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引子
作品名称:太阳每天都在升起 作者:罗安谋 发布时间:2014-08-07 19:53:20 字数:3952
引子
澧水一年中有十一个月静如温柔的处女,只有从六月七月或八月这三个月中挑出十多天的时段让青春骚动一阵。
这一年七月,澧水骚动得过了头。不只是大,也不只是凶,而是将大和凶长时间地搅拌在一起。堤外河滩高处的几栋屋都被淹了,老天爷还不肯罢休,仍一个劲儿地把暴雨往澧水上游倾倒,澧水便改变历年来即来即走的规律,死赖在这个尺度磨磨蹭蹭。一天,传来消息说,东洲垸破了,于是,洪水退去三两尺。没过一天,又卷水重来。两天后,又传来消息,西旺垸破了,于是,洪水又退去一两尺。过不了两天,水又重新漫过河滩上人家的屋檐或屋脊。待它磨磨蹭蹭地不情愿似的往下退却了一尺两尺后,又赖在这个尺度不动了。满院子几万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遍又一遍地向老天祈祷:菩萨啊,发发善心吧,可怜俺农民吧……
大堤在高峰头洪水的长时间的浸泡下,上上下下的土都泡松了,泡软了,但它仍拼着蛮力抵抗着高水头的强大压力,它要为它脚下的几万亩良田和几万个农民的安全尽职尽责。
洪水的强大的压力像一根根无形的针,渗进堤身后,用它特有的张力在堤身内的丝丝缝隙中狼奔豕突。大堤的内坡,从堤身缝隙中钻出的滴滴水汇聚在草丛中,偷偷地潜伏着暗暗地流动。
多日来在大堤上防汛的农民兄弟已疲惫不堪,但仍顶着雨,百倍警惕地搜索着堤坡下水流的蛛丝马迹。
人人心里都知道大堤还太单薄,它受不住高峰头洪水的强大压力和长时间磨蚀,但谁都愿相信:它能挺住。
这天夜里,有人突然发现堤脚有一股浑黄的水在流动,叫了声“不好”,立即组织人在出水口埋压砂石。没容喘一口气,又发现了一股浑水流出。几乎与此同时,附近的几处堤脚同时冒出了一股股浑浊的水,且越流越急,越流越凶!防汛的负责人凭直觉知道,这是灌群涌,大堤没救了!有多年防汛经验的农民兄弟们也预感到压顶之灾即将到来,齐声发出了一声哀叹,这声哀叹像倾刻间引爆了几枚重磅炸弹,堤脚的灌涌“哗”的一声冲出老高,大堤随之猛地一抖,立即开始往下塌。人们“啊呀”了一声,没命地往堤上奔,没容喘下一口气,大堤发出了几声沉闷的哀鸣,紧接着,河水兜头往下倒!哗啦!哗啦!……垸内,远远近近传来了“救命”的呼叫,但立即被滔天大浪的轰响吞没得无影无踪!防汛负责人“镗镗镗”地敲起了锣。都知道,防汛时节的锣声是大垸的丧钟,与丧钟紧密呼应的是哭天抢地撕心裂肺的“垸破了”的惨叫,整个垸子一下子炸了锅!
第二天,垸子里已是一片泽国,一栋栋房子已被水吞没,只有一些树巅和屋台高的屋子像海中的礁石冒出水面。河水一下子也退了好多,河滩上,昨天还深泡在水中的房子,都露出了屋脚。逃难到堤上的大人们都神色黯然地用棒棒棍棍支撑着避难的小窝棚。
许是天老爷和河神对自己给老百姓造成了太大的苦难于心不忍罢,第二天就晴了,短短两天就让河水退到了防汛警戒线以下的位置。但灾难已经造成,它再发善心也于事无补了。
一连几天,从垸子里逃到堤上的人们常坐在堤边,望着自己被淹没的庄稼和房屋伤心落泪。河滩上的屋主们,一刻也不停地默默地将屋里的淤泥往外掀。只有一些不谙世事的小不点们,七八个聚在一起,像小蝌蚪般地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边走,边发出感叹:涨一河大水就留下这么多淤泥,十年留下多厚一层?百年呢?千年呢?……河底比屋场还高了,我们住哪儿呢?
很早很早以前,洞庭湖是一个有八百里长、六百里宽的椭圆型的大湖,这个椭圆的湖呈西北朝东南走向。在它的西北方,向外延伸了一道五十多公里长、十多公里宽的窄窄的水面,从高高的空中朝下俯瞰,洞庭湖就像一把瓢,往西北方延伸的这个水面就像是这瓢的“把”,而在“把”的顶端,就是澧水入注洞庭湖的口。也真有意思,流入洞庭湖的好多江好多河都像它吐出的丝,只有这条弯弯曲曲的澧水,像是谁怕这个瓢飞了一样在它的“把”上系的一条绳子。
虽然常年遭灾,但住在这一带的人们却为能生活在昔日的洞庭湖的瓢把的位置上感到自豪,似乎自己刹时间就能变成执瓢浇水的神手。
这个瓢把的南岸,是一脉从澧水上游绵延过来的起伏的不太高的山丘,由西往东的澧水,就傍着绵长的山丘的北坡脚下流入这个把的。瓢把的北岸,是一条发源于湖北西部丛山、而后又沿湖北湖南两省的省界、再南下穿过这个“把”后流入洞庭湖的淞滋河。现在,瓢把消失了,澧水仍和松滋河沿着当初诞生时留下的深深的河道汇入洞庭湖。
瓢把顶端的西部,是一片古老的土地。由于这片古老的土地紧贴洞庭湖,两千多年前,有人发现这块土地与洞庭接壤处是一个天然的港口,具有超前意识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到这里集合,建成了一座小镇——荆港。年复一年,代复一代,荆港在慢慢变得花枝招展的过程中,也见证了它的东方这个神奇的瓢把是如何变成丰饶粗犷富丽田园的全过程。
澧水由西往东流入荆港后,河面陡然加宽,两边的滩也多了。只要拐一个弯,就在拐弯处留下一个滩。这不,流过荆港,就在南岸抛下一个滩,往东走三里后向南拐,在北岸留下一个滩,再扭着往东北方四里左右,南岸又是一个滩。而后,北岸一个滩,南岸一个滩……就这样,两岸的大小不一的滩呈犬牙交错状一直延伸到澧水注入洞庭湖的入口处。
荆港市南岸的滩尾和北岸的滩头间,河中又有一个小岛,人称李家洲。一百多年前,洲上有人家,洲上的人还种着好几种旱作物。现在则成了荒岛。
漫长的年代里,涨水的季节,澧水和淞滋河水以及十多条不大却很倔傲的小河带着上游山坡上大量的泥沙涌入洞庭湖后,流速一下子缓了下来。这就给泥沙的沉淤创造了特殊的条件。一年又一年,洞庭湖的瓢把渐渐淤高。到后来,除了涨水季节,瓢把便与洞庭湖这个“瓢”完全脱体了,成了一块几百平方公里的淤积平原。由于这块平原是澧水和淞滋河的杰作,便叫它为澧淞平原。由于淤积的土地肥沃,加上雨水充沛,气候温和,适宜种植各种作物,吸引了湖南湖北乃至四川等地的人的目光,慢慢地,一个又一个村庄星罗棋布地布满了这块土地。
几百平方公里的偌大的澧淞平原,不像东北和华北的大平原一样一马平川,它的地势西高东低,且地面凹凸不断。从平原的肌体上穿过的几条小河又像人体上遍布的一条条纵向的血管,这就逼得驻守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先完成第一件大事:沿河道筑堤。把平原围成一个个土垸子,以防备每年春夏之交的洪水的侵扰。后来,随着人们抗御自然灾害能力的增强,将一个个小垸合并成了大一点的垸子。通过长年的一次又一次合并,这些用防洪堤围起来的垸子,就大小不一致了。有的有四万亩五万亩,有的有一万亩三万亩,最小的一个位于澧水下游的一个分叉处,由于无法和其他的垸子合并,至今也只有三百多亩耕地。因是杜姓的几位先辈付出的汗水,起名杜家小垸。
从这块淤积平原的地势的不平,可以推测出洞庭湖的湖底也是有山丘高原和洼地的。昔日的湖中小岛成了而今的小山丘,面积最大的湖底高原成了而今淤积平原的主体。只有湖底的洼地,虽然它上面的淤泥最厚,到现在仍是澧淞平原的低洼地。这些地方,仍和洞庭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澧淞平原上的人们,以种棉和种稻为主。也根据土质的酸碱度种植着红薯呀山芋呀等等不同的农作物。地形的差异使这儿的土地具备了一种特别的风景,几百亩棉地中往往夹有几十亩稻田,几百亩稻田中也夹有几十亩棉花地。成片的棉地和稻田中间或有几口池塘,为了方便抗涝抗旱,祖祖辈辈的农民们挖了一条条水沟,把池塘连接起来。但还是有些池塘独守一隅。在这些成片的棉地和稻田的边缘,又往往有一个占地几十亩或几百亩的小湖,还往往有一个占地上千亩的只长水草的低洼地,人们便选择就近处种上莲藕、菱角,或养鸭养鹅养鱼。由于这些垸子的地势高低不平,人们除了防备每年的洪汛,还得防备因久雨造成的内涝和因久晴造成的天旱。原来的一个个小垸的堤便成了一道道防涝的小土墙。为防旱,又把垸内大大小小的池塘用一条条大一些的沟连起来,再在合适的地方修一座涵闸或暗碈……千百年来,澧淞平原上的人们就是这样的运用智慧和汗水谱写成了一部与天奋斗的历史,建造了自己的安乐小窝。千百年来,只要不溃垸,只要不是太大的渍水和太久的天旱,每年的收成除了满足人们的衣食之需,还可向外地输送大批的粮食、棉花及其他农产品。因此,这块中国地图上的弹丸之地,种养的作物却囊括了整个江南的品种,成了洞庭湖这个大粮仓中各种产品的聚集地,人们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由于平原地势的差异,在昔日洞庭湖瓢把底部的低洼处,而今仍是这块平原的一片湿地。冬天,凸出了水面,夏天,一片汪洋。两栖的地理特征成了芦苇生长的理想宝地。这就是今天令长沙、岳阳、武汉、天津等多家造纸厂与之紧密结缘的七里湖芦苇荡。七里湖芦苇荡有两万多亩,因它与嘉山脚下的古老小镇颖洲仅七里之遥而得名。每年开春,芦苇发芽后,都卯足了劲拼命地往上疯长。待到洪水猛涨的夏天,已有四、五米高的芦苇大大高出了水面,任凭风浪起,它们臂挽着臂、肩并着肩,结成一个强大的集体,用摇曳的身躯和叶片芦杆摩挲的沙沙声嘲笑风浪的无能。到了冬天,洪水彻底地退缩了,芦苇也成熟了,农民们把秋粮储进了仓库,也把来年的小麦油菜播下了土,便手握镰刀,成群结队地收割上天赋予他们的财富了。
住在澧淞平原上的人们,从春种到秋收忙不停手。到了雪花飞舞、寒风凛冽的冬天,便挑土加固大堤或是下芦苇荡割芦苇。农民们一年到头虽然忙忙碌碌,但忙完一段后,总是有几天清闲的日子。
有史以来,大堤全靠人力肩挑,全靠人力打夯,结实程度当然差强人意。这样的大堤,没能耐经受急流的冲刷和大洪水长时间的浸泡,所以,倒堤的事儿时有发生。堤倒了,洪水涌进了垸子,到手的收成毁于一旦,好多房子也在风浪中倒塌。一年的辛劳便打了水漂。如果连续几年都倒堤,除了往年有足够的储备的人家以外,一部分人只好四处逃荒。
防洪堤一旦冲垮,就会在冲垮的地方冲出一个又大又深的深坑。因此,大大小小的垸子里,沿堤满布的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就是龙王爷蹂躏农民的最好的证据,也是农民不向龙王爷服输的最好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