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昏迷》【十四】
作品名称:深度昏迷 作者:米奇诺娃 发布时间:2014-08-17 08:49:54 字数:3162
山东子在说话,跟骨灰盒说话:
唉!人生脆弱,世道苍茫啊!没错!主要是生命无常。许多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生活本可以这样,可是转眼间又那样了,你无法预知,预知了也无法阻止。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人类是最茫然最可怜的动物吗?
哦!看来你同意我的观点,人类的确是最茫然最可怜的动物。我跟你说过,我是个逃犯。你别不信,我真是逃犯。我想,我俩可能一样,都是逃犯,逃离故土,逃离过往,逃离浮躁无聊的过往云烟。
我真是逃犯,我从河南一路奔逃到这里。哈哈!对了,我不是山东人,我是河南人,我一想大家都叫我山东子这事就忍不住暗笑。当然,我早晚要告诉你,早晚要告诉你一切。我从未跟别人聊过这些,没必要。我不需要谁理解,不需要谁倾听。我知道你会仔细听我说。你我是一样的人。我们来路一样。一见你,我就知道。
我在我们那座城市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是最年轻的市委常委,大权在握哦,天天搞钱搞项目,一呼百应,功绩累累,扶摇直上。你知道,我这种人,天天在电视上晃。你看你看,你在嘲笑我!
有一年,为了向“五一”献礼,一座匆忙立项又匆忙施工的街头观景桥在我的极力催促下匆匆交付使用,结果节日期间发生重大坍塌事故,二十一人死亡,三百多人受伤,工程队队长和总设计师被刑事拘留,接受审讯,而我,由于身居要职,又有省领导的悉心安排和保护,平安无事,继续上我的班,继续着我的无量前途。
说得对,应该一枪毙了我。我同意你的看法。
事发后第三天中午,去机关食堂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昏到在电梯里,被人送到医院抢救。在医院的电梯里,我自然苏醒,没用医生帮忙,对此,医生没查出原因,只说是劳累过度,或者上火。我心里明白,我知道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醒了。
真的?你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对!对!醒来后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像是刚刚从地狱里逃出来,一身大汗。我开始思考许多年来从未思考过的东西,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聊、无耻和不可救药。我像个苍蝇一样活着,肮脏,龌龊,原来那么吸引我让我意气奋发的活生生的工作和生活在我面前变成一堆白骨,发着肮脏的光芒。我恐怖而厌倦,不敢面对自己。
啊哈!你太宽容了。其实,我说自己是苍蝇已经很抬举了,苍蝇也是生物,生命力够顽强,而我只是空壳,一具空空的壳,没有灵魂,没有血肉,叫行尸更贴近,张狂无度的行尸。多年前我这具行尸就掉进了深渊,在没有底儿的深渊里飘着,任何一丝风都能把我吹动,吹得四处飘,不着边际地飘,永远靠不了岸,一具可怜又可憎的行尸。多年来苦苦追求的功名利禄原来就是我的裹尸布,恶臭熏天。没错,我肩上压了太多的东西,单位的、家里的、社会的,沉甸甸,甩不掉的沉甸甸。我是骄傲的儿子,骄傲的丈夫,骄傲的父亲,骄傲的市领导。我突然意识到,我面前有两条路,怎么着都是放弃,要么放弃自己,要么放弃周围一切。再没别的路了,我对自己说。我对自己说:你!你这唬人的家伙,你不过是堆臭狗屎。瞧!一旦清醒,我在自己面前再也骄傲不起来了。是的,我再也骄傲不起来了。我在辛辛苦苦赢得了世俗里的一切之后弄丢了自己。我把自己搞丢了,丢在我来时的路上。
什么?这个你最好别问,我真不知道这种逃离到底是勇敢还是懦弱。我不去想这个问题。但自从动了逃离的念头,我就不再有精神,不再与人交流,不再所谓负责和所谓作为,整日两眼迷茫,不再说话,注意力不再集中。
呵呵!是啊是啊!你说得对,这样的情况是不被允许的。我被市里送到北京,送到北京最好的医院治疗。医生说我得了抑郁症,给我开了不少昂贵的药。但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不过是厌倦了,想摆脱。我开始寻找机会。终于有一天,我悄然离开北京,回到我的城市。我去医院看了一眼老娘,她正饱受糖尿病的折磨,一直是我二姐照顾她。我去时她在睡觉,我没惊动她,只在她的病房门口站了几分钟,就上路了。
我们那个城市在黄河南岸。在夜里,在桥上,我干脆利落地跳进黄河,想一死了之,想以死洗清自己的罪责和恶心,这是我当时惟一的渴望。不是吹牛,我跳得干净利落。没错,你梦里的那个人就是我。对,都对,那个站在桥头的黑衣男人就是我,我跳进了黄河。不跳黄河,我不是人。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知道我的罪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我必须跳。我看不到其他路。不过河水没淹死我,反把我冲到北岸。我想这是天意吧,那我就顺应天意。我不死了。我走。
就这样,我离开一切过往,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出走,想干干净净简简单单地活一次,单纯地活着,没有任何附加,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欲望地活一次,不要主义,也不以任何角色,单纯个体,简单的肉体组织,一个人走在陌生的世界里,走在大路上,走在湖光山色里,向着云朵和大路的交汇处走,感受新鲜的太阳和新鲜的风,过最初始的生活。
告诉你吧,你来以后,我常常猜测你的来路。你的神态举止让我觉得我们在这一点上有着相同的愿望和渴求。真的?谢谢!看来我猜对了。
知道吗,当时我身上只有一百元钱。我想既然老天不让我死,那我就活着。我一路往北走,一直走到啦啦街,遇到张嫂和张婕。啦啦街适合我住,张嫂和张婕也都是难得的好人,我们相处得跟一家人一样。这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几年了……而这些天……玉米!你来的这些天,我突然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是一种真正的轻松自在。我断定我们是天生一对,一样的来时路,一样的无欲无求。我已经悄悄在心里做了计划,我计划我俩明年春天上路,我俩一起走,往西边走,或者青海,或者西藏,总之,要找一块人烟更加稀少的地方,寻一个最后落脚处,在更简单的地方过更简单的日子,不受任何诱惑与干扰。我知道你会同意我,我知道你和我有一样的心思。我们都是逃犯,一门心思。
我以为在未来的旅途上,我们是真正的伴侣……我以为你是上天派来陪我的……哪料到你连一句话也没留下,一个人先走了,不够意思。
什么我都料到了,只是没料到我们的缘分这么短。你比我彻底啊,我不过是撕裂了与过往的联系,你可是撕裂了与生的联系,干净利落,一丝不苟,撕裂了与所有的联系!也好!这回,你彻底解脱了。”
张婕张大嘴巴听着,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进入后半夜,更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滑坐在地上。雪停了。她的心和此时的地面一样,湿淋淋的,冰凉。
一切一如既往。啦啦街依然和往常一样守着那条干净通达的国道继续着自己的岁月旅程。酱菜厂的产品越来越受消费者欢迎。最近,南方一家非常有影响的报纸在二版头条刊发文章,题目是《北方的滋味》,专门介绍啦啦街永福蔬菜公司酱菜厂的产品和它们的女主人们,评价非常高。福利县县长办公会特别通报了这件事情。
只是张嫂母女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自从她们知道了山东子的秘密,惊讶之余,总担心山东子会在某个时刻神鬼不觉地离开啦啦街。人要走,拦是拦不住的。张嫂暗自预备了一笔钱,要给山东子路上用。
可山东子没有一丝走的迹象,继续每天来张嫂家的菜窖工地干活,和以往没有两样。期间,他还陪同张嫂进了几次县城,选了一处临街门市房作为永福蔬菜公司的办事处。此外,他与张婕之间也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言谈正常,交往顺畅,完全没有意想中的怨恨和责备。能就这样顺遂?
性格、经历使然,张婕又开始不安起来。
最终让张家母女放下心来的是,有一天,当北方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雪降临时,山东子又像往年那样,把棉布门帘挂在房门口,遮挡越来越凛冽的寒风,这充分说明他没有走的意思,最起码,这个冬天他要在啦啦街过。
玉米的骨灰盒还在山东子屋里,这件事整个啦啦街的人都知道,但没人说什么,至少没人当着张家人的面去议论。张嫂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甚至将心比心,觉得若是自己,也会如此选择。多年来悲喜交加翻来倒去的生活阅历告诉她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人一种命,别人的左右不了,自己的也常常无法选择,所以什么事都不能刻意,不能强求,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千万别惦记。
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山东子早晨又去医院送菜,就再没回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