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百年盟约
作品名称:鹿州儿女传奇 作者:诸子凉 发布时间:2014-10-27 15:19:50 字数:3672
楚西歌心下一惊,连忙不动声色地把手中的墨猴安置在了地面上,自己捂着火辣辣的右掌,早已晃身闪开。
抬眼间,楚西歌不由地一怔,在他小的时候,听自己的父亲说过——
但凡异类幻人,从妖从娆,从美从昳,形貌姿态都清秀得很。
以前楚西歌并不知道父亲口中的清秀是什么概念,他心里想大概就是长安那种样子,斯文端正,书生气息很浓,可是直到他看到了眼前的这位少年,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形貌昳丽。
少年的身段很修长,漆黑如墨的长发轻柔得像琉璃盏中的一汪清水,目之所及,全身上下并不见一个饰物,只一席宽宽绰绰的长衫,云淡风轻地背着手隔着书案静静地望着楚西歌,仿佛一转身就是一苍穹清风朗月云汉瀚海,他就那么不声不响地立着,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像一朵不惹喧嚣的莲,让人心神宁静。
楚西歌缓缓开口道:“小墨,墨猴一旦幻成幽人,则与人无异,并兼以幻术,天下五州纵横而往,不知道你为什么甘心一直留在这里。”
其实在楚西歌心里早断定这幽人对苏青瓷全无恶意的,但他又实在未能猜透这幽人屈居于此的意图,故而免不了今日一问,以解心头长存之疑。
楚西歌看着那个少年的眉目,心里想到,他的眼睛居然比长安的还要好看,那一点透过深蓝瞳孔中折射出来的幽冷也是长安所没有的。
小墨开口说话的时候,让楚西歌想起珠落玉盘,风过松林:“西歌,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西歌,西歌,楚西歌闻此心头一颤,他也唤自己西歌,和苏青瓷和陆长安一样,好像长久以来他们本来就是四个人,而不是三个。
“一百多年前,我刚刚从墨猴进幻成人,我站在画眉山大片大片平淡无奇的素白梨花中间,瞥见了隔山错落的村墟中扶风慢起的袅袅青烟,那时一抹一抹摇曳的桃红撑开了簇簇极好的胭红,我心生惊羡,便贪玩下山,行至半月山下,天翻作墨色,隐雷乍现,我心下一惊,便慌忙往半月城中奔行,欲寻得一个容身之处,心想假若一场春雨浇下来,轻则折了百十年道行,重则身融神销。”
“不料春雨毫无蓄势,未到半月城,已经淅淅沥沥地落了起来,我恰行至一片平旷之地,四周又不得一处遮拦,只觉得雨点烫在身上,一滴一坑,剧痛难忍,双腿也变得万难迈步,想起我清寂百年终于成形,却来不及一睹人间繁华,就要于这烟雨蒙蒙中作烟而去,悲戚之至,又加上身乏无力,居然一下子瘫坐在大路中间,泪如泉涌。”
“西歌,你知道么?”
小墨转过头来望着楚西歌,神色凄凄地道:“我看见我流出的眼泪是墨色的,顺着头发淌下来的雨水也是墨色的,我抬起手想去擦眼角的泪水,却发现怎么也抬不起来,我低头一看,我的双手全在往外渗出一汪汪墨水,我坐在一滩浓黑的墨流中间,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我的血泪,我万念俱灰而又无能无力地看着我的身体变成一股股涌流的墨,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软,这个时候,我恍然间仿佛看到了一柄慢慢走近的青色纸伞,接着一个竹箧摔到了地上,里面的衣服惊恐地滚了一地,我努力地睁开眼想看清楚雨伞下的那张脸,却感觉一口大锅辟天盖地的扣下来,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乱成一片,然后天地间就变得像死一般的沉寂。”
小墨忽而低头,拾起一支长毫,轻轻地攥着瘦长笔杆中端偏上的地方,嘴角不住地上扬。那是苏青瓷习字抓笔的方位。
少年把手中的笔放下来,偏过头来望着楚西歌,这让楚西歌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突然发现小墨的眼睛变成了两汪深邃的潭,在那片澄澈明朗的水泽里,仿佛游着一尾尾小鱼,它们就像穿行于云间一样了无挂碍。
与此同时,楚西歌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开始微微发热,就好像喝了酒一般晕晕乎乎的。
霎时间,他的眼前一片开阔,他看到了崔巍陡峭的绝壁,他看到了波涛汹涌的大泽,他看到了茂盛葳蕤的森林,这些景色都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楚西歌感觉自己仿佛就处在一个至高点上,天下五州的景色他都一览无余。
楚西歌的心里突然冒出来两个字——“幻术”。
“西歌,现在你站在一百年前的半月山顶。”少年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楚西歌定睛一看,他果然看到了山脚下的“纸鸢谷”,更远的地方,是半月城和七家村的零零落落的屋顶,他往自己家的方向望去,发现那还只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的所在。
“西歌,你往西边看看,那里有一间屋子。”声音再次响起。
楚西歌往东边一望,果然发现了一间孤零零的茅屋,在茅屋的前面,是一片不大的空地,上面支起了七八支瘦长的竹篙,竹篙上面都晾满衣物。
透过窗户,楚西歌可以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那个女子正坐在床沿上望着躺在床上的一个男子。
楚西歌忽然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男子,正是脸色苍白的小墨。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救我的是一个浣女,她没有爹娘,她一个人生活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以替商贾人家浣洗衣物为生。”
入耳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了:“她真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她对我说当她一开始看到满身浓黑的我时,她只是觉得很奇怪,当她走近一看,她才意识到那些黑色是从我身体里面流出来的,她真的很害怕,怕得连手中的竹篓都掉到了地上。”
“西歌,我说她善良,是因为她拥有一种感受其他物类痛苦的能力,即使我不是神袛族,她还是能感受到我的痛苦,我相信她同样能够感受一只小鸟的痛苦,甚至是一朵小花的痛苦,西歌,你说,这样的姑娘,该是有多么善良呢?”
“西歌,你能想象吗?她一个人把我背到了家里。”
楚西歌觉得惊奇极了,因为他的眼睛不仅能看到小墨口中讲述的景物,而且他还能看到现实中的一切。
也就是说,两个有着一百年时差的不同世界的景色同时展现在他的眼前,这两种不可思议的景色也并不是重叠的呈现,它们同时存在,同样真实,因为当他看到小墨说出这句话后略带歉意的摇摇头时,他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背对着她的女子正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干自己手上细小的水珠,之后才把手放到了小墨的额头上。
“我在那个浣女家里待了六天,这六天里,天气总不见好,天空中依旧是常常飘着细雨,我虽然醒来了,但是真气亏损厉害,任何一丝水珠都足以让我形散,但即使是我窝在被褥里免受外界侵害,我如果不及时回到山上找到疗伤的“五雷草”祛除我体内的湿气,毙命也只是旦夕之间。”
幸好到了第七日清晨,鸟雀呼晴,天色已然是大好,地面宿水已干,可是由于天气变得的越来越干燥,体内的湿气一直在我的体内奔突,我每喘一口气都觉得自己已经离形散不远了,日过晌午后,体内的湿气开始沉到足底,这是“石足”的预兆,如果一旦我不能行走,我就必死无疑了,可是她却依然迟迟未归,我想可能是因为她太忙的缘由,形势危急,我也只好不辞而别了。”
楚西歌看到一百年前的小墨步履蹒跚地从茅屋出来,一步一步艰难地往远方走去,而现在和他隔案而坐的那个少年,眉目间则是一股深深的落寞。
“我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了画眉山,也许是上天悯我,我在“石足”来临前找到了“五雷草”,我找到了我以前修行的那个山洞,一瞬百年,方回得三清元气,复还了我一个完体。”他皱着眉头,像一场三月的春雨也熨不平的田埂干涸的痕纹,楚西歌听到了长长的一声叹息,那种声调的微微抑扬,让楚西歌听出了饱经沧桑的意味,“及至下山,人间早就物是人非,我为入世孤独百年,而世却不曾停须臾为我,时不我待,很多事情不都是这样吗?”
他说完以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幽人的笑与人族不太一样,这是楚西歌从他的眼睛里知道的,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就那么自然地抿着嘴旁若无人的笑起来,笑得那么坦然,让人觉得世间一切的沧桑和劫难是都可以付之一笑的。
“啊……”楚西歌猛地惊叫起来。
他看到那个穿着素白裙裾的姑娘进了茅屋,当她发现屋子里的床空了以后,她转过身来透过窗子焦急向远方的张望,这个时候,楚西歌才看清楚了这个女子的容貌。
“即便是一千年,我也不会忘记她,因为我是幽人,幽人不懂得忘记。虽然她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以浣洗为生的浣女。
“尽管现在,她叫苏青瓷。”
楚西歌却呆呆地没有言语,他想起自己和苏青瓷一起在半月山采摘桃花做桃花酿,他想起有一年他和苏青瓷在“纸鸢谷”把一只苏青瓷手制的的纸鸢飞得比任何人的都要高,但苏青瓷却在自己身边像一只欢快的兔子一样跑来跑去,但这一切的一切,在一百年面前,都显得那样的短暂和没有色彩。
楚西歌看到小墨提起桌上的小壶安然若素地续起茶来,他笑笑道:“我知道青瓷从小就喜欢你,那年你打坏了她爹心爱的一个青玉羊脂四足鼎,她却哆哆嗦嗦地把你护在身后,对她爹说是她打碎的,我就知道这丫头愿意为你付出一切。”小墨像突然老了一千岁,他把手脚蜷缩起来,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解不开,也挣不脱的寂寞。
不知道为什么楚西歌的脑海里总是一遍一遍地回放着他看到的画面,他要怎么说出口呢,小墨就是唤醒鱼齿啮佛的三件至物之一,但是青瓷却是那么喜欢他那么依赖他,就是楚西歌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可是如果没有幽人之骨,就无法在盘古玄铁上注入灵者之气,如果不能唤醒鱼齿啮佛,人间就要陷入难以救赎的劫难。
楚西歌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屋子里陷入了一片宁静。楚西歌立起身子,他呆呆地看着小墨,小墨也静静地盯着楚西歌。
两人对视半晌,楚西歌忽然转身往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却又身形一顿,悠悠地转过身子,道:“有一件事我想问问,青瓷那件花仙子的裙子……是不是你……”
小墨突然笑笑,楚西歌看着他的眼睛,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