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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品名称:太阳每天都在升起      作者:罗安谋      发布时间:2014-08-07 20:58:03      字数:13669

  第一章
  1
  太阳的瀑布从无限高远的深处暴烈地倾泻而下,飞溅的光沫把大地搅得一片混沌。焦了大地,蔫了树叶,瘦了河流湖泊。树上的蝉尖声求告,狗伸着舌头艰难地喘息,男人女人汗流浃背。
  从宝塔县城关镇通往荆港市的砂石铺就的弯弯曲曲的公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偶尔驶过的货车,卷起一团又一团灰的迷雾。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一个个都光着上身,张着大口艰难地喘息。
  这段公路东西走向,不长,才二十里。公路两旁,稀稀拉拉地栽了一些杨柳。树还没长大,每一棵树只能给地上铺下一小块并不浓的荫。随着太阳的西斜,树荫也缓缓往东延伸。
  公路两旁是庄稼地,旱地和水田交错在一起。棉花正是开花时节,一朵朵红的花白的花正友善地安慰着农民的心。早稻正在收割,农民们在烤炉般的大地上挥汗如雨。
  庄稼地里,隔不多远就竖有一块棉花或者稻谷高产的丰产牌。目光往南越过成片的庄稼地,就是一溜大小不相上下的六座小山,山上是绿油油的青松。每一个山头都从面向公路一面山坡的松林中劈出了一块400平米左右的空坪,用石头和石灰砌成一个个大字,连在一起就成了一条标语:三面红旗万岁。十里开外的地方也能清晰地看到,这是这个时代独有的特色。
  一个小男孩挑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县城。他从县城北门出发,走过东门,跨过君安桥,又翻过君安桥头的一个堤坡,蹒跚着一扭一晃地往荆港市方向走来。他的步子不大,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的行李不重,却压在肩上使他没法甩开膀子。他的圆脸上挂满了汗水,他穿着印有“宝塔县一中”字样的短袖衫已被汗水湿透。他只穿着一条灰色的短裤,短裤挨着腰际的地方也湿了一线。他的脚上是一双补了补丁的布鞋,鞋的后跟底早被碎石磨穿。走在公路上,时而被大一点的砂粒挺得脚一崴,嘴一裂。
  他叫袁泉,今年十五岁,个头只有一米四,还是一个小朋友。
  他长得实在惹人爱,圆圆的脸上,眼睛鼻子嘴巴完全是按照亚当和夏娃设计的标准十分得体地布局在脸上。看过他一眼的人都相信:如果把它们的位置、大小和颜色稍微作点些许调整,都会破坏它的整体美。最使人着迷的是他那双不大不小、明亮且有神的楚楚动人的眼睛,在弯弯的浓眉的搭配下,只要向谁一望,似乎在向谁发出轻轻的问侯:您好吗?被望者也似乎听到了他的问候,总是朝他笑笑,或点点头。他留着当时时兴的陆军发型,几缕头发常常调皮地耷拉下来,盖住他宽宽的额头和眼睛的一角,惹得他不时地将头往右后方一甩,让头发各归其位。不知是先天性的自然动作还是后天养成的习惯,他爱思考问题,思考问题时总要眨几下眼睛。只要连续眨巴几下眼睛,准能解决一个什么难题或是想出一个什么主意。曾有人说,一个孩子聪不聪明,只消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刚跨入小学时,老师在讲台前端详了他好几分钟后,忽然问:“小朋友们,你们说,这个教室里,谁最漂亮、谁最聪明?”
  小朋友们听罢,一个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几分钟后,几乎是齐刷刷地喊了起来:“是袁泉,袁泉!”
  当时,他像小姑娘似的羞红了脸。后来,他的成绩果真每次都名列前茅。有一天,一个懂点相术的大妈端详了他好一会后说:“这伢儿是个读书的料——以后,让我的女儿嫁给你,好啵?”小袁泉听了,吓得尖叫一声,从此,他和女孩子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今天他的心情十分忧虑,眼神中透着哀怨。
  他因为聪明,所以渴盼读书。但是,虽然聪明,虽然渴盼读书,却不能读书了。他因此忧虑,他因此伤心。
  他目睹过农村的干部对社员的凶狠,他了解了农民们苦难的生活和奴役一样的工作现状,想到从此将要投身到这样的环境中,他好害怕。
  今天袁泉的行李并不多,两床薄薄的被子,几件换洗的衣服,十多本书,外加笔呀纸呀书呀一些零碎,不重,却令他稚嫩的肩膀有点吃不消。不时地将木棒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
  没有一丝风,整个大地像一个巨大的火炉,热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汗透了的短袖衫贴在身上,怪不舒服。他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慌,他害怕中暑,便把行李放在一个树荫下。
  一辆货车驶到他面前停下,司机从窗口探出头问:“小朋友,去荆港啵?还有十多里呢,上车吧,一毛钱。”袁泉筹躇片刻,摇了摇头,司机只好走了。其实,袁泉的口袋里还有三毛五分钱,李老师在他临走时硬塞给了他两毛,要他搭车。从宝塔县城到荆港市的票价是两角。他舍不得搭车,他要用这几毛钱给母亲和弟弟妹妹买几颗糖。从学校出发,到这个时候,公路走了一半了,还有十里路就到了荆港市,再走十多里就到家了。这么一挺,不就过去了吗?
  他想喝水了。公路下边是一条水沟,水沟里长满了水草。他走到水沟边,弯下腰,用双手把草往两边拨了拨,水面腾出了一条缝,他捧起一把有点烫手的水,一看,水里飘着密麻麻的从水草上脱落的浮尘,他“哎呀”了一声,手一松,水掉下去了。但是他又渴得厉害,怎么办?忍一忍吧。不行,口渴的滋味也难受。他还是忍不住,又弓腰捧起一把水。他把水含在嘴里,水的水草味很重,想起了水里飘动的不明物质,硬是吞不下喉。最后,还是吐了。要是有杯凉水该多好啊!
  他感到头有点晕晕的了,他感到眼前模糊一片了,他感到胸脯难受起来了,他好像要倒下去了,他急忙抓住了小树……
  一个大伯挑着两只木桶从他身边走过,慌忙扶起他,挪到路边屋旁,用一个小茶碗的边在他的背后刮了一阵,又让他喝了一碗凉水。大伯见他好转了,指着他的背:“只刮几下,你的背上就现了几条紫痕,好险!”说罢,拿斗笠给他扇着风。袁泉渐渐恢复了常态,一迭连声地谢谢。大伯笑了:“到底是读书的伢儿,好有礼貌。”
  “钱贵才!你在偷懒?半天没见你的人了,找死啊?”一声断喝惊得袁泉浑身一震!只见一个横眉竖目的人站在面前,大伯没有吱声,只对袁泉说了句“多歇会儿,天凉快些了再走”,急忙挑了木桶走了。
  袁泉心里着实不舒服,这个横眉竖目的人大概是个队长吧,为什么要这么板着面孔训人呢?大伯又不是偷懒,是做好事,是为了救我的命!他“哎”了一声,农村的队长们难道都是这样凶巴巴的?他坐在椅子上,用草帽扇着风,去年暑假去农村支援双抢的情景不由得又浮现在眼前。
  
  2
  
  去年,人民公社刚刚成立,大跃进的锣鼓擂得震天响,为了配合大跃进,协助农民创造亩产稻谷过万斤的奇迹,学校接到县委的命令:学生放假后一律不准回家,以班为单位,由老师带着下到附近的人民公社支援双抢。在二十天的支援中,学生们目睹了农村干部作风的粗暴和社员们的无助无奈。
  他们班分在黄坡公社兴元大队,一到目的地就开始帮社员们收割早稻,一直干了十多天。满以为会让他们歇几口气,哪知兴元大队的支书要搞一块深耕试验田。那时候,亩产五千斤、八千斤,甚至一万斤三万斤的高产记录已在报纸上不断地报道过,据说这些高产记录的创造者介绍的一个获得高产的重要措施是深耕。并且,耕得越深,越能高产。兴元大队的支书要求全班学生协助他搞一块高产试验田的深耕。他选的一块田刚好一亩,他的要求是三天把这块田深耕四米。
  同学们算了一下,将一亩田深耕四米,等于把接近三千立方米的泥巴翻一个身,以七十人计,每人三天内要搬动十万斤泥巴!我的天!这就需要每一个同学都是一台大型挖掘机啊!
  支书调来了四头牛,四个掌犁的老农,又从各生产队抽调了二十多个四十岁以上的男女劳动力(年轻的都去炼铁了),加上他们班五十二个同学,嘿呀,几乎把一亩田站满了。
  先用牛耕,七十多个人把耕过来的泥巴搬到旁边,接着在搬完了泥巴的地方再耕第二犁,他们就又搬。
  第一层是种熟了的土,耕起来容易,第二层就比较结了,牛拉得呼叱呼叱直喘粗气。耕完第二层,牛就没法拉犁了。老队长见机偷偷地把牛派到别的田里去犁了,总不能因为搞试验而误了大面积啊!牛没法耕了,只好用人挖。挖了两锹,再往下是厚厚的粗沙,有人用竹竿探了探,这个沙层很厚,是根本不能长庄稼的。老队长告诉他们,这一带千年前是洞庭湖。说罢要学生们都只挖两尺来深。
  好在支书只在他的试验田里现了一下面,就去公社开会去了。老队长叹了口气,告诉学生们,若支书来了,问我们耕了多深,都说有四米。他偷偷地对李老师说:“这个大跃进真是折腾百姓,男女壮劳动力都去炼铁了,剩下一些大伯大妈连田里的正经事都搞不完,哪有气力搞劳什子深耕……”说罢,他又深深的叹了口气。李老师似乎很同情他,但没有做声。
  已是吃中饭的时候了,七十多个人加上四头牛,顶着烈日干了一上午,才完成一亩田的十分之一的面积,四米的八分之一的深度。
  大队支书特地从公社派一个中学生来传达命令:吃完中饭任何人都不准休息,一定要在三天内完成这块田的深耕任务。
  人人早已筋疲力尽,但不能违抗命令去休息,只好又顶着毒辣的烈日下田了。
  人人都有气无力地挖着泥巴,搬着泥巴,田里死一般的沉寂。
  夏天正午的太阳几乎要把人烤熟,每个人连呼吸都异常艰难起来,哪还有力气挖泥搬泥。
  老队长见状,发觉不对劲,他知道,要是干活没有欢乐活泼的气氛,被支书知道了是要挨斗的。便请李老师让学生们唱唱歌,文娱委员发了几次,没一个人回应。
  忽然,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口吐白沫,脸色煞白,直挺挺地倒在泥田里。众人慌了,不知谁说了句:这是中暑,快抬到树荫下!
  学生们终于得到赦免似的也可以在树荫下歇口气了。
  默默地坐在树荫下,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几个女同学在偷偷地流泪。
  忽然,不远处传来阵阵吆喝声,老队长一个激灵坐起来,催促着学生们:“快下田!快下田!检查团来了!”
  学生们立即都下了田,接受老队长的恳求,待检查团的人一来,就唱歌。
  检查团一溜七个人过来了,歌声便唱了起来:“五年计划看三年,苦战三年看头年,赶上那英国,用不了十五年……”检查团站在田边看了看,听了歌声,十分满意,和老队长说了几句什么,便走了。
  检查团刚离开,两个青年民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五十来岁的中年农民也走来了。三个人站在田头,只听那个被绑着的农民说:“各位不学我,吃了中饭后在树荫下睡懒觉。”
  说完这句话,两个民兵又押着他到另一个大队去了。
  学生们一万个不理解这样的作为。老队长告诉他们,大跃进以来,常常有被绑了示众游乡的事。还有更吓人的,谁说了牢骚话,谁说了吃不饱,就要送到公社教养队,那可是个地狱呀!刚才好险,如果看到我们在树荫下歇气,他今晚是要挨批挨斗的,说不定明天要他也示众游乡。学生们问为什么会这样,老队长说:搞大跃进就是要人们没日没夜地鼓足干劲拼命的搞事,还要表现出革命的乐观主义,如果发现谁干活没卖力没有乐观主义,那就是反对大跃进,斗死你整死你!
  老队长直起腰,向远处看了看,吩咐大家上岸又去树荫下歇。他说:“王八哄我,我哄王八。检查团现在不会来了,大伙儿趁机歇歇吧。”
  袁泉忍不住问道:“这搞检查的都是些什么人啦?”老队长说:“各个大队的支书、副支书,这些当官的天天都下队搞检查。检查的人不看什么,只看你的声势大不大。”
  待学生们一个个拿着草帽扇风时,老队长又说:“他娘的,什么亩产几千斤几万斤,把我点天灯了都不信,一亩田产个六百斤八百斤就上天了!就说这深耕,把地底的生土翻出来,能长庄稼?全是害人呐!大跃进以来,农民们天天都是偷偷抓机会睡觉,再就是装模作样搞一阵子,检查的一走,又抓紧机会歇气。不这样,铁打的身子三两天也要拖垮!”
  听到这里,同学们一个个摇头不已,叹息不已。袁泉想:农民们真是活受罪,以后决不当农民。
  老队长见学生们和他谈得来,还配合他的工作,便又吐起了怨气:“我这个队还有四十多亩晚稻要插,仅有的中年半纪的大伯大妈又到这里搞深耕了,那些田,谁来插啊,几时插啊!难道非逼着我们减产绝收才乐意?这就是大跃进吗?往后我们吃什么啊?”
  同学们又问起了大跃进以来老队长这里发生的一些奇事荒唐事,听了都只有叹气的份。
  约莫到了下午四点钟,太阳被一大团乌云遮住了,加上来了一阵风,天气凉快多了,学生们便又下田开始搬泥巴。
  终于熬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刻,大家都以为可以收工回去了,哪知支书正安排人在这块田的四个角上架起了四盏煤气灯,原来是要大伙儿打夜工的。想起先前老队长说的大跃进是要人们没日没夜地拼命的干活,同学们对支书的安排都心知肚明,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这群只有十四岁左右的学生娃娃们每个人的皮肤都已晒焦,每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但都不敢说要休息的话。
  坐在田头吃罢晚饭,学生们又都下田了。
  支书又到田头来了,老队长拍着胸脯向支书保证:三天内一定把这块田深耕四米,为支书能产万斤粮做贡献。转过头来问学生:“学员同志们,有决心没有?”这一次学生们攒足了劲齐刷刷地答:“有!”连那二十多个大妈大嫂们也笑了。
  支书很高兴,下田挖了几锹,说了句“我要赶紧去公社检查打夜工了”,就走了。
  支书一走,李老师问老队长:“三天能完成?”
  老队长一个哈哈,“哎”了一声:“他们搞假我也搞假,这块田耕四米深莫说三天,一个月也搞不了!”
  四盏煤气灯在田的四角闪着白炽的光,无数的蚊虫飞蝶绕着灯光飞舞。学生们在田里干了没多会儿,老队长又要大家去岸上睡觉,只轮流派个人像抗日战争时期的哨兵似的当“消息树”,警惕地观察远方的动静。如果哪方有人拉起了吆喝,说明搞检查的来了,“消息树”就迅速向睡觉的人们传递信息,大伙儿就立即下田,装模作样地干起来。待检查的人远去,立马上岸睡觉。
  整整一个晚上,“消息树”倒下了两次,学生们也吆喝着下田干了两阵,在似睡非睡中一直熬到了天明。学生们躺在田埂上,被太阳烤焦的皮肤火辣辣的疼,蚊子飞蝶也不停地绕着飞,但学生们似乎忘了焦疼,忘了蚊虫叮咬。他们太疲倦了。
  天亮后,学生们就又下田挥着锄头和锹制造出一个正在搞深耕的假象。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都按第一天的程序操作着,只是速度慢了许多,深度也打了更多的折扣。支书不可能往泥的深处验查,于是,任务“胜利”完成了。
  第三个夜晚熬过后,学生们吃了早饭就返校了。
  同学们个个都脱了一层皮,由于接连三个晚上都没睡好,每一个人都疲软软的,艰难地迈着步子。
  每一个人都成了泥人,每一个人的身上脸上头发上沾的泥浆都各具特色,看着实在令人发笑,但没有一个人笑。
  同学们一路议论着:这块深耕了的田里要施三千担肥,不知大妈大伯大嫂们又要熬多少个日夜。老队长说的四十多亩待插的晚稻田不知要多久才能插完。想到这里,大家仍然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迈着疲惫步子怏怏地走着,忽听到县广播站正在播新闻:县一中一个初中二年级的班五十多个学生,小小的年纪,不怕苦、不怕累,血战三天三夜,将一块五亩的试验田深耕了四米,谱写了一曲大跃进的壮丽凯歌……
  这一次,同学们倒都想笑,一个个都只是咧了咧嘴。
  晚稻收割后,李清瑞老师特地到黄坡公社兴元大队访问了那位老队长。老队长说,那块深耕了的田打了二百三十一斤,比大面积田里的还要少。
  
  3
  想起可怕的往事,加上今天的亲历,他心里不住地打颤。啊呀,从现在起,我将要在这样可怕的环境里生活了!
  他不愿想这些,想迅速地摆脱这些恐怖的思绪,捡起一粒小石子,用脚把面前的细沙拂了拂,在地上演算起他思考了好久都没有解开的一道立体几何题。这道题是高中二年级的内容。初中二年级时,他就开始钻研高中的数学了。思考了一阵,他忽然烦躁地用脚把画出的图形用力地一扫!
  他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水。本来,一有空就琢磨书本上的知识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时间长了,这个习惯成了自然。他知道,从现在起,他没法让这个自然行为持续下去了。等着他的,将是农村干部的粗暴,将是大跃进的没日没夜的劳心劳力!想起这些,他的心里堵得慌,他真想能在什么人的面前嚎淘大哭一场。
  他聪明,加上又有一股肯钻研乐于动脑筋的韧劲,小小的年纪就显露出了不同于一般人的聪慧。从他走进初中的第一天开始,就已经在设计自己美妙的灿烂的未来,班主任李清瑞老师因此特别喜欢他。这次升高中的考试结束后,他和老师们核对了答案,他估计数理化都能打满分,只是语文成绩不可能理想,作文将扣分很重。为此,李清瑞老师责怪了他。今年升学考试的作文题是《我的理想》,考前,李老师就估计到了这个题目。特地交代学生:根据我国的实际,要求学生毕业后都要走向农村当农民,这个作文题的内容就一定要把当农民作为你们的最高理想。可袁泉没有把当农民当作自己的理想,他写的是当一名数学家。他在作文里还特地写下了不想当农民的愿望。李老师埋怨了他几句,又说:“不过,即使语文成绩不理想,但数理化分数高,论总分,仍是甲等。录取高中是毫无悬念的。”考试结束那天,李老师要袁泉把行李放在他房里,免得下期开学时费神,袁泉执意不肯。他说:“我不会被录取。”李老师问:“说说理由。”袁泉说:“本来,这次升学考试,都是以学校和班级为单位划分的考场,可临时把全县有出身问题的学生都集中安排在最后两个考场,这就意味着我们不会被录取。”
  李老师望着袁泉,好半天没说话。最后,告诉他:“我是学校的教研组长,也是今年的阅卷组长,我会把你的问题向校长反映的。对有出身问题的学生,成绩优秀者会例外的,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嘛。”
  谈起理想,袁泉真是信心满满。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特爱唱歌,他的歌声十分优美动听,他对音乐有着特殊的领悟能力。还没上学时,就学着大人们唱的山歌整天曲不离口。刚解放那几年,好多歌唱翻身欢呼解放赞颂共产党解放军的歌他无一不会,像“红旗呼啦啦飘,解放军来到了……”像“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随时随地,他张口就来,惹得大人们赞颂不已。读小学三年级时,音乐老师告诉了学生们一点简单的识谱知识后,隔了几天,他从老师那里拿来一个歌曲本,对一首还没学过的歌咿咿呀呀了几遍后,居然完整地唱了出来。令音乐老师大为惊讶:“这是一个音乐天才!”
  初中一年级时,有一次学校举行演唱会,他登台演唱了一首儿时跟着姐姐学来的歌: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清脆悦耳的声音如泉水叮咚、如夜鹰婉转、如百灵悠长,听着这样的歌声,人们仿佛登上了康定的城头在欣赏月光,仿佛在见证甚至在经历一段美妙的恋情,全校老师和同学们都被他的歌声震惊了。演唱过程中,同学们都屏息静静地听着,待他唱完最后一个音符,暴风雨般的掌声骤然响起,夹着个别同学的惊呼。同学们个个面露满足的喜色:“啊呀,何等美妙的童声表演呀!”“他的每一个音都像发自胸腔,很有力度!”“他的韵味十足的拖音,简直妙极了!”“真是个好苗子!”
  同学们不依不饶,袁泉又唱了一首《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歌已经唱得够动听的了,令人长时间欣赏和赞叹的,是对他唱到一句有绵长尾音的歌词时,将尾音除了一般的颤音外,还根据歌词的内容来一个巧妙的抒情的转折。老师和同学们对他在演唱过程中进行的这一点点艺术的改造惊叹不已。教音乐的简老师说:“他的这种再创造一下子提升了歌曲的品味。”
  演唱会结束后,简老师特地对他的发音、吐字、换气、练音、练耳等方面作了一次全面的测试和摸底,沉默了良久,望着他说:“袁泉同学,你在声乐方面有天赋,愿意朝这方面发展吗?”袁泉说:“我愿意。”“好,从下周开始,每周星期三、星期六第七节课外活动,来我这儿训练。每天早晨,你要早点起床练声,为高中毕业后考音乐学院作准备!”
  袁泉兴奋的连说了几个好好好,又说:“我还喜欢数学。”
  简老师也连说了几个好,满意地拍了拍袁泉的肩,把无尽的爱意浓缩在一句话里:“你是我教了二十多年音乐遇到的最有潜力的一个。”
  从这以后,袁泉按照简老师的指点从不间断地训练起来,简老师为他的每一次长进乐得喜笑颜开。
  反右派斗争的销烟还没散尽,借着这股政治声浪,对大、中、小学生提出了“又红又专”的要求:红是第一位的,红就是共产主义思想,红就是永远跟党干革命。一个青年学生,只要思想红了,专才能跟上来。思想不红,专就是反动的。
  袁泉对这点理解得很深,他对自己提出了高要求。他认为,一个有志向的学生,必须首先做到有坚强的革命意志,有坚定的革命立场,要站在各种政治运动的前列,积极地准备为共产主义事业献出一切。而他因为有个政治上不光彩的父亲,这就需要有比一般的同学更加突出的表现。所以,这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朋友就开始了思想上的炼狱。
  他把他的心思向班主任李老师敞开了,李老师要他放下包袱,只要努力上进,前途是光明的。他把他的志向向简老师交了底,简老师也给了他不少鼓励。
  还戴着红领巾的十三岁的袁泉,向团组织交了第一份入团申请书。他知道,入团的起码年龄是十五岁,但是,刘胡兰不是十五岁就入了党吗?入党可要满十八岁呀!不就是因为刘胡兰有英雄的表现才破格的吗?我也要向刘胡兰看齐,争取早日锻炼成为一个思想鲜红鲜红的革命者!他把提前向团组织交入团申请书当作了向革命路上迈出的坚实的第一步。从这天起,他时时、处处都用一个共青团员的标准要求自己。这期间,学生的劳动特别多,整操场、修学校、运砂石、种蔬菜,体力活儿天天有,学校领导把劳动课作为衡量一个学生思想红的重要标尺。袁泉以积极的姿态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劳动中。十三岁的年纪,完成的任务比同龄的任何一个同学都要多,甚至超过了好多高年级的同学。他成了全班的标兵,成了全年级的红旗手,成了全校优秀的少先队员。学校的大会小会上,几乎每次表扬的名单中都有袁泉的名字。每一次受到了表扬,他都要向团组织交一份思想汇报,认真地检讨心中的一丝丝的杂念。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在他满十四岁生日的这天,团总支组织委员递给他一份印刷的正规的入团志愿书,要他填写好。并告诉他,这次,全校共批准了十三个同学加入团组织,只等团县委批准后就可宣誓了。袁泉有点紧张地兴奋地问道:“团县委会批准我么?我还只有十四岁呀。”组织委员说:“会的。刘胡兰十五岁就是党员呢。团县委都以各校总支的意见为准。交给团县委,只是备案而已,历年来都是如此。”袁泉有点迫不及待:“大概,要几天?”组织委员笑了:“最多一个星期吧。”从这天开始,袁泉一直在构思写作入团宣誓后的感言,写好一稿,偷偷跑到学校的菜地里,对着辣椒茄子黄瓜一遍遍地演说。末了,觉得不够味,又重写,又对辣椒茄子黄瓜们声情并茂地演说几遍。细细一想,仍觉得不对劲,仍没把自己的心情和远大理想表述清楚。直到这时,他才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写出一手好文章。
  入团志愿书上交后的第九天,团总支书和组织委员找到袁泉,告诉他,团县委没能批准他入团。全县各中学一共报了八十二人,只他一人未被批准。总支书说,根本原因是袁泉父亲的历史问题。不过不要灰心,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要经受团组织的考验。组织委员特地说:“学校总支反复向团县委介绍了你的优秀表现,团县委的同志说,对有出身问题的学生要从多方面长时间的考验。这次没批准,你们要注意袁泉是不是就此灰心了,只要他能以积极的态度对待,下次可考虑。”
  总支书无限爱怜地搂住他的肩,轻呼了一口气:“你要是没有那样的父亲,该多好!”袁泉说:“也许,我的人生道路以后将出现许多坎坷。”总支书说:“不,党的政策是有成分,不唯成分,重在表现。”袁泉点点头:“是的,重在表现。”
  袁泉完全像一个没有经受任何打击任何不顺的学生一样,仍然满腔豪情十分乐观地投入到学校的各项工作中,仍然不间断地练声练耳,仍然逢星期三星期六的第七节课去接受音乐老师的培训。他的名字仍然不断地出现在表彰的行列,他仍在不断地向团组织递交申请书,仍不时地和团总支、分支的老师和同学交心。
  学校常常组织大型小型的文艺演出活动。袁泉放下了入团受阻的思想包袱,全身心地参加了音乐剧和话剧的演出。老师和同学们为袁泉的优秀表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音乐老师对他说:“你真是个有特殊文艺天才的学生,高中毕业后,建议你报考音乐学院或是电影学院。”
  袁泉雄心勃勃地规划着自己的未来。
  
  4
  学校组织观看了电影《天仙配》,一连多日,这部电影成了同学们谈论的中心话题,谈起董永和七仙女,无不眉飞色舞。隔了一些日子,高中二年级几百名学生围在操场上举行周末晚会,一个女同学演唱了七仙女从空中见董永孤苦伶仃而决心下凡时的一段唱,唱完,响起了喝彩声,“吕菡,好样的!”有人叹道:“要是有个董永出来该多凑趣!”同学们吆喝了一阵,推出几个男同学,无奈他们都不知道歌词,曲调也拿不准,不肯表演。挤在人群中观看的袁泉禁不住一阵心跳,不知是七仙女的愁怨启发了他还是同学们的议论激发了他,他一个大步跨到舞台中央,稚声说了两个字:“我来!”
  高中部的大个子同学见这个小同学有如此胆量,齐叫一声“好!”袁泉略略调整了一下情绪,张口唱道:
  含悲忍泪往前走
  见村姑站路口却是为何
  她那里用眼来看我
  我哪有心肠看娇娥
  爹爹在世对我说过
  男女交谈是非多
  大路不走走小路
  又只见她那里把我拦阻
  回转身来再把大路走
  (白)大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你为何耽误我穷人的工夫
  除了嗓音的稚嫩,袁泉的吐字、腔调、动作都酷似电影中的董永,几百个同学被深深地感动和吸引了,那个扮七仙女的吕菡见来了这么一个小董永,身上的艺术细胞被激活了,待袁泉唱完,她立马跳到舞台中央念道:
  大哥休怪奴家拦你,你身世如何,姓甚名谁,来自何处,要去何方,须一一告诉奴家,奴家便让你过去——
  袁泉叹了一声,“大姐,你听着——”
  家住丹阳姓董名永
  父母双亡我孤单一人
  只因爹死无棺木
  卖身为奴葬父亲
  满腹忧愁叹不尽
  三年长工受苦情
  有劳大姐让我走
  你看红日快西沉
  唱完,他双手抱在一起,身体前躬,模仿董永的口吻说道:“大姐,让我走吧!”
  吕菡做了一个娇滴滴的动作后,接唱道:
  大哥休要泪淋淋
  我有一言奉劝君
  你好比杨柳遭霜打
  单等春来又发青
  小女子我也有伤心事
  你我都是苦根生
  我家住在蓬莱村
  千里迢迢来投亲
  又谁知亲朋故旧无踪影
  天涯沦落叹飘零
  只要大哥不嫌弃
  我愿与你配成婚
  这厢的袁泉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立马唱道:
  大姐说话歉思忖
  陌路相逢怎能配婚
  何况我卖身傅家去为奴
  怎能害你同受苦情
  同学们简直被一大一小两个同学的表演激得疯狂了,一个个大声吆喝起来:“美艳绝伦!”“天才,天才!天生的演员的料!”
  吕菡可能还沉浸在戏剧的情节里,她为能有这么一个搭档配合她的表演兴奋不已,激动不已,在同学们的喝彩声中,她见袁泉有些羞涩地掰弄着手指,猛然跑过去,一把抱住袁泉,在他脸上吧地亲了一口,附在他耳旁,压低了声音说:“你要真是我的董永哥该多好!”
  同学们更疯狂了,偌大的操场闹成了一锅粥:“哟,七仙女真爱上了董永了!”
  “好哇好哇,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这个董永要是大五六岁就真般配了!”
  “吕菡,大几岁有什么,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六,王公侯。为了爱情,为了事业,冲啊!”
  “小袁泉,还蒙什么,勇敢地迎接挑战吧!”
  袁泉被吕菡胸前的柔软和嘴唇的湿润搅乱了方寸,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趁着同学们闹腾的功夫,钻出人群,一溜烟地逃回了宿舍。
  一连几天,吕菡和袁泉成了全校同学的中心话题。
  第二天,音乐老师把袁泉叫到他房里,无限爱恋地动情地一把抱住他,长时间不松开,末了,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学校会因为你而出名!”
  四个多月后,团总支组织委员又笑眯眯地把一份正式的入团志愿书交给袁泉:“学校团委再次通过了你的入团申请,你经受住了考验,这一次,团县委肯定会批准了。”
  袁泉又兴奋了好几天,又好几次地修改了他的发言稿。
  过了十天,团支书对他说:“这一次,团县委……又没批准你………”
  袁泉用一双不解的眼神望着团支书。
  团支书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其实,团支书有话要对袁泉说,她怕袁泉接受不了。团委书记告诉团支书,学校团委把袁泉的入团志愿书交上后,受到了团县委的严厉批评:袁泉的父亲是个伪团长,有这么严重历史问题的儿子,你们学校还要发展他为团员,请问,你们学校是不是共产党办的?右派分子向党猖狂进攻的硝烟还未散尽,你们学校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为袁泉表演才子佳人戏欢呼,革命的立场丧尽了!
  袁泉分明感到了团支书的冷淡,他怀着不解的心情,要去向简老师倾吐。走进简老师的房,只见简老师的脸色没有了往日的开朗,他在简老师的面前坐下,等着给他说什么。简老师沉默了好大一会,用低沉的声音告诉他:“我划成右派了。是漏网右派,内定的漏网右派……”袁泉吃了一大惊,弹簧似的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简老师挥了挥手:“以后,我不能辅导你了,你再也不能到我这儿来了。你和吕菡表演的天仙配的段子,被认为是我借你们向党进攻的毒箭……”
  袁泉的脑袋里嗡的一声轰响起来,他的头似乎一下子膨胀得老大老大了!他久久地望着老师,他不知道内定右派是什么概念,他只知道音乐老师是因为他这个只有十四岁的中学生的一次行为受了株连。
  他向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慢慢地走出房间,迈开双腿,一口气跑到操场上,沿着跑道,没命地疯跑起来。没跑上一圈,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平常的日子里,他可不是这样,跑个2000米是不在话下的。去年的校运会上,他不是还参加过3000米跑吗?虽然没拿到名次,可他具有这样的耐力是公认的。今天,他还没跑上500米啊!不用多想,他今天是因为气不顺才导致出现呼吸不畅的。跑不动了,但他的脚步没有停下来,仍沿着跑道气喘吁吁地走着。他的脑子乱极了,想了很多问题,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最后,坐在篮球架下,想起简老师的表情和说的那几句话,啊,因为专门辅导了我,我的一段即兴表演就成了他的罪?团支书告诉我,团县委不能容我入团,为什么脸色是冷冰冰的?上一次没被批准是团总支书和组织委员对我的安慰和鼓励,短短几个月,为什么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大的差异?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他很想弄明白,但却总是想不明白。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了好大一会后,想到了班主任李老师,他想求李老师帮他解开答案。
  李老师是非常器重袁泉的,他推心置腹地告诉他:以后要少去找简老师。袁泉不明白老师的话,没有做声,只是望着老师,希望老师说得具体点。李老师也知道袁泉的心思,轻轻地嘘了一口气,问:“你是不是对简老师说过,家里没粮食吃?”
  袁泉点点头。
  李老师“哦”了一声,也点了几下头:“我明白了。”袁泉忙问怎么了,李老师说:“简老师偷偷告诉我,他是听你说家里没粮食吃,才在老师会上说农民缺粮这个话的。反右领导认为这是攻击社会主义,将他打成了漏网右派。幸好觉悟得快,才划为内定右派,没有开除他的公职。”
  袁泉想起来了,那是两个多月前,星期六下午,他请假回家。到屋时,天全黑了,母亲见他又累又饿,把留给父亲的一团菜饭切了大半,拌了些野草根,他吃得十分艰难。不一会儿,父亲从地里回来了,母亲把剩下的小半团菜饭中又拌了一大把野草根,父亲许是饿极了,狼吞虎咽吃完了后,说:“太难咽了。”袁泉问母亲,为什么不给父亲重新煮饭?母亲说:家里哪有米?全队的社员家家都是这样,干一天活,吃不上—斤米。袁泉将这个情况告诉了简老师,简老师大为惊讶:“报纸上不是说农民的粮食吃不完么?实际情况为什么是这样?”第二天,简老师问了几个农村的学生,都说没饭吃。
  李老师接着说:“他的确问了一些学生,就在会上说了,于是,说他污蔑社会主义……”
  简老师的漏网右派原来是因他而起!袁泉不做声了。他不记得李老师和他还说了些什么,他默默地离开李老师,独自一人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在辽沈战役时向解放军投诚的。父亲告诉他,当时,接到上峰的命令:火速登船逃往台湾,师部团部的军官们一阵手忙脚乱后,急急朝海边跑去。父亲犹豫了一下,坐在椅子上抽起了烟。师长匆忙中对他说:“快,快走,还磨蹭什么!”飞快地跑了出去。隔了一会儿,父亲走出屋子,对他的几个随从说:“国民党大势已去,我们向共产党投降吧。”说罢,父亲朝军舰上的朋友挥了挥手,转过身,命令几个随从人员放下武器,向渐渐逼近的解放军举起了双手……三年后,回了家,成了农民。1954年,父亲的一个逃到台湾的朋友当上了驻守金门马祖的司令。中央得知这个司令和父亲的特殊关系后,请父亲到北京,要他赴金门马祖,劝说当司令的朋友向共产党起义投诚。父亲认为立功的时候到了,欣然应允,积极地作着各种准备。正当父亲即将准备经香港前往金门马祖时,他的那位朋友突然调往台北市任卫戌副司令了,计划只好泡汤。没多久,父亲回家了。
  这就是袁泉的父亲,这就是想为共产党立功却丧失了机会的袁泉的父亲。
  父亲戴罪立功不成,他的历史给儿子留下了厚重的阴影。想加入共青团,没门了。想向音乐和表演方面发展,看来也只是一个美丽的泡影。这不,连简老师对他个别的辅导培训也不得不无奈地关上了门。
  说实话,袁泉并不爱他的父亲。往重了点儿说,他恨他的父亲。原因只有一个:父亲对他过分严厉。父亲要求八岁的儿子必须按一个标准军人的行为生活。在父亲的词典里,没有童趣、没有天真,一切只是严、凶。望着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们在外面一个劲地疯闹,他多想加入到疯闹的行列中去啊。但是,不行,他只能在家里军人似的坐着,老头似的呆着。因此,小小的年纪,对父亲就充满了恨。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发誓:长大后,决不理父亲!
  现在,他心里痛恨着的父亲无缘无故地被人用来在他前进的道路上设置了一道道沟、一道道坎,他心里越发充满了对父亲的恨。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阶级斗争的弦突然绷紧了。一天,母亲搭同学的口信,说他的父亲被抓进了乡政府的牢房,父亲十分想让儿子去看望一下,袁泉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久,听说父亲关进了县里的大牢,罪名是伪团长。没几天,被判五年刑,送进了劳改农场。袁泉没有想到要伤一下心。
  袁泉伤心也罢,摇头也罢,恨也罢,“伪军官儿子”的一个无形的圈已箍在了他的头上。只要任何人任何时候念一道阶级斗争的咒语,他都会痛得在地上打滚。
  “看人看出身”的约定俗成的观念,已逐渐深入人心。曾有同学说,地富反坏的子弟求进步是别有用心,革命的同志们务必百倍警惕。李清瑞老师因为一向看重袁泉,被同学们贴了大字报,只好把握尺度了。简老师见了他也不敢和他亲热了,好几个和他要好的同学也有意疏远他了,至于他热烈向往的团组织,也对他不温不热起来,他自然不敢再写入团申请书了。
  转眼初中就要毕业,同学们都在紧张地准备着升学考试,全县一共六所初级中学,升学考试的考点就设在一中。按照惯例,一所学校的考生安排在几个临近的考室,每一个考室都是同班的同学。有点出人意料的是县里突然规定,全县各所学校都把出身不好的学生抽出来,集中编排在最后两个考场,袁泉拿着变换了的准考证,“呀”的一声几乎昏了过去!
  对升学的前途彻底绝望了的袁泉,也许是憋了一口气,考试的时候发挥得十分理想。考完,他到县城表哥家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同学们都欢天喜地的回家了,只有他,和班主任李老师作了一次告别谈话。灰溜溜地走出了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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