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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鹰 第八章

作品名称:山鹰(小说)      作者:袁平银      发布时间:2014-09-21 10:51:41      字数:7566

  门前的核桃树经过一年风霜雪雨的洗礼,突然间又绿了华盖,我不知不觉就长到了一岁。
  一九五四年的春天似乎来的特别早,不再像头一年那么寒冷了,二月刚过,桃花就红了,梨花就白了,漫山遍野就是绿茵茵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家里突然来了两个神采奕奕的青年男子。那两个青年男子一个名叫沈德凤,一个名叫冯光远。沈德凤是水泉坪村的党支部书记,也就是我前面说过的沈支书。冯光远是水泉坪村的农会主席,人们都把他叫做冯主席。沈支书和冯主席都是土改工作队成员,是专门到大黑沟来看望我们一家人的。他们的到来,就像一股温暖的春风吹进了大黑沟,不但把大黑沟的山吹得更绿了,把大黑沟的花吹得更艳了,而且还吹去了我们全家人脸上的阴霾,给全家人吹出了满脸的笑容。
  沈支书领着冯主席把我们家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又把一群孩子挨个地看了一遍,就难过地、甚至是热泪盈眶地说:“我原来一直听说他们家里很穷,可我没想到他们竟会穷成这个样子。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我真想不通,房岩柏和黄西庭用的是啥子办法把这么多的孩子养活大的呢?”
  冯主席说:“拖嘛,咋养大的?拖死了也就死了,拖不死也就活下来了。”
  沈支书说:“不过以后不要紧了,自己有了土地以后,咋说也能活下去了。”
  冯主席说:“那可不一定。他们家里就这一包蛆的孩子,没有劳力,又住在这种鬼打架的地方,就是给了他们土地,只怕还是要饿肚子呢。”
  土地证虽然还没有发下来,但大黑沟的几亩薄地已被土改工作组无偿地划给了我们家。我们家终于有了自己土地了!我们房家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了!我家以后种地再也不用给陈延请他们交租子了!这一开天辟地的重大变革,使我们房家的男女老少都狠狠地欢欣鼓舞起来。
  母亲的寒痨病也似乎好了许多,整天都是笑盈盈的。她直盼望着父亲早一点儿回来,和她一起分享这一天大的喜讯。
  实际上,父亲知道这个消息,只是没工夫回家而已。父亲是正月初三走的,又到徐家火纸厂捞火纸去了,一走就是两个月都没有回来。父亲是一个重义气的人,因为大伯死的时候借了徐家两斗包谷,所以他就想多加点儿班,尽快把那两斗包谷还上。
  父亲不在家,母亲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子。虽然家里有大哥顶着,但母亲仍然放不下心,凡事非亲自动手不可。母亲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就是在月子中也没有消闲过。过去租种地主的地的时候她就闲不住,现在给自己种地她就更闲不住了。她白天又把我交给婆领着,而她自己却领着哥哥姐姐们到土地上去拣石头,砌石坎,烧火粪。她既要干活,又要做饭,既要给一家老小浆洗补连,又要伺候婆的生活。她没日没夜地忙着,有时候鸡叫了她还在那如豆的桐油灯下忙着补衣服。她既是生孩子的机器,又是劳动的机器,整天都不知疲倦地旋转着。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力气,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毅力,那么玩命而又无怨无悔。
  婆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不但不领我到场院去晒太阳了,而且连大门也不让我出去了。母亲和哥哥姐姐们走后,她就“哗啦”一声关上了大门,把我关在了屋里。刚开始学走路的我很调皮,很能跑,眨个眼睛婆就找不到我了。为了使我不出任何危险,婆竟把我放进一口大木缸软禁起来了。那是一个很大的木缸,下底直径是一米二,上口直径是一米三,高是一米五。我一个刚满一岁的孩子,要自己从木缸里走出来是万万不可能的。那个大木缸是父亲做洋姜酒用的,每年冬天把洋姜酒一做,就闲置下来了。婆就利用这个机会,把我圈在了里面。
  把我圈在木缸里婆倒是省心了,可我就苦坏了。我在木缸里面想动动不了,想出出不来,就只能沿着大木缸的四壁爬行,爬一个三百六十度,再爬一个三百六十度,永远都有爬不完那个三百六十度。我想大便婆不理我,想小便婆也不理我,我在里面哭婆更不理我,所以我只好屙在木缸里,尿在木缸里,等母亲回来把我从木缸里抱出来的时候,我不仅哭得奄奄一息了,而且浑身也被屎尿糊满了。
  但母亲并不责怪婆,反而还夸赞婆的办法想得好。因为把我圈在大木缸里面以后,既给婆减轻了负担,又解决了我的安全问题,真是一举两得的事。
  有了那个大木缸,母亲似乎放了不少心,再上工的时候,就把我往大木缸里一放,只跟婆打一声招呼就走了。
  一个个漫长的白天我都在大木缸里转着一个又一个的三百六十度,转累了就哭,哭累了就睡,一直等到母亲回来,我才能被母亲从木缸里提出来洗澡。
  母亲每天晚上都要给我洗一个澡,把我从头顶一直洗到脚板底。大黑沟虽然缺水,但给我洗澡的水还是有的。不过那并不是新鲜的清水,而是早晨的洗脸水。早晨洗脸之后,就把水到进脚盆里留着继续用,母亲和哥哥姐姐们干活回来就在里面洗手,洗过手以后,又给我洗澡。那水既是浑的,也是稠的,但却没有屎尿的臭气。母亲就用那个水给我洗澡,如果不洗的话,我身上的屎尿就臭得闻不得,母亲也没办法搂着我睡觉。
  天刚下了一场透雨,父亲就回来了。父亲向徐老板请了几天假,专门回来下种。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父亲懂得这个道理。过去租种地主的地的时候,父亲每年都请几天假回来下种,现在给自己种地了,他自然更加上心了。本来就没有多少地,父亲回来以后,领着母亲和哥哥姐姐们两天就种完了。
  晚上,全家人都坐在场院里,听父亲讲国家的历史变迁。父亲说地主、富农、资本家都完蛋了,穷人很快就要翻身了,到那时,不但人人有饭吃、有衣服穿,而且还有肉吃了。父亲识不识字我不知道,但父亲的嘴很能说,天上地下的事情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婆听的很入迷,父亲刚把话说结束,她就接过去向往地说:“等有饭吃了,黄女一定要给我好好地煮一顿包米干饭吃。”
  家里已经没有桐油点灯了,到处都是黑灯瞎火的。全家人在场院里坐了一会儿,就一个个地都去睡觉去了。
  但父亲和母亲睡下不久就闹开了别扭。
  按理说,父亲和母亲的那一点别扭我不应该说,但因为它有一定的社会意义,所以我觉得还是说出来比较好。说穿了,父亲和母亲闹的那一点别扭就是男女之间的那一点儿事。说白了,也就是性生活不和谐引起的矛盾。父亲走了两个多月,自然十分渴望过性生活,虽然劳累了一天,但当和母亲睡在一起时,仍然想和母亲缠绵一番解解渴。可是,当父亲要求和母亲过性生活时,母亲却一反常态,给了父亲一个脊背。
  母亲这么做,使父亲大吃了一惊。父亲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样。母亲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一直都和他如胶似漆,恩爱有加,从来都没有和他红过一次脸,也没有和他拌过一句嘴,更没有拒绝过他的性要求,就是在那四处漂泊的乞讨岁月,夫妻之间的性生活也从来没有间断过,哪怕在野外,哪怕在石岩屋里,只要他有了那个要求,母亲都会毫不犹豫地满足他。尤其在大黑沟定居之后,他每次从火纸厂回来,母亲都提前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极其温顺地、也是极其热烈地迎合他、爱抚他,想尽千方百计满足他。他和母亲好像天上的比翼鸟、地上的连理枝,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困苦,母亲都未表露过半点不满。母亲在和他私奔时就已经认了命,就已经无怨无悔地跟定他了。随着一个个孩子来到人世间,生活也越来越艰难了,但母亲仍然深深地爱着他,从来都不惹他生气。母亲不愧为一个贤妻良母,也不愧为一个有才有德的女人。尤其是母亲对瞎眼婆婆的孝敬令他既感动又感激,要不是母亲无微不至的照看着他的瞎眼老娘,那么他的瞎眼老娘如何能活到今天呢?
  可是,母亲今天却突然和他翻脸了,竟不让他行夫妻之乐了。
  父亲显得很生气。
  父亲先是伸过来一只手想摸母亲的乳房,但母亲却紧紧地搂着我,使父亲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抓住他想要的东西。接着父亲的手就在母亲的肚皮上滑动起来,但母亲却抓住父亲的手冷冷地推开了。父亲不死心,又向母亲的隐秘处摸去,但母亲这天晚上却没有脱裤子,紧紧扎扎地把自己包裹起来了。父亲急了,就摸摸索索地去解母亲的裤带,但母亲却用胳膊把父亲狠狠地顶了一下。
  父亲是睡在床边上的,被母亲狠狠地一顶,就“叮咚”一声滚在了床下。父亲从地上爬起来,一个男人的自尊心立即就使他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他这次回来,不仅仅是为了在土地上播种,更重要的还要在母亲的身上耕耘。他才只有四十五岁,母亲也才只有三十七岁,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哪能不过性生活呢?他老以为母亲会像过去一样主动地迎合他,给他以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安慰,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却受到了母亲如此残酷的冷遇和打击。他愤怒了,一瞬间就扬起了巴掌,但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的圆弧,却重重地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父亲终于没有舍得打黄西庭,反而一瞬间就冷静下来体贴地问母亲:“你这是咋啦,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母亲没有说话,只在黑暗中怨恨地看着父亲。
  父亲又问:“如果身体不舒服你就说话,别让我干着急。”
  母亲说:“我没病,就是不想让你干那个事!”
  母亲的回答就像一根点着了火的导火索,一瞬间就激发了父亲的占有欲。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不能就那么遭到妻子的冷遇,也不能就那么不了了之,妻子越是不让他干,他就越要干,要不然他这个男人还怎么当呢?这世界还成什么体统呢?这么一想,他就来了蛮的。他像牛一般喘着粗气,一把就把我扔到了床角上,然后就用男人的威猛和征服力三把两下子就拔掉了母亲的裤子,山一般地压到了母亲的身上。
  母亲的眼睛里装满了哀怨和乞求,泪水也像溪水一般涌了出来,但却没有再抗拒,而象死尸一般闭上了眼睛。
  父亲完事之后,母亲已经哭成了泪人儿。父亲满足了,又变成了一个体贴入微的人。他帮母亲擦去泪水,把母亲紧紧地搂进怀里,耳语般地问母亲:“你给我说,究竟是咋回事?”
  母亲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蜷曲在父亲的怀里,泪水涟涟地说:“你让我咋说呢?我实在是不想再生孩子了啊!”
  父亲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原来是为这啊?看你傻的!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女人本来就是为了生孩子才到这个世上来的,你不愿生孩子咋办?除非不跟男人睡觉,不跟男人睡觉就不生孩子。只要跟男人睡觉,就非生孩子不可!”
  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想跟你睡觉,就是怕生孩子。只要不生孩子,你咋样整都行。你想想,我十七岁和你私奔,短短的二十一年,我就像母猪一样,一连串给你生了九个孩子,平均两年多就生一个孩子。要不是饿死了两个,孩子几乎都可以编成一个班了。你只图一时快活,却不顾我的死活。你要知道,生孩子是多么辛苦啊!真是九死一生啊!”
  父亲的心被母亲说寒了,再一次紧紧地搂住母亲说:“是啊!没生过孩子当然体会不到生孩子的那种那种艰辛。好吧,仅这一次,以后我就是再想,也憋住不和你干这个事情了。但这一次已经干了,你也别哭了,我就不相信,就这一次,你就能怀上孩子!”
  还真让父亲说准了,就这一次,母亲又怀上了孩子。尽管母亲已经生了九个孩子,但妊娠反应依然十分厉害。就像害大病一样,整天都是病殃殃的。她本来就有寒痨病,怀孕以后,就哮喘得更加厉害了。她是真心地不想要孩子了,怀孕之后就整天地劳动,甚至到山下去担水,企图用繁重的运动使胎儿自动流产。但是,这只能是折磨她自己,肚子里的胎儿照样正常地生长了起来,三个多月过去,母亲的肚子就挺起来了。
  这却苦了我。三个多月之后,母亲就再也不让我嘬她的乳头了。为了彻底断却我对母乳的念想,母亲竟让我跟婆睡在了一起。要说婆心疼孙子也真心疼孙子,要说婆不心疼孙子也不心疼孙子。我跟她睡在一起,真是把罪遭够了。婆好可恶!我一个刚满一岁的孩子,突然断了奶水,又没有适合口味的饭吃,自然很不习惯。不习惯自然就要哭,可我一哭,婆的巴掌就上了我的身子。婆越打,我就越哭;我越哭,婆就越打。我常常被婆整治得死去活来。要说把我哪里打坏了?也没有。婆不打我别的地方,就打我的两个屁股蛋子。她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劈劈啪啪,就像打面团一般。婆的巴掌很重,常常一巴掌落下来,我的屁股蛋子上立即就会肿起一片红印。但婆仍然打。用婆的话说,打屁股是伤皮不伤骨,是打不死人的。我想睡到母亲的床上去,却走不动,我想喊母亲,却喊不出来,所以我只有哭,一直哭到睡着了为止。有几次,婆嫌我哭得太凶,就把我扔在了地上。婆是赌气,但却遂了我的心。我走不了就爬,一直爬进母亲的房里。母亲的房跟婆的房门挨着门,中间只隔着一道竹笆子,婆的所作所为母亲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爬进母亲的房里之后,母亲就从地上把我抱起来贴在她的胸口上暗暗垂泪。但她绝不允许我碰她的乳房,我一碰她的乳房,她就又把我送到婆的床上。
  我终于在那种艰难困苦中断了奶,也和婆睡在了一起。我不想吃奶了,也就不哭了,我不哭了,婆也就不打我了。但我仍然不想跟婆睡,因为婆房里的那种臭气我受不了。
  婆房里的那种臭气并不是从婆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而是婆从尿桶里抓出来的。婆的年龄大了,浑身上下常常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但婆并不在她的年龄上找答案,而是抱怨这个鬼把她找上了、那个鬼把她缠上了。为了尽快驱除鬼魅对她的侵扰,所以她就从她的尿桶里抓起一把把屎尿往身上抹,一边抹还一边啪啪啪啪地在身上拍,一拍就是几个时辰,拍得屎尿漫天飞舞,溅得满房、满墙、满床、满地都是。有时我的脸上和嘴上都是屎尿,臭不可闻。
  那种环境不但我受不了,而且二姐和三姐也受不了,二姐和三姐为了躲避婆房里的那股臭气,就在火塘边的拐角里开辟了一个草窝,晚上就像狗一样睡在了草窝里。但我却没办法,我仍然得给婆睡,仍然得闻那股臭气,仍然得听婆絮絮叨叨地咒骂神鬼。
  婆一生都很迷信神鬼,尤其很迷信阴阳轮回、因果报应。她在眼睛还没有完全失明之前就开始了装神弄鬼、胡说八道,双目失明之后就表现得更加突出了。无论走到哪里,也无论是什么家庭,只要人家家里有病人,她都说人家那个病人的魂魄已经走了,已经找地方投胎去了,必须经过蒸胎或者烧胎把魂魄叫回来,那个病人才能痊愈。她说每一个人都有三魂七魄,而且各有各的作用。她说人的三魂一个是守尸魂,一个是游魂,还有一个是托生魂。守尸魂是人死以后负责看守尸首的,游魂是负责收钱的,而托生魂是负责投胎转世的。人活着的时候,三魂缺一不可,缺了任何一个魂,人都会患病死亡。她说人的三魂中,只有托生魂最不安宁,经常偷偷地离开人体到外面去东游西荡,寻找投胎转世的地方,一旦投胎成功,人就会患病;一旦胎儿出世,人就会死亡。因此,必须经过蒸胎或者烧胎把胎儿处理掉,魂魄才会回来,病人才会痊愈。
  蒸胎就是把病人的贴身衣服放在锅里蒸,一直要蒸七个时辰。据婆说,如果魂魄已经投胎了,经过这么一蒸,胎儿就流产了,魂魄也就回来了。在蒸胎的同时,还要用帕子包着一碗面粉扣在灶头上。魂魄回来没回来,就看碗里的面粉少没少,如果碗里的面粉少了,就说明病人的魂魄已经回来了,如果碗里的面粉没有少,就说明病人的魂魄还没有回来,就还得把病人的魂魄往回叫。把病人的魂魄往回叫叫做收魂。病人最至亲的人将病人的衣服搂在怀里从门外往门里走,一边走一边叫着病人的名字,某某哟回来哟,某某哟回来哟,屋里的另外一个人就回答,回来了哟回来了。如此叫上七天,据说病人的魂魄就被收回来了。
  烧胎的程序都和蒸胎的程序一样,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不用蒸病人的衣服,而是弄一点儿病人的头发、眉毛、脚指甲、手指甲放在一个小铁勺里,倒上桐油点燃烧。直到把桐油烧净了才算数。
  如果经过蒸胎或者烧胎和收魂,病人仍然不得痊愈或者死了,婆就给人家解释说,病人的魂魄已经投胎很久了,胎儿即将或者已经出生了,再也蒸不掉或者烧不掉了,再无回天之力使病人痊愈了。
  这无疑是骗人的鬼把戏,无非是想借人们的愚昧无知和救人心切的心理骗一点儿钱财、混一口饭吃罢了。但也确实有人相信这个鬼把戏,崇拜这个鬼把戏,甚至把一个人的生命寄托在这个鬼把戏上。因此,婆竟然也当了一段时间的名人,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婆会蒸胎、烧胎和收魂。所以只要家里有了病人,就都要请婆去装一回神、弄一回鬼。婆是有求必应,无论谁请她她都去。婆说这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去扰害人家,而是去救人性命,是积福行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婆相信因果报应。她是诚虔的,也是诚实的,连一点儿骗人的意思都没有。
  据说母亲刚得下寒痨病的时候,手臂上还长了一个毒瘤子。那个毒瘤子又红又肿又痒又痛,不断地流脓流血,疼痛难忍。婆和父亲找遍了当地的名医,想尽了各种办法,都对那个毒瘤子无计可施,母亲整天痛得喊天叫地。于是,婆就去找了一个“过阴”先生,说给母亲“过阴”看看,看是不是母亲在前世造下了孽,现在报仇来了。
  所谓“过阴”,就是阳世间的人到阴曹地府去看个究竟。那个“过阴”的先生姓邓,名叫邓必成。此人当时的年龄并不大,只有四十多岁,一副无精打采、满脸晦气的样子。夜深人静之时,邓必成叫婆点一盏“七星灯”放在小桌子底下,他就坐在小桌子上“过阴”。“七星灯”就是在一个桐油碗里放七跟灯草,点七个灯。据婆后来说,那个邓先生往小桌子上一坐,刹时间就使人感到阴风惨惨,鬼气森森了。邓必成并未动作,但满屋里都响起了人在奔跑似的脚步声。那一盏如豆的“七星灯”,也摇摇曳曳,将灭不灭,给人一种万分肃煞的感觉。金鸡报晓之前,邓必成终于大汗淋漓地从阴曹地府返了回来。他对婆和母亲说,他在“枉死城”里终于弄清了母亲得寒痨病和长毒瘤子的原因。他说母亲得寒痨病是因为母亲在前世把她的一个嫂子打下了古井,她嫂子为了报仇,就在阴曹地府里弄一个冰块子叫母亲的魂魄背着,所以母亲就得了寒痨病。说母亲手臂上长毒瘤子是因为母亲在前世用火钳纽死了一条蛇,那条蛇为了报仇,就在阴曹地府把母亲魂魄的手臂咬了一口,所以母亲的手臂上就长了一个毒瘤子。要得寒痨病和毒瘤子痊愈,就得做一个水陆道场,超度那个嫂子和那条蛇的亡灵。
  邓必成说得活灵活现,婆也深信不疑,于是婆就教训母亲说:“看吧看吧,这就是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前世作孽,今世相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必定相报。人是不能作孽的。人作孽不可活。”
  那时候父亲在一个叫做水磨河的地方捞火纸,一家老小都住在火纸坊里。家里虽然很穷,而且居无定所,但因为父亲是捞火纸的,不缺火纸,所以就真的做了一个小小的水陆道场,把母亲前世的嫂子和前世纽死的蛇的亡灵请道士超度了一番。
  也许是巧合,也许在冥冥之中真的有因果报应,水陆道场做过之后,母亲手臂上的毒瘤子真的很快就结痂痊愈了。但寒痨病却不见好,一直伴了母亲的一生。
  由于婆每天晚上都要抓起屎尿驱鬼,所以她的房里很快就进不去人了,一股股令人作呕的臭气不但在她的房里缭绕、升腾,而且整个家里都是一片臭不可闻的气息。婆自己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似乎并没有闻到那股臭气,每天晚上仍然抓起屎尿往身上抹,在身上拍。
  母亲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擦洗身子、给婆擦洗身子、给婆收拾房间。她拖着日益沉重的身子、忍受着难闻的臭气,把婆的身子擦洗一遍再擦洗一遍,把婆的房间打扫一遍再打扫一遍,但这一切,她都是白费力气,不等到第二天早晨,婆的身上和房里就又变成了老样子。
  终于有一天,母亲不再让我跟婆睡了,又让我和她睡在了一起。
  跟母亲睡在一起自然要比跟婆睡在一起好,起码没有屎尿溅到脸上。但好景不长,弟弟的出生,母亲又不让我跟她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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