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鹰 第九章
作品名称:山鹰(小说) 作者:袁平银 发布时间:2014-09-22 13:09:26 字数:6193
母亲终于又生下了第十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弟弟房山成。
我是一九五三年农历二月二十七出生的,房山成是一九五五年农历三月初八出生的,整整比我小两岁。房山成出生后,母亲没有征求父亲的意见就给房山成起了名字。不过房山成这名字也不错,充满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希望。
房山成的出生,使我再次受到了冷落。母亲不但把我赶进了二姐和三姐的草窝,而且还直接就不理我了,让我就像山路旁的小草一样在风吹雨打中自然地成长着。
家里依旧贫困,依旧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头年种的几亩地包谷,先是被老鼠掏去了种子,补种之后又一连两个月没下雨,种子刚发芽,就旱死在了泥土里。地里好不容易稀稀落落地长出一些包谷苗来,又被一阵冰雹打了个精光。几亩地的庄稼,就那么颗粒无收的结束了。
那天,父亲坐在没有生火的火塘边上,看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眉头打着结,心里急速地制定着一个个如何度过春荒的计划。他从去年八月起就已经没有在徐家火纸厂捞纸了,因为随着国家对城镇和农村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的不断深入,徐有德一时不明真相,感到害怕,就把工人都解雇了。实际上,他根本就算不上一个资本家,只是有那么一点儿财产罢了。他那个火纸厂也算不上一个工厂,只是一个火纸作坊罢了。但他仍然感到害怕,仍然把工人辞退了。父亲捞不捞火纸倒是小事,关键是那一斗包谷的工钱没有了。地里没有收成,每月又少了一斗包谷的来源,还加了他自己一张要吃饭的嘴,全家人的生活就更加艰难了。
父亲想了一阵,就想到了卖工。所谓卖工,也就是给人家打短工。有些农民刚刚分得土地,而家里又缺少劳力,所以就要请短工进行耕种。去年父亲离开火纸厂后就曾经去给人家打过短工。打一天短工,既可以把自己的嘴巴混出去,又可以挣回一斤包谷,这对于一个被春荒困住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父亲的主意已定,就对大哥说了自己的想法,要大哥也和他一起去卖工。这时的大哥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他常常去参加由沈支书和冯主席召开的各种会议,不但对人生、对社会有了自己的看法和想法,而且还接受了不少新事物。
大哥听了父亲的想法之后就摇摇头说:“你这个想法没用,今年不会再有人请短工了。”
父亲问:“为啥?”
大哥说:“过去只有地主、富农才请短工,现在已经没有地主、富农了,谁还请短工呢?”
父亲不以为然,第二天仍然找活儿干去了。但跑了一上午也没有找到活儿干,真地没有人请短工了。各地都成立了农业合作社,即使有些农户没有劳力,也不用请短工了。父亲猛然发现自己在大黑沟里已经呆傻了,竟孤陋寡闻得连巨大的社会变革都不知道了。
父亲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就舀一碗酒喝起来。那酒,是父亲自己酿制的洋姜酒,不但有一股烈劲,而且很远就能闻到一股酒香。父亲一生最大的缺点就是爱喝酒。为了喝酒,他就在房子的后面开辟了一块地,到周铁匠那里买了一百多斤洋姜种,种了一大块洋姜。洋姜是一年生木本植物,杆秸和花都有点儿像向日葵。洋姜的繁殖力十分强,只要肥料充足,一百斤种子播下去,到年底就能挖出几千斤甚至上万斤的洋姜来。父亲就是用洋姜酿的酒。父亲酿酒的技术十分高超,把洋姜蒸熟晾冷以后,就拌上酒曲子装在大木缸里发酵。当大木缸里煮得咕咕都都直响的时候,他就把经过发酵的洋姜从缸里舀出来,拌上谷壳或者麦壳放在酒甑子里蒸酒。父亲把酿酒不叫酿酒,也不叫烧酒,而叫做吊酒。吊酒的时候先把锅里添满水,再把酒甑子架在灶上,然后在酒甑子里面装上酒糟子,把酒溜子从酒甑子旁边的一个小洞里伸出来,再在酒甑子上架一口锅,在锅里添满冷水,四周用黄泥巴糊得严严实实之后,就可以吊酒了。酒甑子下面的锅叫做底锅,是用来蒸汽的;酒甑子上面的锅叫做天锅,是用来溜酒的。底锅里的水蒸气把酒糟子里的酒气冲到天锅上,天锅底下通过酒溜子流出的蒸馏水就是酒了。
父亲每年都要酿几百斤甚至上千斤洋姜酒,使他一年四季都有酒喝。如果哪一年洋姜的收成不好、只酿洋姜酒不够喝的时候,他就在春天遍坡遍岭地打马桑籽,用马桑籽做酒喝。马桑籽做酒也很好喝,具有祛风御寒、治疗腰脊劳损、跌打损伤之功效。
父亲喝了酒,就双手捧着脑袋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摆在他面前的问题不仅仅是如何度过春荒的问题,而且还有春播的问题。土地证是去年十月发下来的,家里不仅分得了几亩薄地,而且还分得了一亩四分水田。薄地在大黑沟里,而水田却在水泉坪里。那一亩四分水田可是一块金子般的土地,只要栽上了稻子,就能旱涝保丰收。但父亲一生中只吃过大米,却没见过别人如何种水稻,更谈不上自己种水稻了。他老以为种水稻跟种包谷一样,把种子播种到田里就行了,可一打听,才知道那完全是两码事。种水稻不仅要育秧、插秧,而且还要把水田三犁三耙三剿。要把水田三犁三耙三剿就得请牛工,要请牛工就得给工钱,工钱从哪里来呢?还有稻种。稻种从哪里来呢?又如何育秧呢?这一系列的问题都搅在他的脑海里,使他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这时,婆突然提醒父亲说:“岩柏,家里没吃的了,你去向周铁匠借一点。只要你去,保险能借得到。”
婆无数次到周铁匠家里去过,所以对周铁匠家里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
周铁匠的家里只有两个大人领着一个孩子过日子,虽然算不得殷实,却也蛮过得去,起码吃饭问题不用发愁。周铁匠在他家的东北角上搭着一个棚子,棚子里支着一个铁匠炉子,生意就像炉火一样旺,铁甑子整天都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周铁匠打铁的手艺是祖传的,已经精湛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无论是铜器、铁器,只要到了他的手里,你要个圆的,他就给你做个圆的,你要个方的,他就给你做个方的,一定会把你伺候得心满意足。周铁匠不但手艺好,而且心眼儿也好,你有钱他给你做,你没钱他也给你做,反正你只要找上了他,他就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父亲对周铁匠一直都很敬重,常常对母亲说周铁匠是人中之龙,只可惜时运不济,财旺人不兴,女人死活坐不住胎。周铁匠成亲了二十多年,要么怀一个流一个,要么生一个死一个,就是一个都留不下来。周铁匠不断地求神拜佛,也不停地积福行善,好不容易在四十岁上才得了一个儿子。周铁匠高兴得差点儿发了疯,不但放了一串万子头的大鞭炮,而且还给儿子取了一个周长寿的名字,意思是叫儿子长命百岁。但是,世界上好些事情并不能随着人们的意志来转移,往往就和人们的意愿向背。周长寿刚满五岁的时候突然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当周铁匠用竹油把周长寿的高烧褪下的时候,周长寿却变成了一个傻子。周铁匠请了不少郎中,都治不好儿子的病,急得没法,就到处拜访巫医。当听说婆能收魂驱鬼的时候,就请婆去给周长寿烧胎收魂。婆是有求必应,不仅是为了去给人家的孩子治病,更重要的是为了去改善生活。周铁匠倒也不错,见婆眼睛瞎了行动不便,就用一把小椅子绑成一乘小轿把婆抬了去。婆在周铁匠家里一住就是十天,把周长寿的傻病没有治好,却把自己给养胖了。但周铁匠并不怪婆,仍然说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为了感谢婆,就问婆想要什么东西。正遇婆口渴,想想家里没有个烧水的家伙,就说想要个铜吊罐。周铁匠一口应承,就把一个能装十斤水的铜吊罐送给了婆,另外还给了两升包谷。不过从此婆倒成了周铁匠家的常客。每到家里断顿了,婆就杵着拐棍摸摸索索地到周铁匠的家里住几天。周铁匠也不嫌弃,仍然把婆当做他儿子的救命恩人。婆每次去,周铁匠都很热情地招待婆,所以婆认为周铁匠那人可交,是个豪爽之人,只要开口,一定能借到粮食。
说曹操,曹操就到,婆的话刚落音,周铁匠就一步跨进了门来。
这可是个稀客,父亲一把就拉着周铁匠坐了下来。因为家里穷,又住在大黑沟里,所以一年四季都很少有人光顾家里,就连我的外公、外婆自从我出生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周铁匠能大老远地跑到家里来,就说明周铁匠太把我们房家看得起了。但父亲又暗暗发愁,甚至坐不住了,家里连一碗包谷糊糊都煮不出来,来了客人又如何应付呢?婆以为周铁匠又是来请她去给周长寿烧胎收魂的,所以就摸摸索索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股臭气也随之从她的房里和她的身上飘了出来。因为母亲正坐月子,没有人给她擦洗身子,她的房间虽然有二姐负责给她打扫,但那股臭气却怎么也清除不了。父亲害怕婆出丑,就忙把婆堵进房里,并忍住呼吸把婆按倒在床上睡下,这才又陪着周铁匠坐了下来。
周铁匠并没有空着手来,他拿了两升麦子、十个鸡蛋、一斤自酿的洋姜酒和一斤十分稀有的红糖。很显然,他是来给母亲送月子礼的。
因为是礼客,父亲就更坐不住了,无论如何都要让周铁匠吃了饭走才对。他嘴上跟周铁匠打着哈哈,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招待客人。周铁匠也许看出了父亲的无奈和尴尬,就主动给父亲解围说:“你不是吊得有好洋姜酒吗,咋不舀一碗来让我尝尝?”
父亲说:“我正在想,看炒点啥子下酒菜呢。”
周铁匠说:“喝酒的人,怪酒不怪菜,只要有酒就行了。”
父亲借驴下坡,立即就舀出两碗洋姜酒和周铁匠对饮起来。二人一连干了两碗,就都有了些许醉意。说了一阵子家长里短的话之后,周铁匠就乘着酒兴,道明了此次到我们家来的真正意图:“岩柏老弟,我今天来也没有别的事,一来呢,是向你道喜,恭喜你又添了一位公子,二来呢,是向你求情,想向你要一个儿子。”
周铁匠名叫周大明,比父亲要年长几岁,长期被炭火烘烤的脸盘呈现出一种棕红色。他说话也像他打铁一样实实在在,不拐弯子,说完就定定地看着父亲脸上的反映。
父亲愣了一下,并没有立即答复周铁匠。他也许在想,孩子再多也是自己的骨血,就是饿死也要埋在一个坑里。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象正在吞下一枚枚青涩的柿子。父亲是一个死要面子活要脸的人,周铁匠向他要儿子,他认为周铁匠的言下之意是说他养不活那么多孩子。一个堂堂男子汉,他如何能受得了这种轻视?
父亲的脸上顿时失去了笑容,似乎还有一股怒气在脸上缭绕,他冷冷地看了周铁匠一眼,只是碍着面子才没有发作出来。
周铁匠可能发现了父亲的不悦,连忙解释说:“我向你要个儿子,并不是认为你养不活那么多孩子了,我们这些当父亲的人,一个孩子不嫌少,一百个孩子也不嫌多,再养不活也是自己的骨肉,哪能舍得送人呢?我只是看你的儿子多,我的儿子少,你给我一个,你也还有四个。这样一来,不但你有了儿子,而且我也有了儿子。”
父亲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低声说:“你不是有个儿子吗?”
周铁匠长长地叹一口气说:“我那个儿子也能叫儿子?那是我上辈子欠了他的,他这辈子讨债来了呢。只怕他不给我养老送终,我还要给他养老送终呢!”
父亲知道,周长寿不仅被一场大病害成了傻子,而且还被害成了哑巴,都十岁了,还连伢和娘都不会喊。
父亲见周铁匠把话说到了那个地步,就口气沉重地说:“给你一个儿子倒也可以,但这是一件大事,我一个人作不了这个主,我得和他们的婆和他们的娘好好地商量一下。”
实际上父亲说的是推辞话,家里的事情都是他做主,哪需要与婆和母亲商量呢?但婆的耳朵灵,早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们的话音刚落,婆马上就在房里大声说:“大明是想要个孩子是不是?好!只要你不嫌我家穷,这事我作住,给你一个。把孩子给你我放心,是去享福呢。”
婆横空打下的这一杠子,立即就把父亲打闭了气,也把父亲逼上了绝路。父亲再无推辞的理由,就起身去跟母亲商量。母亲早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心里也早就拿定了主意,此时正抱着房山成坐在床上哭泣。见父亲进了房,也不等父亲开口,就说:“把那些孩子都留在家里也受罪,这事情你就看着办吧,老四和老五,他想要哪一个都行!”
母亲说的老四和老五,就是我和房山成。不算两个死去的哥哥,在现有的弟兄排行中,我排行老四,房山成排行老五。
得到了婆的同意,又得到了母亲的允许,父亲就只有忍痛割爱了。他眼里含着泪对周铁匠说:“就老四和老五,你随便挑一个。”
周铁匠并没有去看房山成,马上就指着正在地上玩耍的我说:“我就把这个孩子要了。”
父亲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你要就抱走,免得我后悔!”
周铁匠说:“我当然要抱走。不过,我可不能白抱走,亲兄弟,明算账,看你都要些啥东西你讲一下。”
父亲立即向周铁匠挥着手说:“我不讲我不讲,各凭各的心。我又不是卖孩子,还讲啥东西?”
周铁匠说:“你虽然不是卖孩子,但我白白把孩子抱走就太不仁义了。这样吧,你不讲我讲,我给你一石包谷,二十块钱。孩子今天我抱走,包谷和钱我明天给你送来。”
周铁匠可真大方,一张口就是一石包谷、二十块钱。一石包谷不说,二十块钱可是干一百天活才能挣回的工资,这么巨大的数额,马上就把父亲、母亲和婆都征服了。他们嘴上没说可能心里都在想,用一个孩子换一石包谷和二十块钱真是太值了。
当周铁匠要把我抱走时,父亲和母亲不但没有送我,而且还把脸偏向了一边。不过他们都在伤心,都在落泪。世界上没有哪个父母不心疼孩子的,但为了换取全家另外八个人的生命,只得舍弃一个孩子了。只有婆唠唠叨叨地对周铁匠说:“大明呐,你可要对我的雄鹰好一点,还千万要送他念点书才好,他可是天上的文曲星呢。他出生的时候,我亲眼看到我们家里红光闪闪,瑞气飘飘,一条火龙落到了我们家里。这个景象刚刚结束,又有一个斗大的星星落到了我们家里。……”
我已经会说话了,也能听得懂话了,婆最后的嘱咐立即提醒了我,使我立即感到我就要离开这个家了,也要离开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和小弟弟了,于是我就在周铁匠的怀里拳打脚踢地大哭起来,也大喊起来:“婆——伢——娘——大哥——二哥——三哥——二姐——三姐——我不走哇——我不走哇——”
我的哭声撼天地,泣鬼神。哭得父亲从屋里扑了出来,母亲也从屋里扑了出,哥哥、姐姐都从屋里扑了出来,他们都哭着、嚎着,真不愿意让我离去。大哭、嚎哭、痛哭、生离死别的哭都和我的哭声交织在了一起,形成了一股哭的巨浪直冲上苍,在遥远的天空中经久不息。
但周铁匠对所有的哭声都充耳不闻,以最快的速度踏上了山路。
突然,一个高大的汉子突然竖在了周铁匠的面前,也竖在了我的面前,是大哥!早晨父亲走的时候大哥也走了,父亲回来的时大哥却没有回来。但这时候大哥却回来了,像天神一般地回来了。大哥象一座铁塔、又象一座大山堵住了周铁匠的去路。
周铁匠看了大哥一眼,不知道大哥要干什么。
大哥神情冷峻、不亢不卑地说:“周大叔,你要把雄鹰抱到哪里去?”
周铁匠没有理会大哥的神情,竟有点得意地说:“哦,是这样,我已经跟你伢和你娘商量好了,给你们一石包谷和二十块钱,把你的这个老弟要了。”
“是我伢、我娘把雄鹰卖给你了吗?”
“哎,不是不是,是送给我当儿子。”
“要是我不愿意呢?”
“你?”周铁匠这才发现大哥的神情有些不对,有点慌了手脚。
大哥一把把我从周铁匠的怀里抱过去,铮铮有力地说:“周大叔,你咋就知道我们活不下去了呢?你用一石包谷和二十块钱就想买走我的老弟,也真欺人太甚了吧!”
“不是不是,我不是买的。我和你伢是君子之交。我想你也是会愿意的。”周铁匠还想作最后的努力。
大哥说:“我不管你们是君子之交还是小人之交,既然让我碰上了,我这个老弟你就抱不走了!”
周铁匠的脸涨得通红,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生意不成仁义在,以后如果有用得上你大叔的地方,你张口就是了。”
周铁匠依依不舍地走了,走了多远,还回过头来把我望了几次。
大哥把我抱回家,第一次带着十分不满的口气对父亲、母亲和婆说:“你们这是咋啦?难道真的已经穷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了吗?旧社会你们都没有卖儿卖女,这新社会你们倒卖起儿女来了!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拿去换包谷、换钱,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告诉你们吧,我已经报名参加了农业互助组,我们家里的苦日子马上就要熬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