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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反抗

作品名称:羊八忌      作者:杨八忌      发布时间:2014-10-01 18:26:43      字数:4074

  二姐夫有两个姐姐,他的二姐夫莫稳新也是木匠。二姐夫的二姐夫是二姐夫的师傅。莫稳新的姓名也很有趣,问他叫什么,他答莫稳新,很容易听成莫问姓。依此类推,二姐夫的二姐夫是我的祖师。莫稳先带有两个徒弟早先一步在当阳庙前公社一家林场安营扎寨。大徒弟是四姐夫的表弟涂大发,已从师快满三年,年底出师。涂大发和师傅一起做工,莫师傅开始给他发工钱,头两年做学徒,师傅分文不给,徒弟每年还得给师傅送礼。莫师傅的小徒弟是我的堂侄,从师不到一月。堂侄跟我一般年纪,叫羊厚平。当天天黑时分,我们师徒二人赶到了莫稳先所在的林场,与他们会合。
  我们初来乍到,一时找不到工做,就暂时与莫稳先一起,做着他们承包的一所学校的课桌。一星期后,我们找到了木工活,于是,我和二姐夫脱离了他的二姐夫团队,到离林场不远的一户农家做家具。
  我自小就莫明其妙地惧怕二姐夫,跟他在农户家里做木工活期间,我从不主动与他说话。二姐夫问我什么我就答什么。此外一声不响地干活。我既然拿起了斧头,就想尽快把木匠手艺学到手,成为一个具有一技之长能够赚钱养家的手艺人。
  可是,二姐夫总是说我笨,骂我蠢。我干的活,二姐夫总是看上眼,不是摇头晃脑,就是唉声叹气。有时,还禁不住把我的脑袋当鼓敲。本来我就惧怕二姐夫,见二姐夫总是嫌我笨,我就更怕他了。
  有时,二姐夫开口跟东家老板说话的那一霎那,我都吓得一大跳,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我在二姐夫身边,简直就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后来二姐夫干脆就不再说我了,也不安排我学新的东西,整天我就抡着斧头握着凿子在划好了墨的木头上打眼。我呢,做一天和尚撞天钟,一天只盼一天黑。在山区做木工活,都是做上门工,给农民做家具。吃住在老板家。我在老板家吃了早饭,就盼快点吃中饭;吃了中饭,就盼快点吃晚饭。吃了晚饭就可以洗了睡觉。山区农民家的房子一般都是面向公路而居。公路上经常有长途客车来往,每每我抬头看见公路上行驶着一辆长途客车,我就望着直发呆。
  三个月后一天傍晚,二姐夫第一次向我摆师傅架子,吩咐我这个小舅子徒弟给他洗一双我二姐给他做的特大号千层底布鞋。我向东家借了一把猪毛鞋刷子,提起二姐夫的一双臭布鞋,到离东家不远的河边洗了好半天。拿回来准备晾晒,二姐夫接过来一看,说我没有洗干净,哼了一声,自己拿着鞋和刷子再去河边把鞋子洗了一遍。从此,二姐夫对我彻底失望,说我寸长的事都干不好。我们的师徒缘分就此终结。
  第二天,对我忍无可忍的二姐夫给我换了一位木匠师傅。二姐夫把愚笨的我交给了他的二姐夫莫稳新,将莫师傅带的小徒弟我的堂侄羊厚平换到了他的身边。
  堂侄羊厚平和我同班读书,成绩一直不好,老抄我这个堂叔的作业,后来都没有资格参加高考就毕业了。我本来成绩不好,堂侄比我更差。然而,他学木匠手艺进步很快。二姐夫很喜欢羊厚平,就把他换到了身边。我是二姐夫带的第一个徒弟,他嫌我笨,居然将我推给了他的二姐夫,说明他性子急,带徒弟没有经验。也许我那时笨得真是不可救药。
  半途成了二姐夫的二姐夫的小徒弟,是我的学徒生涯里最快乐的时光。
  师傅二姐夫的二姐夫根本就不管我,很少教我新的东西,整天就是照着墨迹打眼。除非我对某一项木工程序相当熟练,莫师傅才教我下一道工序。做木工活是沉闷的,但莫师傅老拿我寻开心,让我叫他姐夫。我每次都绕着弯叫莫师傅为姐夫的姐夫,莫师傅总是好笑。大师兄是四姐夫的表弟涂大发,也算沾亲带故。师兄涂大发年长我一岁,手艺也很扎实,是我名副其实的师兄。涂大发初中文化,心灵手巧。小时候,我常上他们家玩纸牌扑克打升级。他们家里的扑克牌都是涂大发买很厚纸张用剪刀剪成一张张的小方块纸,一张纸片作背面,一张分别画上黑桃、红桃、方块、梅花。各种A、K、Q、J及大小王图案都是涂大发自己一张一张描绘出来的。五十四张正面牌画好后,就将五十四张增加厚度的背面字片用自家做的面糊一一粘贴在一起,放在太阳下晒干,就成了一幅自娱自乐的扑克牌。
  涂大发或许天生就是当匠人的命。在农村经济贫乏的年代,他不仅会自做扑克牌,而且学木匠一教就会。对比涂大发和堂侄,二姐夫就更嫌我笨拙了。或许高中毕业的我,天生就不是当木匠的料。若干年后,我进了省城,45岁那年,终于在省城买了房,在省城站稳了脚跟。装修新房时,我特地请了师兄涂大发主持家里的木工活。我每天给他开100元的工钱。
  和涂大发一起从师莫稳新期间,师兄也时不时像《西游记》的大师兄孙悟空戏弄猪八戒那样戏弄我。其中有一件事,我印象最深。
  记得是一天下午,我们在一户人家做木工活,我坐在工具板凳上低头给木头打眼,眼光瞄到了涂大发从他的工作台起身,走到师傅莫稳新的工作台身边,对他悄悄咬耳朵。虽然声音很少,我听得一清二楚。师兄与师傅打赌,如果师傅把我弄得哭了鼻子,涂大发给莫师傅买一包烟抽。
  莫师傅以为胜卷在握,满口应承。一会儿,莫师傅走到我身边,抬手就给我的脑袋一钉弓,然后说我把活没有干好云云。所谓钉弓,就是将一手五指向掌心自然弯曲,然而食指中指稍向后伸出,用食指中指的第二关节敲击。这种钉弓敲在脑袋上很痛很痛但不致伤。我和二姐夫在一起干活的时候,我的脑袋没少被他这样当鼓敲。莫师傅这一钉弓比二姐夫敲得还重,痛得我两眼直冒金星,我不但没有哭泣,反而一阵哈哈哈大笑。接着师兄涂大发也哈哈直笑。不言而喻,这场打赌,莫师傅输了。
  莫师傅哼了一句:真是无脸无血。
  莫师傅摇了摇头。
  下半年,我们师徒三人一行由当阳转战远安。离开当阳,我最怀念的是当阳山区农民用山珍野味招待我们的执情,在当阳农家干木工活,他们家家都用最好的酒菜款待手艺人,几乎餐餐能吃到平原地区难得一见的野猪肉、麂子肉。有一户农家的女儿跟我一般年纪,十七八岁,长得乖巧伶俐,在他们家做了半月的活,小姑娘天天替我们洗衣服。
  手艺人出门在外,二姐夫交待我要做到三稳:嘴稳、手稳、身稳。百祸从口出,百病从口入。嘴稳是不要乱讲话,不要好酒贪杯。手稳是不要见财起意,随手偷盗东家的财物。身稳是不可勾搭奸嫖妇女。年少的我,随二姐夫出门在外,这三稳我做到了,但是,每每见了东家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内心里总是禁不住走神,想入非非。或许,这是二姐夫骂我笨的根本原因。凡是有大姑娘的人家,我干活不由自主地心不在焉。尤其那位给我们洗衣服的姑娘,每次见到她,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后来离开他们家,我是最依依不舍。
  跟随莫稳新辗转到远安干木工活,也很难忘。
  开始到县城郊区一个生产队做家具,几乎家家请我们上门做木工活。后到一个农科所做办公桌椅,一做做到了年底。
  在农科所做办公桌椅,所里专门派一位伙夫给我们师徒三人做饭,安排了两间宿舍给我们住宿。涂大发和伙夫住一间宿舍,我与莫稳新住一间宿舍。宿舍里只有一张双人床,我和莫师傅各睡一头。我睡觉喜欢动,不断地翻身,弄得莫师傅很烦。有一天莫师傅实在受不了我乱动,在我睡下后,用一根细绳将我的两只伸到他肩头的小脚两个大拇指拴在一起。这之前和二姐夫睡在东家的一张床上,他人高马大,一张床被他占了三分之二,我躺在他身边,被挤压得大气不敢出。莫师傅个头相当于二姐夫的一半,跟他睡在一起,我很舒坦。直至被莫师傅用绳拴住脚指头,我又难受起来。
  农科所距县城电影院很近。有时候收工吃过晚饭,我随师兄一道去县城电影院看电影。一张电影票一角钱,宽银幕二角钱。农科所里有一位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负责给我们买菜,一来二去,和我们师徒三人混得很熟。19岁的师兄对采购员小姑娘情有独钟,有几次约她去看城关电影院看电影,她欣然前往。我每次乐意当灯炮,陪同涂大发他们一起去电影院。
  东奔西走的手艺人到了偏僻穷困的山区,见到俊俏的农家青年女子,带下山来给自己做媳妇,有的介绍给生产队其它的光棍。在农科所工作的小姑娘,虽然没有去过平原地带,毕竟是城里人,是公家人。她不会追随师兄去江汉平原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而且小姑娘和大师兄都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在一起看电影,只是彼此喜欢而已。
  我跟着二姐夫出来学木匠,中途像被人贩子转卖一样,把我交给了他的二姐夫,弄得我非常自卑,带着破船破划的心理跟着莫师傅混日子。在外面见到漂亮姑娘,我越发自卑,身若浮萍,不敢轻举妄动。
  大师兄把我当灯炮,也是我最放松的时刻。只要相约,我照陪不误。
  这是腊月的一天,山区的鹅毛大雪下了一上午,到了下午,雪停了,太阳出来把满山遍野的积雪照得异常晃眼。傍晚的气温达到零下三度,真是冰天雪地。拉出来的尿淋在雪地上,很快成冰。在这样的一个严寒的傍晚,大师兄最后一次约小姑娘看电影,我最后一次当灯炮。过几天,把农科所的活干完,结了账,我们就要回家过年。
  电影散场,我们把采购员小姑娘送到她的宿舍。我独自回到宿舍前,师傅已经睡觉。我在门外敲门喊莫师傅开门,他埋三怨四说冷死人,吵醒了他的瞌睡,硬是不愿起床。
  我改口喊他稳新哥,请开开门。
  莫师傅顺杆上爬说,叫我姐夫。
  我随口叫道,二姐夫的二姐夫。
  莫师傅说不行,要叫姐夫。
  我脚上的皮鞋在雪路上渗进了水,脚冻得发麻。莫师傅非要我叫他姐夫,否则拒不起床,给我开门。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出门在外,举目无亲。莫师傅不给开门,难道要我露宿街头吗。
  求了莫师傅好半天,请他开门,他无动于衷。
  最后,我威胁说,再不开门,我就砸锁。
  莫师傅说,你敢!
  我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勇气,一脚把门踢开了。
  我身上血液中流淌着的军人基因起了作用。父亲早年被抓丁被迫当兵,最终瞅准机会开了小差,但他经过多年战争的历练,好歹曾经是个军人。虎父无犬子。我的忍隐到了一定的限度,终于开始了平生第一次大胆的反抗。
  这一脚,踢出了一个血性男儿的胆气!
  这一脚,踢掉了我成为木匠大师的美好前程。
  这一脚,踢出了我初出茅芦的冲动与鲁莽,从此拉开了我的人生之路不平坦的序幕。
  莫师傅起床,狠狠地拧着我的耳朵骂道:混账东西,简直无法无天。难怪你姐夫头痛,带不了你。
  大哥出门小弟苦,打破锅来大哥补。我把农科所的宿舍房门踢坏了,严格追究起来,我犯了毁坏公共财物罪。自古以来,公家的事情,提起来有千斤,放下没有四两。不追究则风平浪尽,一追究赔钱坐牢。真正追究起来,莫师傅也得担责。我们干的是木工活,第二天,即将出师大师兄一声不响地把房门修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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