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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鱼者 第二章

作品名称:捕鱼者      作者:红酒      发布时间:2014-08-21 14:48:29      字数:4119

  男人们的船继续向前行驶着。还没到红花家门前,他们就听见了轰隆隆的机器声。转过弯,就在二狗子认识红花的地方,他们发现了一辆抽沙船,它像个怪物趴在了水面上。船头上挂着一面红彤彤的小国旗。小国旗随着一股股的江风,飘扬起来,蔫下去。蔫下去,又飘扬起来。抽沙船距离岸边只有五米远。细沙子被堆成了山。有一辆大铲车正往一辆翻斗大卡车上装着沙子。被扣进车兜里的沙子很有气势地冒着浓烈的白烟,一股一股,向空中,向江上扑腾开来,也向红花老宅子门前扑腾去了。老宅子的窗玻璃灰突突的,里面拉着帘子。烟灰没呛到二狗子,二狗子也咳嗽起来。他寻了半天,红花曾经蹲着的那块石头不见了。
   二狗子把船摇到抽沙船跟前,对着那船上的人喊:“你是干啥的?”
   船上的两个年轻人停下来,一个抱着膀子说:“你没看见吗?船头上挂着小国旗,俺们是给人家打工的。”
   另一个人也抱起了膀子说:“这沙子就是钱,俺们是来捞钱的,就像你们打渔卖一样。”
   二狗子问:“那块石头呢?”
   先抱膀的那个人皱起眉头,问:“你说的是哪块石头?”
  “俺家红花蹲过的那块石头?”
  “谁知道你家红花蹲过哪块石头。”
  他问另一个人:“二毛,你知道吗?”
   二毛说:“大哥,咱们来时,水边上确实有块石头。”
   二毛又想了想,说:“被埋在沙子下面了。”
   二狗子气乎乎地要把船靠岸。大辉和柱子也跟着他一起把船靠了岸。
   大毛说:“二毛,快让司机停下来,咱俩上岸去。”
   二毛慌忙摘下船头的小红旗,冲着车里的两个司机挥着。大卡车的司机踩住刹车从车里跳了出来。大铲车的司机把大爪的长脖子伸到船上,大毛和二毛陆续跳上去。大爪就像托运沙子一样,把他们送回到岸上。突然安静下来了。老宅子的窗帘随之被拉开。屋子里大大小小的脸都贴在窗户上往外瞧。二狗子和大辉先上了岸,等着柱子。柱子被落后了五米远。他浑身酸软极了。一路划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确生病了,上下牙齿不听使唤地往一起碰,冷战越大越响。柱子想,春晓不愧是天天搂在被窝的媳妇,她比自己还知道自己哩!小船还有一米远就靠岸了。柱子丢下船桨,急着上岸去,一脚跨过船身子迈进了水里。这一脚就犹如迈进了无底的深渊,柱子连个泡也没冒,就不见影子了。
   大辉和二狗子都不约而同惊叫了一声:“不好!”随即都普扑通扑通都跳进水里去救柱子。大毛和二毛看傻了。两个司机愣住了。屋里的人眼见着船上的一个人没了影子,又有两个人也没了影子,推开门都跑出来了。大小的脸都露出恐惧的表情,大小的眼睛都在江面上寻找着。混沌不清的帽儿江瞬间成了浩瀚的太平洋,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游着无数条白色的鲨鱼。
   在小国旗的旁边,大辉露出了湿漉漉的脑袋。柱子也露出头了。大辉的一只手像个钳子勾住了船沿,另一只手拖着柱子。铲车司机急忙上了车,遥控起大抓。大毛和二毛又跳进大抓回到船上,把大辉和柱子拽上岸。柱子喝了一肚子的水。大辉摁着他的胸腔,挤压着。浑浊着泥沙的江水从柱子的嘴里喷出来。柱子打起了哆嗦,牙齿打得咯咯响,整个身子抖成一团。
   大辉说:“你这个好水性的,咋连个孩子都不如了?那沙坑子深是深,不至于能淹死你哩!”
   柱子脸色惨白,嗫嚅地说:“冷啊,冷啊。”
   大辉伸手摸摸柱子的头,说:“要了命了,你发烧了,头跟开水一样烫。”
   大毛说:“船上有退烧药,给他吃点吧。”
   大辉说:“行,给他吃片药。”
   大毛拿药去了。
   二毛叫喊:“那个找石头的人呢?”
   大辉心里咯噔一下。二狗子哩?二狗子怎么还没上岸?大辉往水面上望着,条条水波都带着尖锐的光刺向他扑来。帽儿江上风平浪静,像一个人停止了呼吸。大辉又纵身跳进江里。他在南岸露过一次头,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江心又露出了头,又一个子猛扎下去,在北岸又露出了头……。柱子在船上跪趴着哭喊:“二狗子叔,二狗子叔,你在哪啊,你快出来啊……”大毛和二毛守着柱子,不让他下水去。他俩低垂着头,双眼通红,不停地抽着鼻子,擦着眼睛。
   西边的太阳和船头一样高了,阳光斜照在江面上,水变成了黑蓝色。尽管没有一丝风,江水也带着强大的力量往每个人的眼睛里和心里汹涌着。大辉筋疲力尽地瘫倒在沙船上。岸上的大铲车司机早已把沙堆子从中间刨开,找出了那块红花蹲过的平平整整的石头,哀叹着清洗了一番。石头光滑可鉴。柱子哼哼地哭起来。边哭边摇头。眼泪被甩到了船舱里,也被甩到了帽儿江里。
  “出门时,春晓就问俺是不是病了,俺还说没病,是俺害了二狗子叔啊,俺要是想想春晓的话,知道自己在发烧就不出船了,不出船也就没这回子事了,俺就是一心想种儿子,俺都不知道自己是病的难受,还是没有种出儿子难受……”
   大辉说:“柱子,这不怪你,就是……就是回去跟红花咋交代啊,那一家子人以后的日子咋过啊?”
   柱子说:“二狗子叔是为了救俺,俺认红花婶子做干娘,以后俺养着她。”
   大辉说:“俺也能帮衬着,走,咱们回村去,找几个人出来捞二狗子的尸体,或许他淘气了,又游到哪家门前看女人去了。”
   大毛和二毛都被大辉逗笑了。柱子却哭得更厉害了。
   大辉和柱子划着自己的小船。二狗子的船被一根绳子绑在两条船之间。那块石头安静地躺在船舱里。鱼篓和鱼网随着船的摇摆往石头上倾斜着。船上没有了人气就一切都没有了,空荡荡的,又似乎什么都有,二狗子的气息和说话声装了满满一船。大辉和柱子都不敢向船里看。他俩都默默地摇着木浆,默默地流着眼泪。
   暮色里的生子村是热闹的,这个时候的村子是女人和孩子的世界。女人们跳过墙头,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拉呱。眼神儿好的还能继续织帽子。家家的窗帘不用拉的太早,孩子们聚到一起在炕上翻着跟头,叽叽喳喳地像刚出笼子的小鸟,欢快的笑声从敞开的窗户里跑出来。
   江上已经黑漆漆一片了。灯光从窗户里映出来,把干净的土院子映得影影绰绰。大辉和柱子在红花家门前停下船,渐渐靠进岸边。红花的大破锣嗓子啪嚓啪嚓地笑着传到江上来。春晓家里的灯亮着,窗帘也拉着,春晓的影子贴在窗玻璃上,一条大辫子清晰地吊在脑袋后面,肩膀一动一动的,肯定又在赶着织帽子。柱子撇了一眼自家的窗户,他觉得除了对不起红花,也对不起春晓了。大辉和柱子抬着那块大石头走进红花家的院子里。女人们吃愣愣地看着神情沮丧的大辉和柱子。
   夏雨急忙问:“大辉,俺是在做梦吗?你们咋回来这么早,天还没亮哩!”
   红花问:“这石头咋进院子了?你俩回来了,俺家二狗子呢?”
   柱子扑通跪在红花的膝前,哭着喊:“娘,以后你就是俺的娘,春晓就是你的媳妇儿,俺会像亲儿子一样,听你使唤。”
   红花退后了两步,问:“柱子,你疯了吗?咋好好地叫我娘,俺有儿子,你二狗子叔给俺种了儿子,你好好说,你起来,你好好说,你二狗子叔呢?”
   柱子就是呜呜地哭,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大辉说:“二狗子跳进江里救柱子,没找回来。”
   红花心里忽悠一下,两条腿一软,整个身子摊在地上,哭起来:“俺的二狗子啊,你这是去哪了?你是嫌弃红花的破锣嗓子了吗?俺给你生了儿子了,你说过俺的破锣嗓子是细锣了,比细锣还好听哩,那你是嫌弃俺这身段了,都怪你啊,天天打那么多的鱼,把俺养得这么肥啊……”
   孩子听到娘的哭声都从窗户里望过来,笑容僵在他们的脸上。有的从门里跑出来的,有的从窗户里跳出来的,都跑向他们的娘。宝玺和两个姐姐都围在红花的左右啪嗒啪嗒掉着眼泪。其他的人也都跟着流泪。
   大辉把石头搬到红花面前说:“在你老家门前,二狗子就是为了看它一眼,柱子才一脚滑进水里。”
   红花突然停止哭声,伸出双手抚摸着石头,十根手指头哆嗦着。大家的心都被吊到了嗓子眼,都跟着憋了一口气,也都等着她把后半截哭出来。红花却啊的一声悲鸣,趴在石头上,昏过去了。不经夏雨同意,大辉就把红花抱到屋里,放在炕上。红花脸色难堪,泪水流到了耳朵根儿。孩子们趴在红花的脸上叫娘。大家也都叫着红花,红花……红花终于缓慢地睁开眼睛了。大人的,孩子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瞧着她,却唯独没有二狗子的。
   红花猛地坐起来,说:“是谁告诉俺,他死了?是哪个胡说八道在咒俺家二狗子,刚才他还抱着俺。”
   大家说:“刚才抱你的是大辉,不是二狗子。”
   红花说:“俺不信,刚才抱俺的就是二狗子,他跟俺说,他出去玩了,她跟俺说,他又相上了那远弯里跟俺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她比俺年轻,比俺好看……”。
   夏雨抱住红花说:红花,你醒醒,你醒醒。”
   红花来了牛力气,挣开夏雨的胳膊,就要下炕,叨咕着:“俺去找回二狗子,俺要告诉他,俺红花十个头的对她,那姑娘比俺好看,可不如俺……”
   女人们帮着夏雨把红花拽住了。
   红花大叫着:“你们放开俺,你们放开俺,你们放开俺啊……”
   夏雨说:“大辉就说没找到二狗子,没说二狗子不回来啊。”
   红花一头扑进夏雨的怀里,说:“可俺知道他死了,他的水性好,可他的腿爱抽筋,最近抽得厉害啊……”
   夏雨同情地捋着红花湿漉漉的留海。红花放声痛哭起来,整个屋子里好似有十面破锣在敲,但是谁也没觉得刺耳,反而同情地泪水跟着哗哗地流。屋里的人越聚越多。春晓也来了。柱子见了自己的媳妇,抱住她哭起来。
   大辉说:“春晓,你把柱子领回家,他病了。明天让他好好歇一天。”
   春晓点点头,抓起柱子的手说:“柱子,走,跟俺回家。”
   柱子嗯了一声,任春晓领着他回到家里。春晓早就给他倒好了一盅酒。生子村的男人每天晚上撒网回来都要喝一盅酒。这盅酒是为了暖身子。暖了身子,他们才在女人们身上种儿子。
   柱子神情沮丧地歪倒在炕上。春晓瞧着柱子的脸和眼睛,伸手摸摸他的头。
   春晓说:“你发烧了,俺给你倒水拿药。”
   柱子又嗯了一声。
   春晓把水和药拿来了,爬到炕上,抱起柱子的头。柱子往上挺了挺身子,把药吃下。
   春晓又把酒拿过来,说:“柱子,你把酒喝了吧。”
  “俺不喝,俺不配喝。”
  “柱子,你还是个男人就把酒喝了!”
   柱子瞧着春晓的眼睛,接过酒盅,一仰脸喝下去了。他觉得眼睛火辣辣的,要睁不开了。
柱子闭上眼睛趴在春晓的怀里说:“春晓,你知道吗?俺差点死了,不是大辉哥把俺救上来,俺就死了,你说俺要是死了,多遗憾,俺没给你种上红婴婴,俺连个红婴婴都没有就差点死了,俺爹娘死得早,现在就只有你了,可是,二狗子叔又为了救俺把命搭上了,你说叫俺以后咋面对红花婶子?”
  “俺听你的,这回你就又有个娘了。”
  “是俺拖累了你。”
  “别说这个,是俺不争气,让你走神了。”
  “你咋知道?”
  “你是俺男人,你想啥俺咋能不知道。”
   柱子把红肿的双眼闭得更紧了,抽搐着双唇,放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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