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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鱼者 第一章

作品名称:捕鱼者      作者:红酒      发布时间:2014-08-20 18:50:32      字数:5295

  江上的太阳总是在一眨眼的时候就跳出水面了。迷蒙的水气给太阳的脸涂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脂粉不是白色的,掺杂着一点灰或红,灰是云彩,红是朝霞,红也是太阳,不过,从水上跳出来以后,太阳就不那么红了,跳得高一点才明亮起来。
  帽儿江弯弯绕绕地向东向西延伸去了,总也望不到头,走不到头。生子村也弯弯绕绕地向东向西,但是一眼就能看到头,一小撮瓜子嗑不完也就走到头了。一条小土道隔着两道房子。生子村就有两道房子,前一道十五家。后一道十五家,一共三十户人家。房子与房子之间都是半人高的土墙头。村子里的女人总跳墙头去别人家串门,也总站在墙头上望刚从水上升起来的太阳,笑容灿灿的。
  男人们的渔船从灰红色的曙光里露出了一排剪影,越来越近。女人们拍拍手上的灰土,从墙头上跳下来。
  “春晓,你给男人做啥饭吃哩?”红花抻长了细脖子隔着墙头敲响了她的大破罗嗓子,声音从破锣的每一个细孔里钻出来,嚓嚓地响。
  “发面饼子。”
  “俺怀孕那会就愿意吃发面饼子,这不就生下个儿子!”
  红花的嗓门比刚才还大,乎乎地吐着风,肚子里好似有把吹气管子,
  春晓的脸红了。春晓是新婚的媳妇。柱子在她体内种了五个月的种子,还没发芽哩!就为这个,柱子说,打渔回来还得种一次,因为江上有水有太阳,去集上卖了鱼回来也得种一次,有钱就有力量。准保生出的是儿子!
  春晓没再搭话,扭捏了一下身子就进屋去了。屋子里的窗帘一直没拉开。春晓家的窗帘总是中午头时候才拉开的。因此她家比别人家多过了半个晚上。她回到屋里就把自己脱得光光溜溜,一对鸟一样颤颤巍巍的奶子随着她的心跳紧张着。嫁给柱子都五个月了,每次和他一起做,她都紧张,紧张着别让男人的那个黏糊糊的白汤汤顺着滑溜溜的液体流出去,若流出的是女孩子也就算了,若是男孩子,那春晓这辈子都饶不了自己。
  柱子回来了。他瞧着只露着脑袋的春晓呵呵地笑。春晓的身材和脸蛋都好看着!柱子急急忙忙脱下散发着鱼腥的水衣,往春晓的身上扑去。
  “娘娘显显灵,娘娘显显灵,春晓门里是个红婴婴。”
  趴在春晓肚子上的柱子不是在瞎叨咕,这是他和春晓去镇里拜娘娘庙时,庙里的一个看起来很慈善的老尼姑告诉他的。这样叨咕后,娘娘会暗中吹来仙气让种子在春晓的肚子里发芽,这发的芽还得是棵能长出把的,到了七八岁也能带着红兜兜在江里洗澡的男娃娃。
  生子村的男人和女人结婚后三天不是回娘家,而是沿着一条干巴巴的土道走着去镇里的娘娘庙求子。那条干巴巴的土道就像一根硬挺的光秃秃的树杈子,从顶尖上走过去,越走越宽敞,越走越热闹。娘娘庙里的老尼姑说,只要能听到生子村那边喜气洋洋,冒着火烟的鞭炮声震天介响,就能看见有一对新人奔着娘娘庙来了。人家是结婚多少年不怀孕来求孩子。生子村的人结了婚就来求,专门求儿子。
  娘娘庙里的老尼姑认识每一对生子村的人。她们对每一对生子村的新婚小两口说:“莫急莫躁,福来子就来,子来福也来。”像柱子这样结婚半年还没动静的,她们会另外教给他几句灵语,也会让他给娘娘多烧上几柱香。
  生子村家家都有儿子,有的生了一辈子,到娘娘庙里求了一辈子,最后生出个儿子,对着娘娘庙的方向磕上三个响头才肯封了门。有了儿子,他们的腰板才挺直。男人打鱼摇撸都有了无穷的力量。女人站在墙头望男人的头扬得能高一点,胸也能挺一点,说起话来甚至能大叫大嚷。
  春晓家门前的水最浅也最清凉,也最适宜洗澡,洗衣服。男人从远湾里给她们搬回一块块平整的大石头块子,稳稳地放在清水里时,溅起了朵朵浪花。女人们举着棒槌在衣服上嗙嗙地砸着。她们习惯于看春晓家的窗帘,也习惯于从春晓说起。
  红花扯着破罗嗓子吵叫着:“那窗帘子捂得溜溜地严,春晓和柱子八成又是在屋里种男娃哩!”
  夏雨说:“种就种呗,你忘了你那会儿,一天都拉不开帘子,你家二狗子打鱼都没个劲儿了。”
  “哈哈,哈哈……”女人们一片笑。
  “准保是大辉把你搂在被窝子里种儿子时咬着你的耳朵说的,看我哪时见了不给他难堪。”
  “呦呦呦,你还能钻进俺家大辉裤兜子里喝白汤汤?”
  “哈哈,哈哈……”女人们又是一片笑。
  红花不砸衣服了,跑到夏雨跟前就把她往水里拽。水里噼里啪啦地响起了她俩踩水打把式的声音。女人们会喊着不同的名字加油。
  呼啦啦,一群穿着红布兜兜的男娃子向江边跑过来了。有红花家的,有夏雨家的……。他们不是来找娘,是来水里玩耍。生子村的男娃子一出生就在江里洗澡,渐渐地,在江里翻跟头,渐渐地,就能游到对岸去,渐渐地,就像个真正的男人上船打鱼。只有会打鱼的男娃,别家的女娃才肯嫁给他。会打鱼的男娃才会种男娃哩!
  红花和夏雨不闹了。瞪着眼睛喜爱地瞧着自己的孩子。其她的女人也不看热闹了,也都把比太阳还火热的眼神放在自己娃子的红布兜上,红布兜下面的那个几乎要变成红色的肉蛋蛋上,神气地笑着。这些孩子在浅水里翻跟头,玩狗刨,你追我,我追你,大喊大叫,五马长枪,个个儿都旁若无人,连娘也看不到了。女人们忘记砸衣服了。
  春晓听到了门前的热闹声,哭了。柱子伸出胳膊把春晓往怀里搂了搂,说:“莫急莫燥,福来子就来,子来福也来。”
  “可俺等不急。”
  “后道的老太生到六十才来个儿子,咱俩少说能生四十年,多说还能生六十年!”
  “可俺看见她们就心慌着,指着儿子,那破罗也变成细罗了。”
  “你说的是红花,按年龄她是咱婶子,俺娘说她种了十年才生下宝玺。”
  “种了十年?十年长得像咱门前的帽儿江,俺可等不急。”
  “等不急,那咱就接着种,今天碰见富贵人了,一下子就包了所有的鱼。”
  春晓在心里喊着:“来吧,柱子,我是你的,你快些种出红婴婴来吧!”
  柱子一翻身骑在了春晓的身上,呻吟声变成了佛调子。
  中午头,家家土烟桶里冒着白烟,丝丝缕缕地舞着,像天上的云,被风一吹就散了。后道老太来接七岁的男娃回家吃饭。
  男娃还没玩耍够,冲着老太喊:“奶奶,我不回家,我不回家。”
  老太笑着说:“我可不是你奶奶,俺是你娘哩!”
  男娃说:“人家的娘都能在水里摔跟头,你就不敢摔,他们说,他们的奶奶就不敢摔。”男娃指着别家的孩子说。
  男娃们都嘻嘻地笑。红花也来叫娃子回家吃饭。她的破罗漏着风哈哈地笑。
  老太瞪了一眼红花:“你那破罗嗓子筛的都是糠。”
  红花没敢吱声。
  老太说:“福顺,那我也是你娘,快跟俺回家吃饭去。”
  福顺从水里走出来,回头望着宝玺。红花也喊着宝玺。宝玺从水里走出来。夏雨也来了,叫着贵生。贵生也从水里走出来。福顺才甘心被老太牵着手回家吃饭去。随后,女人们断断续续地都把孩子接回去了。
  春晓拉开花布窗帘子。门前安静得好似谁都没来过;水波清澈得好似没喝过童子尿;那一排干净的大石头闪着寂寞的光。其中有一块是柱子给她放置的。吃了饭,她也要洗衣服去。午后的这段时间,江边就是她一个人的世界了。她砸衣服的声音是有节奏的,用的就是那个佛调子。砸累了,她就会望着水面,想着自己的红婴婴是怎样在江里玩耍,想着她自己也能扬眉吐气地和女人们一起砸衣服,一起欢笑,也能像红花那样挺直了胸站在墙头上望远归的男人。她就会低下头又很有力量地砸起衣服来。
  火辣辣的阳光在盆沿儿上反射成菱形的光刺,不停地跳跃着。春晓端着一盆干净的衣服回到院子里。柱子在院子里无精打采地修渔网。他蔫蔫地望着春晓被太阳晒红的脸笑。
  春晓问:“你不舒服吗?”
  柱子说:“舒服,俺看见你就舒服着!”
  春晓问:“你的笑没精神,你真地没生病吗?”
  春晓放下盆,伸手去摸柱子的额头,说:“你发烧了。”
  “没烧,是太阳太热了晒的。”
  “你真觉得是?”
  柱子点了点头。
  “嗯,俺觉得是。”
  春晓嘱咐:“上船小心些,那远湾里江水深混着。”
  “俺知道!”
  柱子扛着渔网向船那边走去。春晓目送着柱子有些松垮的背影。
  
  村里的男人陆陆续续都出来了。他们抻着懒腰,打着哈欠,奔着各自的小船走去。二狗子唱响了一支歌:“湾道里的红妹子哎,敲响了破锣把二狗子等,十年的破锣终于变细锣哎,红妹子的身段成了桶,二斤花生米哎,都是白生生的胖丫头,十年才种出个红婴婴哎,二狗子抬起了头……”
  红花是二狗子在远湾里相到的。红花娘家的村子也围着弯弯绕绕地帽儿江。倒退十年前,红花天天在自家门前洗黑油油的长头发,被二狗子一眼就相上了。二狗子不打渔了,把船划到红花的眼前,直盯盯瞧着红花的脸看。他眨眼睛的时候想起了生子村大大小小的婆娘,哪一家都没娶进过这样漂亮的媳妇哩!
  红花仍然洗着,还故意歪着脑袋。长头发随着手臂颤悠悠地,轻轻地,像水里流动的波浪。二狗子不错眼珠地瞧着红花的脸。红花扑闪着大眼睛,羞涩涩地抬起湿漉漉的双手把头发捋到左肩,又捋到右肩。
  连着看了十天,二狗子实在忍不住了,说:
  “妹子,你说句话俺听听。”
  红花不吱声,抬起头,捋着光滑的头发丝,对着二狗子含情脉脉地笑。
  “妹子,俺相上你了,你说句话俺听听。”
  红花还是不吱声,眼波里却又多了几分柔情。
  “妹子,那你走走路俺看看。”
  红花把干爽了的头发往后一甩,披在后背上,抻了抻白细的长脖子,挺了挺胸。二狗子的眼睛更直了。红花站起身来,扭扭捏捏地走了两步,这扭捏之中恰好突出了大屁股。二狗子的眼睛里冒出了喜爱的金星。
  二狗子咽了口吐沫说:“俺是生子村的,俺天天来你家门前湾里打鱼,天天见着你,我做梦都想着你!你能给俺生儿子哩!”
  红花又坐回石头旁,捋着自己的长头发,腼腆地笑。
  二狗子说:“妹子,你说句话俺听听。”
  红花低下头。
  二狗子纳闷了。他嘀咕着:“难不成是个哑巴?”
  红花腾地一下从石头上站起来,眼睛里像着了火,操着大嗓门叫:“你胡说。”
  二狗子一激灵,他听见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破罗在敲。他慌忙掉回头去抓船桨,脚下的小船在水里摇晃着,一道道细密的水纹向红花脚下的石头跑去。二狗子慌乱地掉转船头。安静的水面被摇起了白色的浪花。红花蹲在石头上哼哼地哭起来。她的大屁股凸显在石头上。黑黑的长头发梢耷拉在屁股下面。
  红花喊:“我本来不说话,你非让我说话,你不是个男人,是男人你就别跑。”那哭声和喊话声掺杂在一起,沙沙地露着风。
  二狗子惊恐地回头瞧着红花,说:“你也不是个女人,难不成你被你娘割过喉咙?”
  红花站起来了,一条柔美的曲线倒映在水波里,千姿百媚地舞起来。她伸手擦了两把眼泪,掐细了嗓子说:“俺是女人,俺这双手会织帽子卖给镇里人,能自己养活自己,俺知道你们生子村家家都得生儿子,俺能给你生个儿子,生了儿子破锣就变细锣了。”
  “你咋知道的?”
  “俺娘说的。”
  “你娘咋知道的?”
  “俺娘去镇里庙上给俺求了柱香,说俺就得嫁给生子村的男人,就得嫁给一个叫二狗子的,给他生个儿子,破锣就变细锣了,细得就跟俺这身段似的。”
  红花故意扭了扭身子。二狗子手里的船桨掉下去了,砸得船舱咣当响。钾板上的鱼篓歪斜了一下。
  “你咋知道我的名字?”
  “俺猜的!”
  二狗子的嘴里发出丝丝地声音。
  “这名字也能猜出来?”
  “俺就能猜出你的名字,别人的名字猜不出来。”
  “那这是天意?”
  “嗯,天意。”
  红花重重地点点头,又故意扭了扭身段。她的身子和水一样软,一样柔。二狗子又掉回船头,靠近了红花的石头。
  二狗子说:“那你跳到我的船上来,让俺摸摸你的手。”
  红花轻盈地跳到船上了,把白嫩的手伸向二狗子。二狗子细细地摸着。摸了手背还想摸手心,摸了手心还想摸手指头,摸了手指头还想再摸回去。他忘记了红花的破锣嗓子,有要抱她的冲动。
  二狗子说:“俺还想摸摸你的脸。”
  红花抽回手说:“那不成,俺娘不让。”
  二狗子咽了一口吐沫,说:“成,明天俺就来提亲!”
  红花笑着伸出手啪地拍了一下二狗子还在空中停着的手。二狗子嘻嘻地笑。
  “你爹你娘稀罕啥?”
  “二斤老白干,二斤果子,二斤糖块,二斤花生米。”
  “为啥是花生米?”
  “俺娘说,花生米是你们生子村的红婴婴,一个壳里一群娃。”
  二狗子裂开嘴拍着巴掌大笑,身子一颤一颤的。小船跟着二狗子的身子颤出了一圈圈的波纹。
  二狗子瞧着红花说:“成,你回家等着,俺明天就来提亲,后个儿就划着小船来接你,回去给俺生一群红婴婴!”
  红花捏细了嗓子咯咯地笑着。
  
  二狗子的歌声撵走了男人们的瞌睡虫。男人们哈哈地笑过之后,就都来了精气神儿。他们陆续解开绳子,熟练地摇上船桨向远湾里划去。一条条的渔船像远征的战士,翻起一股股白色的波浪,摇出一串串清清冽冽的水流声。
  大辉喊:“柱子,俺看你咋像个霜茄子?”
  二狗子说:“他准保把劲都给了春晓。”
  大家问:“咋还没动静?”
  柱子耷拉下头。
  二狗子对着大辉喊:“咱们这次把网下得远一点,都说那远湾里鱼多。”
  大辉回喊:“你莫不是要回老丈人家瞧瞧?”
  二狗子说:“俺和红花都五年没回去了,她爹娘早死了,房子也早就换主了。”
  二狗子耸起肩头,蹭了一下腮帮子,又说:“俺就想看看红花蹲过的那块石头。”
  有人叫喊:“想看石头是假,二狗子还想娶个红花回家是真哩!”
  大家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逗着二狗子。
  柱子只顾摇浆,不吱声。
  大辉对着柱子喊:“柱子,你在想啥?”
  二狗子说:“那还用问,一定是在想春晓。”
  有人应:“想春晓的肚子啥时能开怀?”
  二狗子说:“嗯,嗯,要么你就问问他。”
  大辉对着柱子喊:“柱子,打起精神来,娘娘庙里的老尼姑没告诉你莫急么?”
  柱子很吃力地抬起头,回喊:“俺没急,俺就是脑袋有点不得劲。”
  二狗子说:“你这小孩子,咋还撒谎哩!你这个时候,俺都经历过,就凭你这么勤奋去耕种,春晓早晚能开怀,怀的第一胎八成就是个男娃子。”
  二狗子仰起脸对着蓝天哈哈地笑。
  柱子低下头,勉强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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