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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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美和扳着指头一算，已经快五个月没有沾肉腥了。这一算不打紧，他顿时觉得胃里有无数张嘴在啃咬着，想吃肉的欲火不由得旺烧起来。
　　可是，他没有钱买肉，家里倒有几只母鸡，但正在下蛋，吃盐买煤油买烟全靠卖了鸡蛋才能兑现，几只母鸡是他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不说老婆不准宰杀，就是自己也不忍心这样做。
　　出集体工的时候，他把这个心思一透露，立即引来一片咂巴声，惹得几个人同时心馋口馋了。
　　曾美和眼珠转了好一阵儿后，忽然，一拍大腿：有了！
　　众人忙问有什么妙法。
　　曾美和笑笑，嘴朝东边一呶，故意不说。
　　众人急了，催他快讲。
　　“潘光文不是养了几只鸭子吗？”
　　众人还是不解，潘光文养了几只鸭子不假，虽说他是个地主分子，总不能无缘无故地杀他的鸭子吧？况且，潘光文的屋后有一小块草坪，鸭子整天只在草坪活动，草坪的四周，密密地织了一层细网，鸭子无论如何是出不了草坪的，只是在早晨或是傍晚时候，由潘光文的老母亲或是女儿才把细网打开一道缝，让鸭子们在草坪下的水沟里嬉戏一阵子，然后再邀进屋。潘光文几乎每天都要交代老母和小女，水沟那边是生产队的稻田，千万千万不要让鸭子到生产队的稻田里去。如果去了，他就要遭大罪的。
　　曾美和想起肩负的重任，这下总算找到借口了。当然，这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只能烂在他一个人的心里。思考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想出了妙计。一说出来，众人齐称“高”。
　　他们进行了分工合作。时间，定在上午出工后。
　　两个人从生产队仓库里捧了两把谷，来到潘光文屋后水沟边靠稻田的那一面，把谷粒从水沟边一路撒向稻田里。
　　两个人拿着竹竿、操着镰刀，来到潘光文屋后草坪边，把拦鸭的细网在最隐蔽的地方割开一个口子，再用竹竿把鸭子从口子中邀出来。这些还没有长大的鸭子们万万没想到有人这时候给它们放风，嘎嘎地欢叫着，一头扑向了水沟，嬉闹了一阵，忽见沟边有谷子，这等美食正是鸭们求之不得的，便一只只沿“谷路”寻觅下去了。
　　潘光文家里的人都去集体工了，老母尽管年满七十八，为了加强对五类分子的改造，也被生产队安排天天去队屋里收收捡捡。所以，鸭们今天的行动一家人全然不知。
　　话说鸭子们顺着“谷路”的指引，径直来到了谷田里。这块田现在是生产队的秧田，下了谷种没两天。鸭们猛然发现外面的世界竟是如此精彩，满地的谷子，够它们一辈子恐怕也吃不完啊！
　　鸭们欢叫着，拼了命地张开嘴，撮食着软泥上长出了白芽的谷粒。
　　忽然，有人大呼：“这是哪个的鸭子在糟蹋队里的秧田？快来赶呀！”
　　几个人假装愤怒，兴奋得顾不了卷裤腿，一齐跳下秧田，扑向了鸭子。
　　鸭们当然一个个被逮了个结结实实。
　　“谁的鸭子呀？”
　　“是呀，谁的呀？”
　　“是潘光文的！”
　　“这个狗地主分子！成心挖社会主义的墙脚，把鸭子捉到生产队去！”
　　精心导演了一场对话后，两个人把捉来的鸭子提到了生产队的队屋，另两个人跑到地里，揪回了云里雾里的潘光文。
　　两个人也不做声，扇了潘光文两个耳光后，带着他查看了围鸭子的细网上的缺口，又查看了被鸭踩坏了一角的秧田，单刀直入地问：“这是你干的好事？”
　　潘光文蒙了！围鸭子的细网今天早晨他亲自检查了一遍，没有坏。他的鸭子从来都是训练有素的，一直没有爬上水沟那边的坡。今天是怎么回事呢？他仔细地检查了细网，发现围鸭的细网有人用刀划开了口。心里一惊，这是有人故意干的！可是，谁这么故意和他这个下下等人过不去呢？
　　一系列问题在他脑海里转，是不是他们几个干的？他们为什么这么干呢？他几次张口想说出他的怀疑，但那会招来更吓人的惩罚。因此，只是嘴唇张合了几下，不敢做声。他早已吓得面如土色。
　　“明目张胆地挖集体的墙脚，破坏社会主义建设，你说，怎么处理？”
　　“我……我……赔。”
　　“赔多少？”
　　“赔……五块钱。”这个赔偿数目是他划算了好一会后才说出的，他估摸着损失的谷子值一元左右，翻一倍，再翻一倍，又加一点，以便落得“接受改造”的结论，也许能从轻发落。
　　“五块？你他妈说得出口！三十！”
　　潘光文一听，差点没喊出一声“天”来，三十块钱！去年他一家四个人出集体工才分得二十多块！
　　“贫下中农同志，我这鸭子…”
　　“拿三十块钱，去队屋领回鸭子！”几个人不愿意和他多说话，扬长而去。
　　潘光文清楚地知道，他家里现有6元3角8分，那是他准备凑足了10元钱后给老母亲和女儿做几件单衣的。快夏天了，老母的单衣去年就没法穿了，女儿大了，还没有一件光鲜一点的衣。从去年到今天，给老母和女儿做单衣的钱还没凑够。本来，他精心养的这几只鸭子，是打算到冬天卖了，给女儿置一点嫁妆。女儿已经二十六岁了，因为是地主成分，贫下中农不敢娶，怕落下丧失阶级立场的结论。今年，有个大胆的好心大妈给女儿介绍了一个人，虽说有只眼睛没有光，但看样子人还好，女儿也同意了，计划年底嫁人。
　　他一万个没有想到今天祸从天降，一下子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不说，还要立即凑上三十块钱赎回鸭子！
　　家里只有6块多钱，他要向别人借23块多，他去哪儿借呢？谁愿和一个五类分子交往呢？再说，谁家又一下子能拿出23块钱呢？
　　他不由自主的干嚎了一声，这一声干嚎，把他憋了多少年的苦痛和屈辱一齐压缩后从喉咙里喊了出来，凄凉、愤怒、无奈、绝望，一齐凝聚在这一声干嚎里。
　　他精神恍惚地木木地回到家，没有回答家里人的问话，搜出藏在箱底的6元3角8分钱，颤抖着揣在怀里，蹒跚着一步一步向生产队屋走去。一路上，他的脑子一直嗡嗡嗡地山响。
　　他想先交这6元3角8分钱，赎回鸭子，明天，或者后天，去找他的女婿凑齐了再补交。
　　快到队屋了，他隐隐闻到了一股肉香，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莫非他的鸭子……
　　他不愿想，也不敢想，来到队屋，抖索着双手把钱交了。
　　曾美和数着钱，怒了：“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呀！”
　　“家里实在是……”
　　“看你今天的态度还算可以，缺的钱，以后从你的工分里扣除……”
　　“啊啊……呃呃……喔喔……”
　　“是不是想不通？……我问你，你这鸭子，愿不愿意送给贫下中农吃？”
　　“哎……我……”
　　“哦，不愿意，是吧？”
　　“我……我……”
　　“那我再问你，愿不愿意靠拢贫下中农？”
　　“……愿意。”
　　“噢……回去吧，贫下中农商量后再给你答复。”
　　潘光文只得回去了。路上，一阵清风吹来，他分明又闻到了一股香味，凭直觉，他能分辨出是肉香。什么肉呢？啊……啊！嗬……一定是谁的家里来了客……
　　曾美和用潘光文缴来的6元3角8分钱买了两包烟，打了两斤酒，还买了一点粉丝几斤兰花豆。
　　晚上，潘光文从手曾美和中接过的，不是活鲜鲜的四只鸭子，而是用蛇壳袋装着的一袋鸭毛和鸭骨头。曾美和醉眯着一双红眼：“以后，不要对新生事物有不满情绪……”
　　他“啊”了一声，一下子摔倒在地。眼泪哗哗地往外流。
　　队屋角落里，有两个喝醉了酒的人正咂巴着嘴睡得正香。
　　过了好一阵，他才从地上爬起来，迈开冻僵了似的双腿。走出队屋，他分明听见了捉他的鸭子的人的欢笑声：
　　“今天真亏了曾美和的计妙！”
　　“可惜鸭子小了一点……”
　　潘光文发出了一声夹杂着凄凉、愤怒、无奈、挣扎、爆发、呼救、绝望的干嚎……这声干嚎，裹着一团浓血从口里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