他弯着腰,轻轻用镰背一拱麦秆,那麦子的穗头便随他娴熟的动作聚拢在一起,他的左手顺势一拢那聚在一起的穗头,镰刀刃便准确地插在那一大把麦秆的根部。然后就劲一拉,一把麦秆就齐刷刷地攥在他的那只大手上,如此俩三下,直至达到他大手的极限后,一转身,齐齐整整地轻放在后面的麦茬地上。“唰”、“唰”、“唰”,伴着一镰一镰有节奏的韵律,反复就像演奏一曲生动的田园交响乐。他永远是打垄的,也就是处于中间位置,两边的人割下的麦秆都要归拢到他身后的麦垄里,因此只有割麦的好手才配打垄。他就像杀入敌阵所向披靡的勇将军,所到之处,敌军的千军万马纷纷倒在他的刀下。
  麦香娘虽说是个妇道人家,可由于艰苦生活的磨练,瘦弱的身躯里竟然珍藏着一幅好身板。她的动作虽不及王土根准确有力,动作显得有些杂乱,可耐不住她的韧劲,手抓挠个不停,因此她的手底下也相当出活。她紧随王土根之后不远处,没有丝毫的懈怠。
  与他们相比,铁柱和麦香就要差劲多了。已是上午十点多,灼热的太阳光火一样炙烤着大地,汗水接连不断从他们的脸上滚落下来。渗进眼里,把眼睛蛰得生疼。本来白皙的面庞因布满麦秆上的黑色灰尘,在大把汗水的共同作用下,变成了京剧花脸。此时,他们早已失去了刚来时的那股新鲜劲,蹲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吃力割着厚实的麦秆往前挪。虽然两个人共同交替割一耧麦垄(播种的耧一耧为三行),但还是被王土根远远地甩了很远。铁柱直了直身子,用手轻轻地捶打着发疼的腰部,望望眼前密密匝匝令人眼晕的一大片麦田,回头看看自己割的一小行麦茬,心里不免发怵。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麦过完,更不知道这是否是他今后煎熬的一生的开端。这时他仿佛才真正感悟到,自己平日里吃的白面馍是多么来之不易,领悟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句背得滚瓜烂熟的诗句的真正含义。
  等王土根从地头那边接应过来的时候,铁柱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倒在地。他的身体像灌了铅,再也不愿起来。这时麦香把一壶泛着水温的墨绿色的军用水壶递了过来。这种水壶看上去不起眼,可容量倒是蛮大的。壶盖已被麦香拧开,被一根短绳牵着搭在一旁。铁柱拼命地往嘴里灌着,顿时一股浓浓的夹杂着茶香的甜水像一股暖流一样在他的全身涌动。他猛地从地上站起身来,去和大家一起装车。
  此时,王土根已经套好马车,两家人共同把一捆捆麦个子排进车厢,等到了一定高度的时候,王土根便爬了上去,熟练而整齐地排着来自不同方向的麦个子,直到把它们排成小屋似的麦垛,方才罢休。他“腾”地从高高的麦垛顶端跳了下来,熟练地用一条粗大的绳索用力捆扎好。等着一起做完以后,王土根却做出了一个令大家大吃一惊的举动,他竟然把手中的鞭子递向铁柱!
  铁柱愣住了,因为在此之前爹从来没有让他赶过车。他疑惑地望望爹,爹的眼神是复杂的,有几许惶惑,几许期待,但是更多流露出的却是坚毅,铁柱知道。爹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他犹犹豫豫地接过爹手中的鞭子,那鞭子似乎很沉很沉。
  “柱儿,”见他有些犹豫,王土根鼓励道,“爹割麦快,拉麦的活就交给你了。就像婴儿学走路,早晚都得迈出这一步的!”
  
  七
  
  王土根把马车小心翼翼地赶出坑坑洼洼的地头来在一条相对宽阔乡间的大路上,便把缰绳交到铁柱手中,吩咐了几句要小心的话之后,便回去割麦去了。
  光洁的大路上不时出现东一簇西一簇的被压得扁平扁平的杂草,它们的变形的躯体紧贴着地面,如果把它们连根拔起,就会发现它们的根部比地上的部分发达得多,使人不得不佩服乡野生命顽强的支撑力!两旁的深沟里更是杂草丛生,几乎看不到沟底。那灌溉用的深沟此时竟像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仿佛随时都会把装满麦秆的马车吞噬似的。
  铁柱常见爹赶马车,俗话说马通人性,一点不假,爹坐在车辕上,只需用鞭梢做一个动作,那马就心领神会。因此,那匹马被爹调教得得心应手,应用自如。而此时,他赶着装满麦秆的马车,竟然像拉动一座小山似的,而真正感到沉重的,仿佛不是马,而是他本人。只要对面过来一辆车,无论空车还是装载的,他都要把车停下来,生怕自己或人家被挤进深深的道沟里。那匹枣红马不时被他莫名其妙的吆喝搞得不知所措,醉汉似的摇摇晃晃,不时发出嘶叫以示抗议,有时任凭你再三吆喝却一动不动,有时却又突然用力把他闪个趔趄。对面过来的人不时戏谑道:“柱子,长本事了。”他由于精力过于集中而无暇回答,更不知道说这些话的是那些人。
  铁柱知道爹这么做完全是为他好,毕竟快到成家立业的年龄了,他想早日把他锻炼出像他一样的庄稼把式日后好安身立命。爹就是靠他强壮的身体以及像他的身体一样厚重的庄稼把式,才为他们全家和麦香家撑起一片绿荫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爹爱他,可他偏偏却又这么不争气。
  村子的西北角有一个路口,是他赶车去麦场的必经之地。这个路口很窄,连下坡带拐弯,难度极大。已经有好几辆车跟在他的后面,挤成长长的一队。铁柱心里犯怵,可脚步却不能停下来,他硬着头皮驱赶着枣红马,就在他牵动马头准备拐弯的时候,那马却突然反了性,连踢带踹不听使唤,他生拉硬拽,眼看胶皮车的车轮就要落进道边的沟里,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条身影从后面一跃而出,一把把他推开,来人竟是王土根。枣红马一见到老主人,立刻安顿了下来,王土根紧吆喝几声,把马车又向前赶了一小段路程之后,才牵动缰绳拐弯。等车入了正道,他对愣在那里的铁柱大声喊道:“柱儿,快过来。”
  王土根从又把缰绳递到铁柱手里,跟在他的旁边。那马由于有了老主人的跟从,显得从容了许多。铁柱这时心里也不再慌乱,他知道,就像平日里爹在身边,他的心里就踏实一样。他不解的问:“爹,你不是再割麦吗,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我不放心,就一直悄悄地跟在车后,就怕在这个路口出事。果不其然,小子,赶马车可不像你骑自行车,车辕那么老长,你又拐那么早,要不是这匹马顶着,你早翻沟里了。马干活,比你强哩!”
  铁柱的脸,立刻羞成了一块红布。
  
  八
  
  麦收已持续三四天,田野里已经有了成片的麦茬地,于是成群结队的拾麦子的便多了起来。小王庄是个人均耕地较多的村子,有的队能合三亩多地,少的也能合上两亩大几。加之过麦繁重的劳动,除了少数家庭主妇特别勤快的或者劳力很多的以外,大多数人家都不再拾自家割过去的麦子,而是任由它们散落一地儿无暇顾及。却也因此造就了一支拾麦大军。
  就拿村小学一对教师夫妇来说吧,由于工资极低,又经常遭拖欠,因此虽说是国家正式人员,但他们的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的。而年年的麦收便正为他们提供了一次次创收的绝好机会。农村中小学那时还兴放农忙假,他们趁此机会不停歇地拾些麦子,据村民们说,足够他们一年换馍馍的了。
  村里的学生们也大都有勤工俭学的任务,数量不多,根据班级的高低,从十几斤到几十斤不等。他们的家长大都不指望他们干活,又不愿从辛苦一年的收成里一下子用簸箕搓出那么一大堆麦子交出去,于是便让自家的孩子与小伙伴们一起去拾麦穗。大多数孩子除了拾够自己的任务外,多多少少还能剩余一些,即便不够,添也添不了多少。于是,田野里,道路旁边便多了拾麦穗孩子们的身影。更有个别调皮的孩子从车上拽下大把的麦秆,却也因此受到大人们的呵斥。
  在拾麦大军中,为数最多的要数东南乡临县各村的村民。由于他们那里离河较远,麦子长得差,收的麦子不够吃,早早过完麦后,便携家带口地到小王庄附近来拾麦。他们大都很能吃苦,起五更来,大晌午的也不休息,直至太阳落山才回去。回去的时候,有骑自行车的,每人托满三大包麦穗;套胶皮车的,一家大小足足能用耙子耙上一大车碎麦秆。
  已过十一点钟,铁柱娘和麦香母女正抓紧时间割麦,她们要在铁柱父子拉麦回来之前割出一车的麦秆。这时一个拾麦子的农妇在她们拉过麦子的麦茬地里拾起了麦穗,身边还带了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铁柱娘是个勤俭人,虽然从不拾别人家的麦子,可自家麦子地里的麦穗总是要拾的,再说刚才装车装得慌,麦穗大把大把散落得到处都是,因此见有人拾自家的麦子,心里很是不高兴。但她毕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心想既然冒着酷暑来拾麦,还带了一个孩子跟着受罪,想必日子肯定过得不容易,再想想没挖海河前63年大水淹自己随父母到外地避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家好心收留他们的情景,于是便打消了驱走他们的念头。
  没想到的是,那个农妇竟拉着孩子走到她们跟前来要水喝。农妇指着那个瘦瘦小小,被太阳晒得很黑的小女孩说:“俺水喝光了,能让俺孩子喝口水不?”
  麦香不很情愿地望望铁柱娘,铁柱娘倒是满脸堆笑地把水壶递过来,摸摸孩子的头说:“喝吧孩子。”她又回头吩咐麦香,“把剩下的鸡蛋跟果子(油条)拿来给她们。”
  “哎。”麦香答应着,拿过果子和鸡蛋。那农妇一见急忙摆手:“不不不,有口水喝就行,够麻烦你们的了。”
  “大妹子,你也吃点吧,不碍事的,反正我们一会儿就回家了。出门在外不容易,谁还没有需要帮助的时候?”一旁的麦香娘帮着腔。
  农妇千恩万谢,跟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时喝口甜甜的糖水。她一边吃,一边和她们唠着闲嗑:“看看你们多好,离河这么近。哪里像我们,二级扬水,经常够不着浇二遍水,只能收二三百斤。”
  “已经很不错了,生产队那会儿,一亩地才六七十斤,比种子多不了多少,那个年月,不也这么过来了么。人那,得学会知足。”铁柱娘说。
  “其实,挖海河时俺们那里也出了不少劳力。俺那口子就挖的是庞庄那块,那时俺们还没有结婚。”听得出,农妇没什么文化,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可惜俺们没你们命好,出了力却得不了啥利。”
  “哎!”农妇的话勾起了一旁的麦香娘的伤心之处,想想因挖海河而死的丈夫,又想想自己从三十来岁就寡居的痛苦经历,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农妇停止了吃喝,傻傻地望着她,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九
  
  如果说麦收是庄户人家上演的最精彩的一出剧目,那么打场绝对是这场剧目的高潮。
  天刚蒙蒙亮,铁柱便被爹从酣睡中叫醒,等他很不情愿地起来后,娘已经再准备两家人的早饭了。等他摸黑迷迷糊糊地来到村西的麦场的时候,王土根和麦香母女已经开始摊场了。
  摊场就是把拉进麦场的麦个子一个个解开,然后用铁叉抖乱,尽可能不让麦穗挨在一起,否则压场的时候就会压不透,麦粒掉不下来。抖乱后,便一叉一叉地拖进场里,翻卷开来,支成一个个半人高的蓬蓬松松的“小帐篷”,好让阳光和空气容易进入促使其早些干燥。说来简单,可要把一把一把割下来,又整齐地捆扎在一起的麦个子重新抖乱,其繁琐程度可想而知。一阵紧张地忙碌,把场摊好之后,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此时麦香母女和铁柱父子早已变成了一个个灰黑色的“土猴子”了。
  几个人回铁柱家草草吃过早饭,各自在家休息了一会儿,便又回到了场上,因为,他们要把摊好的麦秆重新翻一个过,好让下面的尽快干燥。如此翻弄三四个过后,大约上午十一点以后,便叫来村里用拖拉机拉碌碡的过来压场。
  空气里弥漫着燥热的气息,混着麦秆特有的腥气,加之人喊马嘶,机车轰鸣,把人团团围住,逼得人透不过起来。尽管如此,人们还是盼望日头毒点,再毒点,因为只有那样,才能早些看到那金黄色的麦子拉回家里,全家人一年的生计才能早一步有了着落。而假如此时来上那么一片让他们身体凉爽舒适的云彩,才会让他们脆弱的神经突然紧张起来,他们会不安地望向天空,心想,难不成要下雨了?可别!直到那片云彩飘然而去,他们的心才又重新放下: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按庄稼人的说法,只要粮食没入囤,就是在和老天爷“打伙”。
  村里压场的拖拉机有三辆,而王土根坚持宁可多等一段时间,也要让村东的胖三来压。因为胖三干活实诚,圈转得小,闯进大,层次感强,出活;不像其他的人那样,光转大圈,不出活。王土根就爱跟实诚人打交道,终于把胖三的拖拉机盼来,胖三一改往日的白白胖胖,脸黑得冒油,活像个非洲人。两家人便再也没有闲得住的时候,因为他们要不断地翻动抖弄压过的麦秸,还要把擀毡似的厚厚的地方的麦秸修补到薄薄的地方。等拖拉机联排压过几遍之后,便又给下一家压场去了,而大家就赶忙把压过的麦秸往中间归拢归拢,把散布在四周的压出的麦粒混麦糠往中间扫扫,一边忙活着,拖拉机就又回来压第二遍了。整个压场的过程一气呵成,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每个人的脸上淌满汗水,头发上,睫毛上,甚至鼻孔里都暴漫了麦糠和灰尘,但是没有人顾得上擦上一把。中间的午饭也只能空里加歇在场边的毒日下吃上几根果子,喝上几口飘着麦糠的茶水便匆匆作罢。
  就这样又经过一段时间的碾压,王土根抓起一把碎成一团的麦秸,确认没有了麦粒之后,拖拉机才“突突突”的开走了。于是大家又忙不迭地用叉和木钯架起麦秸,用大包袱往外一包一包地往外抬,堆起一个高高的麦秸垛。然后,大家使用一切能够堆堆的工具,比如木锨、木钯、扫帚以及自制的挂板等等,直至堆起一大堆粒糠杂糅的麦堆为止,人们才稍稍松了口气。
  远远望去,一个个堆起的麦秸垛,形成了乡村一道独特的风景。
  
  十
  
  尽管到了下午五点多,可天气还是那么闷热,一点风都没有。王土根一面小心地抽着旱烟,一面焦急地等着风的到来,一旁坐着心爱的宝贝儿子,爷俩这时才有了唠嗑的机会。只有他家那条大白狗,在地里窜来窜去,好像永远也不知道疲倦似的。
  “柱儿,”王土根望望场对面的麦香,“麦香对你有意思,这爹看得出来。如果你也能考上大学,或麦香考不上大学,爹巴不得有这么个好儿媳。可你又不是那块料,你听说过吃上(商)品粮的嫁给种地的事了?早些打住那念头,别让人搓咱脊梁骨,好像趁人之危求回报似的。”
  “知道,我一直把麦香当亲妹妹对待的,那事我想都没想过。”
  “这就对了,咱庄稼人就找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儿媳过日子,好好种地,这才叫本分,一会儿跟爹一起扬场。”
  “哎。”铁柱没敢提出外闯闯的想法,因为他知道,爹是不会答应的,更何况这会儿根本不是提那事的时候,不如趁着爹这会儿高兴,把二栓靠给他的事情跟爹提一提。
  “爹,”铁柱试探着说,口气里带几分娇嗔,“二栓求我一件事,他说让咱今年把麦子粜给他爹,他爹可以出到五毛七,比别人高一分钱哩。全交了公粮,听上去价格很高,可一扣杂就不值了。咱把咱那份公粮交了完成定额不就行了?这样一来,能多卖一百来块哩。”
  “孩子,你虽说跟二栓是好朋友,我能理解。可去年交公粮连乡长都给我带花了,大红奖状就挂在咱家墙上,那是咱的光荣。我去年可是在村里立下军令状的,可不能为几个小钱失去信义。国家对咱不薄,咱可不能亏待国家。光靠倒腾买卖,能变出粮食吗?再说,我就看不惯倒卖粮食的,肥了自家腰包,坑了国家哩。当个经纪人,钻钱眼里了,向着外乡人,对本村的乡亲倒很刻薄,我看不上眼哩。”
  这个结果也在铁柱的意料之中,他知道爹的秉性,一辈子本本分分的,就像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他没有再说什么。
  忽然,一丝风吹到他们的脸上,接着又是一丝,一绺,一阵……王土根把烟袋一磕,狠狠地踩灭,兴奋地满脸通红:“起风了,扬场去!”
  王土根在麦堆前用木锨试了试风向,便熟练地扬起场来。他躬下身子,敛起一锨麦子,轻轻扬起,那木锨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麦子在空中散落开来,活蹦乱跳着,映在王土根欣喜的眸子里。麦糠脱离麦子,随风飘舞着,打着旋飘向麦粒之外的地方。木锨与麦子摩擦声和麦子刷刷的落地声,就像一首优美的旋律一般。王土根的身影,在夕阳的映衬下,形成一道剪影。
  铁柱也在一旁帮着扬,可是,他的动作很是笨拙,麦子总是散落不开,一些麦糠裹挟了进去。
  
  十一
  
  寂静的夜空,点缀着密密麻麻或明或暗的星星,把乡村的夜晚衬托得别有一番情趣。不断传来田野里的小昆虫的叫声,夹杂几声蛙鸣,此起彼伏的。
  铁柱躺在麦秸垛底下,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深邃的天空。虽说是第一次看场,可一想到附近各家场里都有看麦的人,加之身边卧着的那条大白狗,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
  田野里的风非常凉爽,吹到身上很是惬意。要不是蚊子的骚扰,比家里还要舒服。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已进入梦乡,乡村的夜晚格外宁静,可此时,铁柱的心情却不像此时的夜晚那般平静。
  他知道,明天,自己又要被重复的割麦、拉麦、打麦、杨麦、看麦的单调枯燥的劳作所困扰,而将来呢?是否也要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地重复自己的一生,就像父亲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消磨在这片偏僻落后的小村子里呢?不,他不敢想,也不甘心。虽然他的学习成绩不佳,可是从书本上得知,外面还有一个更加精彩的世界,一个他神往的地方。而且,村子里已经有人走了出去,他是多么想走出去呀!
  可是,他又怎么得到爹的同意呢?如果离家出走,爹又会多么伤心呢?他知道,爹很爱他,恨不得把他一身的庄稼本事一股脑传授给他,好让他今后也能像他一样支撑起一个家庭,过上相对平安的生活。他也很爱爹,是他凭借他的那身本事和他的勤劳的本性,健壮的体魄,为他撑起了一片天,让他时刻感到踏实和幸福。可他的生活毕竟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呀!他很怕爹,那种怕,不是来自父亲平日里的呵斥,而是父亲身上洋溢着的一种莫名的威严和气质。面对即将到来的成年生活,面对不得不考虑的人生道路,他的心不时在矛盾中纠结着,翻腾着,挣扎着……
  遥远的天空群星闪烁,深邃莫测,他不知道那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神奇的世界,但是他却知道,那里肯定别有一番景象……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