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妻(九)
作品名称:伪妻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5-13 15:09:06 字数:3675
第三章戏鸭
●第一节
她抽了一枝香烟,又含上一块糖,然后伸头望了望窗外的楼下。也不知她看什么,我发现每次我来她都这样做。楼下有什么?她为什么要看楼下?这真是个谜。
她下了床,端起放在窗台上的茶杯。她使的是白茶缸,三号搪瓷的。茶倒好,盖子也没盖,放到窗台上后,又去捅捅炉子。
“坏了。”她说,“炉子火上不来了,等魏信义来家搞吧。”她把炉子提到门口,又关好门,爬到了床上,对着床头的圆镜子看了一眼,然后用手拢了拢松散的头发,望着我。
“今天还能给我讲一点吗?”我笑着问,“最好什么都讲,你不会忌讳吧?”
“这有什么忌讳的?我不过是个舞女罢了。有些人是要忌讳的,像那些当妓女的。”刘雯的右腿一会儿伸着,一会儿蜷着,一会又斜压在左腿上,“不过,当妓女的也不都是一样的。”
她呷了一口茶,又抽了一口烟。“我听他们讲,上海妓女分好几等。最高级的是长三堂子。堂子你懂吗?”她用手指在床的垫单上写给我看。我点了点头,说明认识。她说,“堂子就是妓女院。长三堂子里的妓女都非常漂亮,而且说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到那里玩的都是有钱的老板。老板与老板之间,都有生意往来。他们要谈生意呢,就跑到长三堂子里点一桌茶,边吃边说。每个男老板身边都有一个漂亮的小姐陪着。老板高兴了,就叫这些妓女唱几段,她们什么都会唱,京剧呀、昆曲呀、越剧呀,还有小曲什么的。长三堂里有专门的琴师。当然,点唱是要付钱的。每支歌,要你五块钢洋,你就得给五块,多不反对,少了不行。”
“这些人不是有钱就可以睡吗?”
“不行。她们高贵得很,大多卖艺不卖身。”
“老板不管吗?”
“不管。一切由她们自觉自愿。她们想留谁就留谁,不留就拉倒。要跟这些人睡一晚上,不花千儿八百的是甭想。这些人出来,不知底细的话,你真以为是大家闺秀。她们非常有气派,黄金也有的是。幺二堂子就不行了。跟那里的妓女在一起,你可以动手动脚。长三堂里的妓女是不能随便动的,喝酒就喝酒,唱歌就唱歌,规规矩矩。最差的是四马路的野鸡。她们打扮得妖里妖气,站在马路上乱拉。给点钱就行,什么样男人都接待。这些人是人家最瞧不起的。”
“不管怎样高贵,妓女就是妓女,再高贵也脱不了卖身。”我说。
“是的,进了那扇门,名声总不太好。”她附和说,“那些堂子都是官的,还有私的。进这种私堂子,你看不到一个女的。不像那些官堂子,一进门全围上来让你挑。这种私堂子老板见你来了后,就捧出一大本影集给你看,里面全是女人照片,你看中哪个,老板就打电话通知对方。进这种堂的女人,大多是有丈夫的。她们有的是姨太太,有的是丈夫不能满足性欲的。这些人的丈夫,要么是老头,要么是性无能。她们为了寻找一些私生活上的满足,才进这种堂子。又快活,又刺激,还能捞到外块,何乐而不为?这种人不在堂子里住,各人住在各人家里,有的能随叫随到,有的则预约。”
“还是谈谈你自己吧。”我说。
“哪有多少事要谈。”她莞尔一笑,“不过,看到你,我想起一个人,那是回娘家后不久。”
她总算侃上路了,谢天谢地!
这个人是个大学生,个头不高,满脸横肉,根本没有大学生那种秀气、灵气。
他叫罗宾。
因为他是华侨,——他自己说的。所以,取个名字也洋乎得很。
一次,我朋友结婚,邀我作客。我出五万块钱的礼。五万块,就是五块。当时,一分钱叫一百块,一毛钱叫一千元,一块钱就叫一万元。那天,我没带男朋友去。朋友家来了好多男学生,都是上海外国语学院的。他们中有好几个都争着跟我跳舞,其中也有罗宾。
跳舞的时候,罗宾就问这问那,并跟我吹,说他父母都在美国。他本人在外国语学院上学,他父母每月给他多少多少钱,他说他非常非常想和我交朋友,最好能结婚。
第一次见面就要跟我结婚,真好笑!一个穷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大老板求我的人多的是,何况是他。当时我对他说,我俩刚认识,还得相处一时期。一见面就答应跟你结婚,那我房里得装多少丈夫?
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也要跟干警察一样,每接触一个男的,就得摸清对方的底细,不然就要上当受骗。我以前接触的一些人,大多是我姨夫的同事,从姨夫口中,有意无意间就可以打听到对方的政治情况和经济条件。你在江湖上混,就得靠自己把握。那些大老板好了解,一个电话打过去就知道了。他钱花再多,我也不担心。他有的是钱,随他怎么花。
有些人,你就非要了解清楚不行。解放初期,有些是国民党留下来的特务,你要跟他混,他倒霉你也要受牵扯,因为你说不清楚。还有些人,是跑街的。现在叫得好听一些,是采购员,过去叫跑街。他们手里也有的是钱,成千上万都有,可是,那钱不是他的,是公款。你跟他搭上,他冒充某某地方大老板,你如果不问清楚,稀里糊涂的跟他混,结果他跌进去了,你也得跟着一起跌进去。有不少女孩就是吃了这种人的亏。“三反”、“五反”、“打老虎”,好些女孩为此坐牢,我一点事也没有。就是连公安人员来问我一下都没有,原因是我能吃准人。
罗宾呢,当然也要调查了。他陪我玩时,一路上和很多人打招呼,目的是在我面前炫耀他朋友多。实际上他这一套表演手法很拙劣。
每当他跟人家打招呼时,我就特别注意观察对方的表情。如果我认识的,我就记住,下次好问。一次他碰到一个舞厅的老板,是我认识的。有一天,我就找到这个老板。过去,这些舞厅老板眼睛辣得很。什么人,他就什么样对待。像我这样颇有名气的人,他见面后就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他的财神爷。他知道我交结的都是非常有钱的老板,能给他舞厅增光添彩,使他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来,他当然要巴结我。
那天,他问我,刘小姐,听说你找我,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
我说,罗宾这个人你认识吗?
他说,熟悉。
这个人,我不太喜欢。你能不能把他的根底说给我听听,越详细越好。
跟这些舞厅老板不能兜圈子,有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不能瞒他们。
可以。他说。
罗宾的父母在美国吗?我问。
胡扯八道。他这是跟你吹牛皮。他父母在香港开了个小店,小本生意,能糊碗饭吃罢了。罗宾本人现在也不上学,大概是没钱上,天天在外面鬼混,就想骗个老婆。
这小子,原来是这等货色,竟敢骗起他大姑奶奶来了,真是瞎了他的狗眼。跟他罗宾这样人在一起,简直是跌了我的身价。
这家伙真卑鄙,没事天天找我,又是电话又是信,你不睬他,他也不在乎。
有次,我在舞厅跳舞让他撞上了。他嘻皮笑脸地迎上来想跟我说话,我头一扭,眼一翻,装作不认识他,没有理他。舞会散后,他不死心,又来盯我。我说,你不要找我了,我永远也不会跟你跳舞的。他讨了个没趣。这时,我的那个男朋友把小轿车开到了我身边,准备送我走。我就故意放高嗓门说,今天不坐小轿车,快去找辆黄包车给我兜兜风。
我这是有意触罗宾的霉头。言外之意,像我这样什么“侨”也不是的人,还有个小汽车坐坐,你这个美国华侨不是有钱吗?怎么连黄包车都坐不上?
这家伙也真坏。在一次舞会上,他竟带了一个曾经红过一时的交际花,在我面前炫耀,好像没有我刘雯他也照样有人陪他跳舞。
这个交际花三十多岁,他才二十来岁,给他做妈妈都可以了,他还像得了狗宝似的美得不轻。我用眼角斜吊了他一眼,并对他冷冷一笑。他大概是看出我这一副瞧不起他的样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该凑巧,一次,我和男朋友从一家饭店坐电梯上七楼,又和罗宾碰面了,那个交际花也在,肯定是刚从旅馆里睡过觉才出来的。因为女的头发还有点蓬乱。罗宾看到我很尴尬。
我装作没看见一样,径直上我的楼。不过,我心里却说,小子,你还吹你有多少钱,不就是和这样一个蹩脚货在一起做爱?堂堂一个小伙子竟找这样人真不觉得害臊。也好,她找不到有钱的男人,你也碰不上漂亮的女人,正是同病相怜,一对活宝。
也是冤家路窄,还是在那个舞厅里,我们又相遇了。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到舞厅里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那里白相相,是最可惨的。这说明他已经混得连一个女朋友都带不到了。
也许他自觉丑得慌,就拉着舞厅老板闲扯。我装作方便,故意从他们面前走过。他见我来了,赶紧迎上来,笑嘻嘻的,不管我睬不睬,真不知他知不知道字典上还有一个丑字。他说,刘小姐,我什么时候能再请——
你不要大费脑筋了。你是美国大亨,是大阔少,我一个小女子不够资格陪你,更谈不上要你请了。你还是请你那个赫赫有名的老破鞋吧。她怎没来呀?是不是在家喂孩子了?噢,她架子未免也太大了,让你这样的人久等,实在太不应该。
我一阵冷嘲热讽,气得他乱蹦,舞厅老板听了却乐得哈哈大笑。
对不起,美国华侨先生,少陪。
我说完扭头就走了。
他连连说,十三点,十三点,简直是十三点!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美国华侨啦!
舞厅老板说,你呀,想必事出有因。你要不吹自己,她怎能说出这种话?她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你可别小看她哟,她才不是十三点呢。罗宾,说实话,今天你喝杯茶,不付现钱,我就不会给你走。她呢,带一二十人来吃一顿,只要签她刘雯这个名,照样走人。老弟,她不凡噢,你可别骗她,你要是想骗她,最后倒霉的肯定是你自己!
从那以后,就没有再见到罗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