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园】教育沉思录中篇（二）

星期五放学后，刘大龙怕我忘记了，专门跑到办公室来喊我。他问我：“秦老师，你说了到我家去耍，是不是搞忘记了？”
我笑着对他说：“我才没忘记呢？我还以为是你忘记了呢？”
“秦老师也是，我啥子都忘记了，你不能忘记这件事噻！”
于是，我和刘大龙一起往他家走去。
刘大龙的家离学校并不远。半路上，我想到一个商店去买点糖酒之类的，这可是礼节问题。刘大龙死活都不要我买，说是我能到他家去就是很看得起他家了，哪可能还会叫老师买东西呢？他见我要坚持，就把我推出了商店。我说：“这多不好意思的！”
刘大龙听了说：“嗨呀，你们老师就是爱讲礼，就像我们那里的人讲的样，就是用八抬大轿来抬，你们也不会来的。”
路上，我还在抱怨刘大龙，说是他们村子里的人看到我这个老师空手到学生家来，绝对要说我没礼貌的。
“他们才不会说呢，他们会羡慕我的，会说我能请动老师，很了不起的呢！”刘大龙的家座落在一个小山下。我们这儿属丘陵地带，山都不大，青黛色，显得精致小巧的，每个村子都是依山而建的，似乎有了山就有了依靠，有了安全感。
到了刘大龙住的村子，他见了每一个村民都显得骄傲和自豪地说：“这是我的班主任秦老师。”
村民虽然与我素不相识，但他们知道我是老师，都恭敬地喊：“秦老师来啦！”我也跟他们打着招呼。
刘大龙家还是土屋，有三间。屋子掩映于翠竹中，显得清幽雅静的。
刘大龙的家里挺热闹的。他的母亲正和其他几个妇女在打麻将。刘大龙一进屋就对他母亲说：“妈妈，我的班主任秦老师来了！”
他妈妈听说是班主任老师来了，慌忙站了起来，连声对我说：“秦老师，快请坐！”一边说着一边抽了根板凳过来。刘大龙的母亲矮矮胖胖的，看她那样子，倒是个能说会道之人。
我觉得自己来打扰了她打麻将，便有点不好意思。我对她说：“你们继续打，不用管我。”
她母亲却对我说：“秦老师，你也来一个，反正是打七张牌，多一个人没关系的。”
“对不起，我打不来牌。”我赶忙推辞。
“你当老师的，那有打不来牌的呢？你是不是嫌我们打得小哟！干脆我们舍命陪君子，秦老师，你是客人，你说打多大就打多大。”
“谢啦！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真的打不来牌！还是你们打吧。”
“是不是真的哟，秦老师，到我们这儿你千万不要客气哦！”刘大龙的母亲还是不相信我不会打牌，还想邀我打牌，也许在她看来，这应是待客之道的呢。
刘大龙见他母亲不依不饶的，就上前对他妈妈说：“妈妈也是，你以为个个都像你嗦！一天就只晓得打牌，人家秦老师才不会像您那样子呢？”
“秦老师，你不打牌，那你没事的时候怎么过呢？”
“我空闲时，看看书，写写文章，那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的。”
“你们读书人就是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看书看不进去，一天要是不打牌啊，这日子就难打发。那好，秦老师，你也打不来牌，我叫大龙陪你到处去走走。我们打牌了哈。”
“打吧，打吧，你们打吧！我叫刘大龙带我出去走走。”
刘大龙便陪我出去了。
我问刘大龙：“你打得来牌没有？”
刘大龙直摇头说：“打不来，我打不来。”我知道刘大龙没向我说实话，也许他是怕我要批评他吧。
说真的，处在他这样的环境里，要是打不来牌，除非他是傻子。
在我们这儿，打牌之风是很盛行的。不管是小镇还是乡村里，到处都有茶馆。这些地方名为茶馆，实是打牌的场所，茶馆里喝茶聊天的人很难看到有，而那些泡了茶的都是打牌的人。像刘大龙母亲这样在家打牌的人也是大有人在。因为只要能凑齐三人，就可能圆一桌。那些在外地打工回来的人见家乡这么多人打牌，都大发感慨地说：“只有我们四川人才这么清闲，一天到晚都在打牌。而且在外地，那些打牌的也大多是四川人。他们不像外地人，忙着到处去找钱，他们只是忙着在桌子上找钱。”
确实，在我们这儿，如果你说你打不来牌，人家会认为你是个傻子，就像有的人说的：在我们这儿，连三岁娃儿都打得牌的。在我们教师队伍中，打牌的也是大有人在的。星期六星期天节假日，这些都是打牌的好日子。这也导致了社会上的人对老师的看法很不好。他们认为，你老师一天到晚把心思用在了打牌上，哪还有心思来教学生呢？这确实是有损老师的形象的。其实我也打得来牌的，而且打得来很多种牌。不过，我一般都不打牌，因为我认为打牌是在浪费光阴，就如同一句诗写的：“在用力掷掉多余的时光。”我把空余的时间都拿来看看书写写文章，有时也看看电视，这时间很快就被打发掉了，并且自己觉得生活过得挺充实的。我总认为，像杜甫，疏懒得一个月不梳头，闻一多的目不窥园，人们称他为何妨一下楼主人，这便是他们在生活上的一种境界，是俗世中的人难以企及的，也许在俗世的人看来，这简直就是苦行僧的生活，是他们所不情愿的。所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大家是互不干涉的。
刘大龙带我走到另一个院子。我看见那院子里有三五几个和刘大龙年龄相差不多的小青年在打牌。
他们看见刘大龙，边招手边对着刘大龙喊：“龙哥，来，来玩几盘。”
我听他们说后，对着刘大龙说：“你刚才不是说你打不来牌吗？”
那几个听到我的话后，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对我说：“他打不来，打不来牌背背。哪样牌他打不来，精哥哥！”说着翘起大拇指直夸。
刘大龙涨红了脸，对他的那几个哥们儿说：“你们几个不要打胡乱说哦！我哪个时候打得来牌了！来来来，我跟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班主任秦老师！”
那几个听说我是刘大龙的班主任，马上改了口，看来他们也是善于见风使舵的。他们对我陪着笑脸说：“秦老师，我们跟龙哥儿是好朋友，平时大家开玩笑开惯了，刚才是我们故意跟龙哥儿开玩笑来着。您可千万不要当真哦！”
不管他们怎么想为刘大龙掩盖，也是无法掩盖的了。本来，他们不说，我也知道刘大龙会打牌的，就凭刚才在他家看到的，我就可以断定，他刘大龙不说去打牌，就是看也看会了。我没说什么，装出是相信了他们的话。
于是，这几个也出来陪我到处走。
从与他们的摆谈中得知，他们中有小学没毕业的，也有初中只读了一两个学期的。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读了，他们说是坐在教室里，就像是在坐飞机，难过得很，像这样不读书，没有人管，多自由多快活！他们还恭维刘大龙说，龙哥脑壳滑（聪明），读得书，今后肯定有出息。
天快黑时，我与刘大龙回到了他的家。刘大龙本来叫他那几个弟兄伙到他家去，可那几个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了。我觉得他们是因为我的缘故，因为他们总是感到在老师面前很受拘束的。
刘大龙却说他们不够朋友，因为自己老师来了，他们都不给面子来陪陪老师。那几个便连连说对不起的话，还说是真的有事。他们还一个劲地对我说对不起，并叫我不要生气。
于是，我对刘大龙说：“你就别难为他们了，作为朋友，他们说有事，那肯定就有事，你得相信他们。”
那几个听我在为他们说话，就趁机说了声“拜拜”赶紧开溜了。
刘大龙望着他们几个背影，对我说：“秦老师，你不了解他们，这几个是最不老实的，你要是相信他们几个的话，连猫儿都会被杀来吃了的！”
刘大龙的母亲已把饭菜做好了。菜都放在了刚才打牌的那张桌子上，都用碗倒扣着。
想来是因为我的到来，她们也就没打到黑了，这也体现了她对老师还是挺尊重的。
刘大龙的父亲已回来了。
他父亲为我斟了一杯酒，可能有一两。我这人不抽烟，酒还是能喝一两口的。在酒席上，刘大龙的父亲还一个劲地直说客气话。说是没什么好饭好菜来款待老师，太怠慢老师了！还说乡坝头不像街上，可以到馆子里去端菜，又说自己的内人没手艺，炒的菜难以进口，现在天已黑了，没办法，所以请老师也就将就着吃。今后在街上遇到老师，定请老师吃一顿。
刘大龙的父亲越是说客气话，我反倒觉得不大好意思了。我回话道：“你看桌子上已弄得这么丰盛的了，还说自己做得不好，我看怕要做满汉全席，你们才会觉得对得起老师的。”
我这么一说，把刘大龙的父亲逗乐了，他说：“秦老师，你还真够幽默的呢！好了，我们也不说啥子了，来来来，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原来刘大龙的父亲是猪贩子。他是个很爽性的人，他说我是他娃儿的老师，他也就不见外，于是，他把他们猪贩子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了我。
猪贩子跟屠户不同。屠户是自己买肥猪来杀，然后在市场上去卖，一头猪能赚个一二百的。而猪贩子是贩运猪，他们把买得的猪整车整车贩运到各地的杀行，也就是屠宰生猪的地方。因为养猪的农户图个方便，只要农户与猪贩子在猪的价钱上能达成一致，这生意便做成了。所以，猪贩子靠的是他的那双眼睛吃饭。他们在估量猪的斤两上，有自己独到的心得，通过他们估量的猪，在斤两上相差不过两三斤。他们还把病猪，老母猪当作好猪交杀行，这些猪赚的可就多的去了，一头猪能赚上好几百的呢。虽说干他们这行当很脏。你想，跟猪打交道，还能干净得了么？可他们却很是赚钱的。他们交一车猪到杀行，能赚上一千多，差的时候也有好几百。
可是这些猪贩子吃喝嫖赌样样都来。那杀行附近的餐茶旅馆都是为这些猪贩子开的。他们这些猪贩子，一到这里，就大吃大喝，然后就去赌钱，茶馆里那些赌钱的，全是猪贩子，一晚上下来，往往会有上千或上万的输赢。他有一个搭挡，因为手气不好，可说是十赌九输的，最后输得没办法了，只得喝药自杀了。丢下妻儿老小的好可怜哟！还有一个搭挡，和别的不正经的女人勾搭上了，硬要和自己的妻子离婚，后来，婚没离成，那不正经的女人却和另一个男人跑了，弄得他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幸好猪贩子的脸皮都是很厚的，他便不觉得自己是没脸见人的。还有就是他有回喝醉了酒，回到家，倒在床上便睡着了。等他第二天酒醒了，他才想起自己身上的一千多元钱，他问他妻子收了没有，他妻子说没收。他不相信，说是他的妻子骗了他。把他妻子弄恼了，便跟他兜头骂了去，骂他在外面喝“马尿”（酒）喝多，跑到屋里来胡闹，他便想到那钱肯定是掉了。可他对昨天所做的事始终想不起来，也就搞不清楚这钱到底掉在哪里了。要知道，那时还是在八几年，一千多块钱，不算是小数目呢。后来，过了几天，他妻子在扫地时，从床下把他的“猪尿包”（装钱的袋子）扫了出来。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样把钱扔到床下去的。像他这样喝酒误事的时候多着呢！
我问他：“你找钱这么容易，那你家庭条件肯定不错的咯！”
“嗨，秦老师，你不知道，这钱找来容易，用起来也容易。我们这些猪贩子，用起钱来没把它当作是钱在用。别个说‘婆娘管汉子，金银满罐子’，可我这婆娘也不管用，一天就只晓得打牌，除了打牌就没事可做了。”
“你还好意思在秦老师面前讲这些。你在外面吃喝嫖赌，花钱如流水，老娘在家打打小牌，又怎么样啦？你要是嫌弃我娘儿俩，那我们干脆离婚好啦！”
“你看你看，我不就是随便说说嘛，你就横成那个样子！今天人家秦老师难得到我们家来，你这样子啥意思嘛！真不知该咋说你好呢！”
刘大龙的母亲方知自己刚才失态了，可她却不想放过刘大龙的父亲，便陪着笑对我说：“秦老师，我刚才不是冲着你来的。你不知道，这些猪贩子，个个都是猪，没得一个好的！”
刘大龙听他父母拌嘴，显得极不耐烦地说：“你俩个吵死啊！秦老师是到我们家来耍的，不是来听你俩个吵的。”
刘大龙这么一说，他父母便不再说那些话了。他父亲接过话茬说：“秦老师，真不好意思，你看你第一次到我家来，我们就吵吵嚷嚷的，让你见笑了。大龙说你来耍，那你好好的耍，明天我陪你去当门河里钓鱼！”于是，我便向刘大龙的父母摆谈起刘大龙的情况。当我向刘大龙的父母说起刘大龙的进步时，他的父母都表示感谢，还说他这儿子天不怕地不怕，连娘老子也不怕。没想到秦老师能治服他，今后就麻烦秦老师好好帮他们把大龙管好。
我本来是想请他们好好教育刘大龙，没曾想，他们却把管教刘大龙的事全推给我了。我当然只得应允，说这是我们当老师应尽的职责，用不着谢的。我又叫他们也好好教育教育。他们却说，他们说的话，他的儿子根本就不会听的，全当成了耳边风了。这时，刘大龙顶了他父母一句：“他俩个能教个啥子？就只会教你打牌那些。有时打牌手气不好，还叫我去帮他们换换手气。我打得来牌都是他们教的。”
我觉得刘大龙这样顶撞父母，是对父母的不尊重，便对刘大龙说：“刘大龙，你这是在跟父母说话呢，你不能用这种语气跟父母说话哦！”
刘大龙的母亲却对我说：“没啥子，没啥子，我们都习惯了的。”
我便知道，刘大龙这样子，跟他的家庭有着很大的关系。
当我向刘大龙的父母说起刘大龙在文章中里说自己想当黑社会的老大时，他父亲接过话说道：“你想当黑社会的老大，你以为就那么容易。像我们交猪去的那些杀行老板，每个都是有上千万，红黑两道都吃得开的。那些才算得上是老大。你想当老大，你有啥子本事？要是你能当上老大，那我跟你妈妈就享福啰！”
我本想让刘大龙的父亲好好教育一下刘大龙，没想到他父亲对那些老大却很羡慕，看来这刘大龙也可能是受到了他父亲的影响。
我觉得应表明我的态度，便对刘大龙的父母说：“一个人，不管怎么说，都得走正道，这才是一条光明大道。而走邪道，像当什么黑社会的老大，那是一条死胡同。你看水库这个黑社会老大，不是走到死胡同里去了么？”
刘大龙父母听我这么说，便附和着我，叫刘大龙要像我说的那么去做。
这次到刘大龙家去家访，我感受到，作为农村学生，在家里所接受的是一种教育，在学校所接受的是一种教育，在社会上接受的又是一种教育，几种教育综合的结果，学生便变得有点不伦不类的了。看来要想教育好一个学生确实是极为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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