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等待（一）

　　晨雾尚未散尽，慢慢爬升的炊烟已经迫不及待地蹿了出来。就像长时间潜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呼出压抑的气息一样。烟柱由细变粗，由浓变淡，在薄薄的晨雾上形成一朵朵的烟云，渐渐散向空中，烟雾中弥散着玉米的糊香。悠扬的鸡鸣引来了群狗的狂吠，唤醒了的不止是勤劳耕种人们，还有早读的孩子们......
　　七十年代未，一个不足千户的小镇。四面被青山环抱着，一条铁路和一条公路穿镇而过，把不大的小镇斩成了大小不均的四块。火车轰隆隆驶过带来的“地震”波，加上汽车一路尘土的疾驰，给路两边的人家带来地动山摇的感受和飞沙走石的体会。正值刚刚立秋，太阳早早地爬上了山顶，倾泻着憋了一晚上的火热。晒得黑土地里的玉米“咔咔”作响，拔着节灌着浆。四周的青山在强烈的光线映射下，黑绿的山脊泛着幽幽的亮光。
　　一辆大马车正在穿过这清晨小镇的中心大道，马蹄踏在路面的石子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就如同敲打着一架破旧钢琴的键盘。车上仨仨俩俩地坐着戴草帽的妇女和穿着背心的爷们。车老板一声粗犷的“驾！”，随即一个拧成花式的响鞭，一溜烟地载着车上的人们奔向远方的田野......
　　“小刚，别磨叽了，一会儿上学晚了，麻溜点。”一声吆喝，从一座小小的土坯房里传了出来。草顶、泥墙，院落坐着一个高高的大烟筒，这几乎是每个人家庭的标准格局。木栅栏把院子分隔成几块，行人的、种花的、种菜的、放各类坛坛罐罐的，也有的放着鸡窝狗圈，能充分利用的地方都被大大小小的物件占据着。甭管院里的东西如何多，小院子如何挤，看哪家院落整齐，地面干净，就知道这家主人是不是一个勤快的人。
　　王婶吆喝着懒洋洋的儿子小刚。小刚今年上小学五年级，十二岁的孩子长得到是很壮实，天生调皮捣蛋的坯子，虽然脑袋挺精挺灵的，可就是学习啥也不是。自打上学后别说是拿一次“双百”回来，那怕是每科都能及格，对王婶来说那也是一种奢望。眼瞧着都上五年级了，居然连红小兵都没有入上，还算老师“开眼”，看他身体好，愣是给安了个“劳动委员”的差事，似乎天生就是干活的料。
　　王婶边唠叨边给儿子收拾书包。打开儿子的书包一瞧，除了两本《哪吒闹海》、《水浒传》连环画和一本稿纸外，就只有一支已经只剩半拉儿帽的破油笔了，正经的书一样也没有。王婶急了，吼叫到：“你个死崽子，昨天刚领的新书本哪去了？整天背着这些玩意儿上学，能不抱‘鸭蛋’回家吗？快说，新书整哪去了？”妈妈用手指了小刚一下，顺手又拽起他的耳朵硬生生给拉出了被窝。
　　昨天是蹬校日，小刚交了本学期的书本费、学杂费，然后领回来了一堆的书和本。王婶看着厚厚一沓的新书，闻着油墨芳香的味道，又一次把“双百”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摸到着儿子的头说：“刚呀，这学期可得好好学呀，再不整个‘双百’回来，这小学可就过去了，你让妈这老脸往哪放哟。你看人家邻居的孩子，每次都双百双百地往回抱，你咋就不争回气呢？”那时候的小学是五年制的，五年后就得上初中了。小刚倒是很会让妈妈宽心，马上说道：“妈，放心，这学期我一准好好学，一定奔那个‘双百’使劲，我就不信整不回‘双百’，给你长长脸，我让邻居得瑟一个试试。嘿嘿，不过妈妈你也别抱太大希望呀，我估计可能够呛。”王婶眼里刚流露出兴奋的火苗，被小刚的一句话又给浇灭了。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这样的话她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说，一直说到四年级，可没一次灵验过，这次也就是随嘴说一说，她真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瞧着妈妈那颓丧的神情，小刚还真觉得对不起妈妈。她瞄了一眼妈妈的背影，悻悻地走到炕稍两只箱子中间的夹缝处，伸手掏了一把拽出几本书来，在手中翻着。书还很新，看样子像是昨天新发的。王婶又扭回身，接过书翻了两下，突然用书在小刚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咋把书放那里了？没有书你学个屁？没出息的东西，将来也就是个修理地球的货。”说完，边往书包里装，边下意识地瞅了一眼书皮。
　　忽然，王婶觉得这些书哪有点不对劲。看看书皮是新的呀？再仔细一看，里面的每一页好像都未曾翻过的。可书皮上明明写着是四年级的课本,这孩子该上五年级了，不会是发错了吧？王婶心里嘀咕着，眼睛盯着小刚。小刚到满不在乎地冲妈妈嘿嘿一笑：“妈，你拿的是去年的，我都没怎么用过，我上课基本不用书，那里还有好多‘新书’呢。”说完指了指两个箱子的夹缝处。王婶惊讶地看着儿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伸手往里掏。不一会儿，崭新的书就摞了一尺多高。除了书皮被灰尘染脏了些外，里面的书页全都是新的，只是昨天新领的几本书更新一些罢了。
　　王婶抓起最上面的两本书高高举起，嘴里吼叫着：“你个死小子，你要气死妈妈呀？”小刚则眼睛一闭，准备硬挺了。只听得“啪”的一声，王婶把书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接着从小刚的书包里掏出了那两本已经翻烂了的《哪吒闹海》、《水浒传》连环画，转身奔向外屋的锅台边，狠狠地把连环画摔进了灶坑里。还不解恨地用烧火棍边使劲捅边骂：“我让你看，让你看……”小刚也不敢吱声，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烧完连环画，王婶又折回里屋，把新书本往小刚书包里一塞，边塞边还在不停地接着吼：“再让我看到你那些破书，我打折你的腿，考试再不及格，你就别回家了，上大街喂狗算了，滚！”
　　小刚拎起书包撒腿就往外跑。刚跑两步，王婶又喊道：“等会儿，喊上你李姨家的小雨一起上学。”小刚已经跑远了，王婶还念念有词：“和人家好好学学。都说守啥人学啥人，我看你是守好人学不了好人。”王婶刚要回屋，小刚又跑了回来，对妈妈说：“妈，我都五年级了，还和女生一起走多丢人哪，我自己能走。”“能走个屁！犟嘴呀？俩人走不是安全吗？不看着你，你说不上跑哪去了。过去一直不都这样走吗？少废话，快去！”王婶怒目圆睁。小刚赶紧点点头：“嗯，我去找去找还不行吗？”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邻居家李姨的女儿小雨，和小刚从小学起就在一个班，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又和小刚同桌，每次考试都是“双百”。所以王婶希望儿子能和这样的孩子在一起，也好让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有点长劲。王婶就是纳闷，从上学第一天开始，两个孩子就手拉着手上学放学，一块写作业，可自家的孩子就是没有一点的进步。有时候王婶像泄了气的皮球，感叹自己的“种”不好。两个家长见面时，王婶也总觉得比人家矮一截。
　　两家中间只隔了两栋平房，一眨眼的功夫小刚就到了小雨家的大门前，小刚犹豫了好一阵子，在想着要不要喊小雨。以前，小刚没有太多的心事，到了小雨家门口连门都不敲拉门而入。李姨每次见到小刚都亲切地摸下他的头说：“哎呀，小淘气来了。”然后回头冲着里屋喊：“小雨，快点，别让小刚等急了。”临出门时，李姨还会把小雨的手往小刚手里一塞说：“抓紧了，别丢了。”两人就会一蹦一跳地走出大门口。
　　正当小刚在大门口犹豫晃荡的时候，李姨开门出来倒水，一抬头瞅到小刚。就喊：“小淘气，咋不进屋呢？”小刚脸一红，微微低下了头对李姨说：“李姨，小雨呢？”李姨说：“这不是在等你吗。”说完，扭头冲屋里喊道：“小雨，快点，小刚在等你呢。”“来啦。”随着一声银铃般的答应，一个单纯清秀的小姑娘推门而出。小雨个头不高，白晰的脸上点缀了几个小雀斑，身材单薄了一些，硕大的书包装得满满的。看到小刚，她有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然后回头对妈妈说：“妈，走啦。”说完和小刚并肩向学校走去。
　　不自觉间两人的小手刚要拉到一起，又一下子分开了。小雨赶忙岔开话题说：“喂，是不是早上又让王婶给骂了？”小刚愣了一下，瞧了她一眼：“你咋知道的？不会是你告的状吧？”小雨一歪脖子：“哼！我要告状，你屁股早就得被打开花了。这四年我替你保守多少秘密呀？你说说你上课睡觉、中途逃学、在炉子上烧麻雀、往人家坐垫下放石块，你说哪有一点好的？你想想看。”小刚斜了小雨一眼，嘴角差点咧到后脑勺。
　　不是小雨这么一说呀，小刚还真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坏事。自己就能这么坏？小刚有点不服气，争辩道：“让你这么一说，我还啥也不是了？”小雨立即改口道：“别说，你还真有一个特长是我佩服的，能干活，要不咋混个劳动委员呢。”说完，哈哈大笑着向前跑了两步。小刚把头一扬，不服气地说：“能劳动咋了？课本上说的劳动人民最光荣，哼！”说完，紧追了上去。小雨不自觉地拉着小刚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小刚呀，都五年级了，要努力了，再不好好学习，别说你妈得削死你呀，你就再也没机会在小学上学了，知道吗！”小刚频频点着头：“学，一定好好学，你得好好帮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