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飘渺江湖 　　一、初期

　　涵修七年九月十九，辰公诞。是祭祀的日子，也是与人为善的日子。
　　然而濠州蔚县的百岁客栈此刻正上演着不和谐的一幕。两个体型同样魁梧剽悍的大汉正剑拔弩张的对峙着，而真正的受害者却是夹在两者中间的倒霉小二……
　　“二位好汉息怒啊！有话好好说嘛！”小二仰望着双方，满脸汗水层层叠落，他端着茶水的手抖个不停，但更用力的托着不让掉下去，目光时时关注这两个凶神恶煞之辈，不知他们何时才会停止冲突。“好汉爷饶命呀，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幼小儿女，求──”
　　“闭嘴！”一个大汉啐一口小二，粗声喝道，“你个狗娘养的给老子闭嘴！再吵一句老子拧下你的头！北山蛟，今儿老子不砍下你一只手老子就不叫南山豹！”
　　说着举起大刀，小二脸上冷汗下雨般滑落，对面北山蛟咧着大嘴哈哈一笑，也举起了大锤──
　　一旁老板看着冲突一触即发，着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的小伙计平日里为人老实，手脚勤快，他还真舍不得让他冤死。可这些江湖人一向心狠手辣，比起衙门里的黑心老爷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眼珠转了几圈也没想出法子，只好求助般向四周看去，却发现屈指可数的客官们只顾吃饭，完全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他顿觉失望了。
　　就在掌柜的要亲自冲出去抢救夹在刀锤中间的小伙计时，客栈外传来一个十分温厚的声音：“请问店家，可有客房？”
　　“有有有！！”掌柜忙不迭的跑出去，微风里带着清香，只见一位身着褐色衣衫的青年负手站在门外，二十上下年纪，四方脸微显黝黑，不苟言笑的脸上却让人感到一团和气。掌柜立即道：“客官里面请！”
　　青年点点头，抱拳一礼，走了进去。被这小插曲打搅，南山豹和北山蛟还保持着先前姿势，小二的冷汗似乎更多了些。青年走进去恰好看到这一幕，轻声一笑，道：“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诸位何苦为难无辜？”
　　在场众人一愣，两人手中的刀锤却突然变了方向，直直飞到另一张桌子上停下。
　　“哪个──”回过神来的南山豹和北山蛟异口同声开口大骂，忽然褐衣青年身形一闪，流星般划过，众人还未看清就见他已带着快要吓傻的小二站在掌柜面前。
　　掌柜连声说谢，扶着身子发软的小二下去休息，这会功夫两人已经反应过来，顿觉面子有失。对视一眼后达成共识，决定一致对外，默契地朝向正找了张桌子坐下的褐衣青年。
　　褐衣青年手指轻叩桌面几下，终于宽袖一扬，一股劲力连绵不绝卷向两人，两人猝不及防顿时中招，身子不受控制地飞出门外。随后青年又卷起刀锤扔出去，道：“此地清雅不该因尔等私怨有所损毁，外面天高地阔，很适合二位切磋。”
　　青年说的煞有其事，在场众人顿时笑出声，南山豹两人站在门外刚要进门的脚因为这阵笑声而停留，狠狠瞪一眼令他们出丑的人，道：“阁下好俊的武功，敢问如何称呼？”
　　“二位还未离去？”青年微微皱眉，却未回头，宽袖一甩，关上客栈大门。
　　“你……”门外的人似乎很暴动，但好似又被人劝住，片刻后一片安静。
　　“噗”一声，静寂的客栈突然传出一声轻笑，众人抬头只见一位身着锦衣的俊美公子笑着站起来，向褐衣青年走来，到了桌前抱拳一礼：“在下王宁，敢问兄台名号？”
　　“焚余。”他起身还礼，“王兄请坐。”
　　“小弟冒昧打扰，深感抱歉。但是小弟平日里最佩服武功高强的江湖豪杰，方才见兄台武功出神入化，便忍不住想认识一番，还请兄台见谅！”王宁说着抱拳一礼。
　　焚余摆摆手，道：“相逢即是有缘,王兄不必客套。”
　　“也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说得太多反而是小弟矫情。”王宁哈哈一乐，“听焚余兄口音不像濠州人，敢问来此有何贵干？小弟是否能帮得上忙？”
　　“等人。”
　　王宁一愣，遂笑道：“无妨，明日便是蔚县黑市大开的日子，兄台无事倒是可以随小弟前去见识一番。”
　　焚余颔首：“不知这黑市有何过人之处？”
　　“这呀……”王宁接过掌柜亲自端上的茶水，为两人添上，这才道：“这黑市可是蔚县最负盛名的地方，甚至比濠州第一客栈更引人注目。大家都喜欢它的原因便是那里是一片天不管，地不理，人不问的地方，前来的人有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也有偷鸡摸狗的梁上君子，更有身负累累血债的逃犯……总之只有你想不到的，更重要的是在这里能买到平常见不到的东西，还有形形色色的各路消息，只要出得起价钱便能得到。”
　　王宁说到高兴处压低声音，道：“这次黑市规模大过任何一次，据说有圣物水玲珑的消息。”
　　焚余点点头：“在下也略有耳闻，只是听闻这则消息要黄金五千两，不知是真是假？”
　　“若消息是真，区区五千两还是有人会出。”王宁抬头目光转过一圈，最后定格在一名坐在角落的人身上，“只是不知出钱的人是否有命享用。”
　　“时间不早，在下该告辞了。”焚余起身向王宁微微一笑，抱拳离开。
　　良久，王宁端着茶水饮下，放下茶杯的同时，一人快步过来，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王宁眉头一皱，道：“当真?”
　　那人颔首：“属下亲眼所见，错不了。”
　　“呵呵。”王宁轻笑，“明日黑市要热闹了”
　　说罢起身离开。
　　在他离开后，焚余从街角转出，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叹息一声：“不是说今日便到么？怎地现在还没来？”
　　焚余站在大街上转了几个圈，眼睛始终盯着街尾，但除了往来稀少的行人，别无他物，他的心情几乎可用郁闷来形容。
　　就在焚余等得要跳脚的时候，街尾却传来“叮铃叮铃”的清脆铃声。焚余欣喜若狂，抬头看着缓缓驶来的马车再次傻掉。心里不由咆哮，这两个人就不知道低调二字怎么写吗？驾着这样一架马车想不惹人注意都难，难不成他们是故意的？
　　那八宝琉璃香车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雕梁画栋，巧夺天工。车上挂着四只精巧的黄金铃铛，车行起来叮叮当当宛如奏乐，煞是好听。拉车的是四匹同样大小的高贵白马，无一丝杂毛，阳光下走来宛如白雪般不真实，光是找到这样四匹马已是不易，更何谈那华丽无双的马车。最引人注目的恐怕要数驾车的人，那是个面貌娇俏，身着黄衣的女子，坐在御座上一丝不苟地驾着马车，庄重的神情好似她做着异常高贵的事。
　　马车到了焚余身边停下，焚余弯腰行礼：“拜见公子、秋姑娘。”
　　“焚余，劳你久等了。”温如清风的声音从车厢传出，接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开帘子，“情况如何？”
　　焚余抬头看一眼车中人，那人俊朗的脸上温润如玉，眉眼依然幽深如大海，顿时安心，道：“因水玲珑之故蔚县很早已集聚无数人，只等明日齐聚黑市。属下多方探查终于得出一份名单，请公子过目。”
　　说着呈上一份厚厚的名单，容景初接过细观。焚余趁此机会向御座靠近了些，低声问道：“黄衣姑娘，怎么不见川槿姑娘？”
　　黄衣拿着小鞭子晃了几下，轻笑出声，道：“焚余大哥这是想念川槿姐姐啦？”
　　焚余尴尬地咳嗽一声，道：“没有的事，黄衣姑娘不可误会。”
　　黄衣嘻嘻一笑：“川槿姐姐早我们一步去了客栈，你一会就能看到她了。”
　　焚余欠身说谢，马车中却传出清冷的女声：“想不到这濠州城会再一次因为水玲珑而热闹，只是不知这一次入彀者会是谁？”
　　“无论是谁都不会影响你我，且看着吧。”
　　“嗯。”
　　“焚余，去福来客栈。”
　　焚余微微一怔，道：“是。”
　　随即跳上马车与黄衣并肩而坐，黄衣一扬马鞭，马车缓缓行进。
　　车厢内伸出的手放下帘子，却在那一瞬另一只手掀开了它，最终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蔚县黑市从来就不是一个令人享受的地方，但却是一个让人欲罢不能的地方。秋泠雪与容景初两人来到黑市门口的时候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
　　容景初苦笑一声，道：“第一次来时尚有些新鲜之感，如今再来顿觉此地仍旧是令人难以接受。”
　　秋泠雪微微一笑：“不知经营此地者是何方神圣？如此引人注目必然不是凡人，有机会定要好生拜访一番。”
　　“我倒要当面请教他的独特喜好。”容景初脸上的笑容一直未减，不过这一次却带上了神往之色。
　　当目光重新落回那扇门时，两人相视一笑。那扇门前堆着一堆垃圾也无人管，两个黑漆剥落的大门半掩半开，门缝偶尔飘出白色烟雾，传来几声喧闹。这个破败的十年前就该拆掉的房子居然会是蔚县黑市，濠州，甚至归云数一数二的客栈！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两人推开门缓缓走进去，黑市的屋子很大，里面的人也很多，各式各样的人聚集在一起喝酒，角落里还有几个人在赌钱，弄得房子里烟雾腾腾的。这些人大多是佩刀带剑的江湖人，与容景初上次所见的不同，但在两人进去之后他们并未有过多惊讶，大约在这里的人都知道众人来此的目的，于是便只扫一眼就又继续着自己的活计。
　　进了门后，两人很默契地在角落不起眼的地方坐下。相信昨日他们的到来已有很多人知晓，今日之会不会好过，能避开的麻烦他们绝对不会招惹。细细观察前来的人，一个一个确认，最后目光定格在一名身着锦衣的青年身上，看模样应当是焚余所言的王宁。容景初微微沉吟，这个人显然就是当初在黑市与他竞争尹婵鸢的王公子。不过这样普通的名字配上如此风华的人，确实不符。
　　疑惑间，就听门外马鸣声响彻天际，容景初精神一振道：“来了。”
　　秋泠雪看向门外，那里十几人鱼贯而入，这些人刚进来，大厅瞬间灯火通明，为首者是个年逾四旬的中年人，一袭深紫长袍，悠然高贵，气度从容。
　　容景初低声道：“此人便是黑市的主持者言三爷。”
　　“嗯。”秋泠雪颔首，继续看下去。
　　坐在前面椅子上的有三十几人，几乎全是江湖人，少有的几个富商也在护卫的重重包围中坐着，看来今日情形大家都心知肚明。
　　只听言三爷道：“诸位，行市一开，买卖全凭自愿，但切不可违背诚信，否则黑市自有其规矩，望诸位遵守行市规则。”
　　“言三爷，快开始吧，兄弟都等不及了。”
　　言三爷一挥手，一个仆人端着一个木盒子上来，他伸手拿起盒中之物，道：“言某不才，这第一市便让与在下吧。”
　　看他拿出之物众人眼前一亮，那是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虽然厅中灯火辉煌，却也无法掩盖它浑然天成的气韵。立即有人高喊：“三千两！”
　　“四千两！”
　　“我出六千两！”
　　夜明珠虽然珍贵，可绝非稀奇之物，因此价格到了这里很多人便却步，厅中顿时寂静。言三爷微微一笑，举起珠子在厅中扫视一遍，道：“若是再无人出价，这夜明珠便是这位先生的了。”
　　依然无人说话，言三爷点点头，仆人将盒子连同珠子一起放到喊价的富商面前，道：“六千两银子，吴员外一点也不亏！”
　　吴员外痛快的拿出六千两银票，交给仆人后捧着夜明珠观看，突然大叫一声：“这盒子……”
　　众人被他惊奇的声音吸引，齐刷刷的眼光一起看过去，离他近的行家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道：“这可是上古乌木？
　　上古乌木？众人再次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无价之宝，千年也难出一截。今日就让人用六千两银子买去，果真是赔大了！
　　言三爷却嘿然一笑：“行市已开，诸位请自便。”
　　说着话走到一边坐下，目光若有若无的看向秋泠雪两人，两人接触到目光微微颔首致意。
　　接着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端着个托盘跳上去，道：“我这里有一件宝物，诸位且看看。”说着掀开上面的红布，众人一看顿时笑出了声，唯独一人未笑。
　　红布下躺着一只白玉兰钗，玉的质地不算好，贵在手工精巧，而且棱角圆融，显然是被人戴过的。拿这样的东西来黑市，显然是找乐子的，难怪众人会发笑。隐在人群中的王宁单手支额，似笑非笑的看着台上发生的一切。
　　瘦小的男子也不恼，嘻嘻哈哈的道：“我这宝贝可是无价宝，诸位信不信？”
　　“切，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这么个破烂货也敢拿来丢人现眼！”
　　“对呀，快滚下去吧，别污了大家的眼！”
　　“下去吧！”
　　“下去！”
　　……
　　呼声此起彼伏，瘦小的男子却不为所动，依旧嘻嘻哈哈站着，等到声音稍小，高声道：“有人要买吗？”
　　“一千两。”
　　角落里传来一个很好听，也很清冷的声音，众人顿时回头，看到坐在角落里的人时，彼此面面相觑。有人已经低声讨论：“那不是秋泠雪吗？她花这么多钱买这么个玩意会不会有问题？”
　　“我看八九不离十，这个女人从来不会做赔本买卖。”
　　“依兄台之见，我们是不是先将那玉兰钗抢来？”
　　“对，抢来！”
　　商量底定，一人道：“我出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秋泠雪继续加价。
　　“三千两。”
　　秋泠雪微微一笑，道：“既然诸位如此喜欢这支玉兰钗，我便不夺人所好了，诸位请。”
　　瘦小的男子大喜过望，拿着玉兰钗放到那些人面前，言三爷微微蹙起眉头，这样的价钱未免太高，但行市规矩便是如此。那些人拿出三千两银票交给男子，拿过玉兰钗仔细探查，终于一个个摇摇头，一无所获。
　　终于一个性急的冲着秋泠雪喊道：“这个钗儿到底有什么秘密？”
　　“熟人之物。”秋泠雪淡淡说道。
　　“什么?”众人顿觉五雷轰顶，个个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令人目不暇接。
　　秋泠雪又道：“若是诸位愿意，我愿用两千两买下玉兰钗，若是不愿便作罢。”
　　众人愣了一会，最终一致同意。秋泠雪最终拿到白玉兰钗，她淡淡一笑，向着瘦小的男子招了招手，男子立刻跑过来，问道：“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钗已卖出，你该说出目的了。”
　　瘦小的男子略微一怔，道：“小的不明白小姐之意。”
　　黑市的交易继续进行着，这次交易的是前朝著名画家的遗作。王宁对此颇有兴趣，兴致勃勃的准备竞价。容景初淡看了一眼，目光转回，淡淡一笑，道：“既然目的已成，不妨直说来意，拐弯抹角一旦错过时机便得不偿失了。”
　　“赔本的买卖我不会做，阁下先思量清楚。”秋泠雪说着转向容景初，“衡尘，这幅画倒是欧阳子的真迹，可要买下？”
　　“江湖人多半不会在意书画，但这些富商却觉得奇货可居，你听价钱已经到了一万两千两，我哪里有这许多钱？不买了。”
　　秋泠雪点点头，继续看着场中竞价，把那个瘦小的男子晾在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