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洋他们（一）

这里属东八区，天明，小雨，微风。
　　李洋早晨五点多钟就昂首阔步地走在大街上，他空着肚子，冒着小雨迎着风。在秋天里，行道树落叶飘飞，洒满一地。他朝四周看，心想这时候就已匆忙出来排公交车的人，日子都好不到哪里去，不顺的生活各有各的不顺。
　　李洋身高一米八三，运动型身材。穿得旧，吃得孬，挣钱少。汉语言文学本科毕业生在当下的劳动力市场不抢手，毕业两年吃尽了被人挑肥拣瘦的苦头。他深刻地认同奋斗就是使劲儿地活着，怀里揣着对未来生活的盼头，再怎么焦急表面上必须镇静，内心要有股子决不认输的犟驴劲儿，固执地活下去，永不止步地去拼搏、去奋斗，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始终保持闲庭信步似的微笑，这被叫做自信。总之，要永不气馁地接着装灯。这些大道理其实他都懂，但始终也没能做到，自觉是个很平常的人。
　　上周他父亲来电话说：“不行就回家吧，县城也是城，也活人。你爸你妈不就在这儿活了大半辈子吗？别在大城市死扛。”
　　李洋咬住唇说：“嗯。”心酸流了点泪，更固执了。
　　他此刻在想，三百六十五里路啊，从春夏到秋冬，今天又是个跳槽的日子。从头再来嘛，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怕个啥呀？小哥哥咱接着继续朝前走着！又想，谁叫那个狗日的老板三个月了只发了点生活费给我呢，能白给他干吗？所以不跳槽坚决不行！私营工商业的财产所有者素质高的不多，常得意中国人多有的是挑，人够黑！观念够落后！个别人总想回到奴隶时代好白使唤人，还梦想让人吃干草拉牛奶。呸！美得你！李洋生气了。
　　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人这种货不用装卸，自己会挤上挤下。终于到了，他看见了好大的一座楼啊。公司在第二十七楼占了整一层，据说很有背景。李洋直接去了人力资源部，一眼就看见那个面试过自己的胖阿姨正在打电话，过去恭恭敬敬地笑一笑表示来报到，不想胖阿姨却不理，转过头去忙着打电话。李洋乘机溜了一眼周围，见房间不大，分成两边共八格，俗称“猪圈式”分隔办公空间。在胖阿姨拨打下一个电话的空隙，李洋得到一张飞来的《调配单》，又得到一个“去吧去吧”的手势，赶紧微鞠一躬表示了感谢，退出来一看上面果然写着清洁组，这是事先说好的，要试用劳动态度。
　　清洁组就在楼道东头的卫生间旁边，放了些打扫工具，一屋人正在开会。
　　李洋把《调配单》递给那个训话的妇女，埋头不想看旁人。
　　有人说：“这家伙好高啊，拿他专门换灯泡吧。”
　　李洋羞得脸都红了。
　　又听有人喊：“嗨！是李洋？你怎么拱到这儿来了？”
　　李洋一看惊道：“吴红！怎么你又落难了？”
　　散会后吴红陪李洋去领工作服，她说：“李洋老同学，我给那个房地产老板当秘书真后悔，属于不良职业，惊险纷呈。难道我们读大学就是为了来喂色狼吗？他想得倒好。”又问：“你不在模特公司干了？不干身材浪费了。”李洋说：“本来也没干几天，一是不按时发工资，二是我喝不了酒又不愿陪客。吴红你没不测吧？”吴红叹道：“你和我一样，不愿堕落所以不幸，漂泊复漂泊。”李洋也叹气，说：“总也漂不起来，老是沉底。”吴红告诉他说：“清洁组分两班，白班做维持性打扫，不停地干，晚班彻底打扫。我们女的多一项，就是送开水，你们男的白天不允许进各办公室，要负责厕所和过道。试用期头一个月都干这个。”
　　“女厕所我不去。那个带班的妈妈人凶吗？”
　　“下岗女工，我们叫她李姐，做事很认真。”
　　“我今天刚来，你看要不要对她小表示一下？”
　　吴红想了想，说：“她倒不是那样的人，不过听说她家里过得挺难的。这样吧，下班我俩去她家。”
　　李洋就点头。
　　换上工作服，李洋出来对着过道的大玻璃照了又照，觉得难看，还不如马路口的人民交通员呢，就严肃认真的对着自己说：“李洋你是知道的，活着不易，你要努力呀！工人家的孩子扫扫厕所有什么关系？王永庆当年还扛过大米呢。不吃苦中苦什么都别想，吃了苦中苦要让人知道，你可不能傻呵呵的啊。”正叨叨就听见有个西装男在喊：“哎，打扫卫生的，过来把东西拿走。”说完扔在过道里转身进去了。李洋跑过去一一捡起来收拢，是些吃剩的早点，袋子里有杯子盒子鸡蛋壳。李洋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说：“一点儿都不臭，这有什么呀？”提着走了。注意事项上说，遇到人就把垃圾让到身后，免得碰脏别人。他照办了，遇见人就装笑脸。大家来去匆匆都很忙，没人搭理他。
　　午餐时李洋跟着大家去了十楼的餐厅，看了半天正准备走，被吴红叫住问：“全不合你口胃？”
　　“不饿，去街上转转。”
　　“那你腮帮子抽什么抽？”拉到旁边又小声问：“嫌贵？”
　　“说些什么呀？”李洋呵呵呵假笑。
　　“我看你假装满不在乎的样子极其像要哭了。穷还耍坚强，为了要面子？。”
　　李洋实话道：“不瞒你说，预算内的中餐开支只有五元钱，刚才看了，够一瓶矿泉水一个口香糖。我都三个月没开资了。”
　　吴红笑道：“这就对了，遇到困难要诚实，本同学今天给你接风，一份蛋炒饭怎么样？”拉着去了。
　　李洋感激道：“我替俺爹妈谢谢你，一个大份的青椒肉丝炒饭吧，最近很缺肉。”眼湿了。
　　吴红看了心里很难过，安慰了他一番，问：“李洋，你的那一半呢？”
　　“人间不知何处，缘到人到。你的呢？”
　　“我要是一松懈早嫁了。不说了，午饭后还有一次突击打扫。”楼外的雨下大了，整座城市灰蒙蒙的。
　　下班后，李洋跟吴红去清洁组的组长李琼花家拜访，顺路买了五斤苹果。到了之后见家里确实穷，但很整洁，李洋就想起自己的家了，说：“李阿姨，我父母也是下岗再就业的。”
　　同样的经历有同样的感受，话很投机。李琼花是个直人，说：“孩子，咱革命的友谊才开头，我在你们吃不了亏。”眼里充满了同情和鼓励。
　　李洋使劲地点头说：“李阿姨我一定埋头苦干，不负青春。”
　　李琼花听了这句话，神态突然变得苍苍茫茫，心像去了远方，沉思了好一阵才把心收回来。她回忆说：“阿姨当姑娘那会儿是个铁姑娘，还是‘三八女子外线班’的班长，不怕累，苦干过，讲奉献。孩子你要多个心眼啊，别等把青春都燃尽了，最后随风去了。”语气和神态像个中学历史课老师。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只有挂钟的“哒哒”声。
　　拜会不久留。
　　出来后一天星斗，走着走着，李洋抱着棵行道树就大哭起来，“呜哇呜哇”直扰民，吓得人都绕着走。吴红问：“好好的怎么啦？哭谁呀？自己？”李洋正哭得正上劲儿，哽咽得回答不了，“呜-呜-呜”捶打那棵树，还用脚去踢。吴红劝不住，吓着了，求道：“李洋李洋，这是在夜里，你又是成年人，样子特像瘾上来了，不怕人报警？”李洋哭道：“李阿姨多像我的妈妈呀，妈妈每天比我还起得早，她要扫街啊！都把我供到二十多岁了还在供啊！我算个什么东西嘛，不孝啊。”
　　开始有人围观，有人掏手机拍照，有人拨号。
　　吴红赶紧解释：“他没喝，也不是那啥。他不顺，他想家想妈妈了。”一看没人信就嚷：“你们不懂同情吗？别照了。”被灯光闪了几下，一想不好，过去抱住李洋的腰强行带走，狼狈不堪。到了地铁站口该分手了，吴红很气愤，指着李洋说：“就你这样的也敢来北漂？早点滚回去吧！再见！”气冲冲走了。李洋坐在马路牙子上，双手撑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天空上的那些星星，独自想了好长时间。
　　清洁组里有一半人是来试用的，这帮人谁也不把谁当同事，将来怎么样还两说呢，暗中相互较着劲儿，那心态和快男超女打擂台差不多，比下去一个少一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类因此而进步。
　　百科词典告诉我们，竞争就是指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之间对于一个共同目标的争夺。追求的目标必须是比较稀少和难得的，一个人或一些人夺取或达到了这一目标,就意味着另一个人或另一些人失去达标的机会。这对大学生就业观有战略指导意义，问题是手段，人心就在这里面。
　　试用的人中有个叫孙明的，是个小胖子，河南人，学工商管理的，研究生学历，刚毕业竟然已婚，李洋觉得他不可思议，怀疑一定有故事，暂时没打听。
　　这天上午，孙明到卫生间来找到李洋问：“这位朋友，刚来感觉怎么样？”李洋正买力地擦卫生间的镜子没转身，说：“五天了，一切如期。”孙明掏出香烟来要点燃，被李洋从镜子里看见了，猛一转身抓住他手说：“这里可不行！这里是董事会专用的，董事长最讨厌烟味。”突然醒悟了，问：“难怪昨天李阿姨来问我，是你在捣乱？”
　　孙明笑道：“说对了，你和组长沾亲带故？”
　　李洋摇头。
　　“骗人，那咋一个姓呢？”
　　“你和孙中山还一个姓呢。”
　　“咋尽派你好的？”
　　“清洁厕所算好的吗？”
　　“朋友，在假装大智若愚嘞？这层楼八个卫生间，你咋不去扫别的？是想近水楼台吧？你们这样做很不公平！”孙明眼露凶光。李洋知道被他看破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使劲把毛巾摔进桶里，贴近他俯视道：“你这个侉子这么矮，我这么高，公平吗？出去！”
　　孙明喊：“都进来！”
　　门开了，进来了四个男试用生。
　　孙明又喊：“大便小便尽管方便，留给他打扫，要抽
　　李洋害怕惹恼了众人，讨好地说：“哥哥们，千万别，好商量。”去向一个个作揖求情陪笑脸。
　　孙明也笑了，他的笑脸使人联想起黑手党。他说：“这种傻事我们是不会做的，除非你硬逼。找个地方聊聊？”
　　几个人把李洋裹胁到楼梯间拐角处。
　　孙明说：“同是天下沦落人，今天走到一起来了，这是缘分。”又问大家：“我们最恨什么？恨不公平。凭什么总是他打扫公司高管的卫生间和？凭什么他总在经理办公区门前打扫过道？谁不想留下好印象？谁的智商比他低？”
　　李洋边听边想，这回算是黄了，再想别的招吧。于是说：“这有什么呀？不就这点事儿吗？大家转着来呗。”
　　众人鼓掌，皆大欢喜。
　　孙明说：“都自我介绍一下。”
　　第一个上来握手的人说：“王兴国，四川人，小语种。”
　　“周天洋，河北邢台人，电子信息工程，硕士。”
　　“田家庆，医学院本科，学药的。”
　　“蒋志刚，法学本科，天津人。”
　　李洋听后虽然表情麻木，但是心都凉透了。
　　午餐时李洋对吴红说了这件事，叹息道：“完了完了，学高一等能压死人。”
　　吴红说：“还有五个女的呢，学科学历全都赛过你，她们说你帅呆了想认识，我答应介绍。看，来了！”李洋一看，那边果然笑嘻嘻走来一群，顿时晕了。
　　这天下班后，李洋决定独自去斟酌一口缓缓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