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昏迷》【六】
作品名称:深度昏迷 作者:米奇诺娃 发布时间:2014-08-09 20:38:01 字数:3167
矮矮的院墙土坯垒就,院门是简易的木栅栏,对开着。男人推开院门,把马车赶进院子,从门旁石头底下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上的大铁锁,进屋开亮灯,转身出来,对祁小米说进屋吧,然后开始卸车。
看来没有别人。祁小米站在门外,有些迟疑。屋子里灯光昏黄,灯泡不会超过十五度。男人说你进屋吧。祁小米走了进去,两只脚一先一后落在坚硬的黑土地上,一种天长日久踩踏出的结实与光滑,坚硬如同水泥,发着黑亮的光,四周墙壁没有粉刷,泥土色,也发着黑亮的光,房子老得不是十年八年了。祁小米站着没动,让眼睛和心绪慢慢适应着。
这是北方农村常见的厨式门厅,人一入户就进了厨房,厨房既是门厅,也是柴禾间。正对着房门是口压井,墙角堆着柴草,南墙窗下是个一米见方的大灶台,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做饭烧炕,一灶两用。灶台边是一扇门,里面应该是男人的卧室。呵呵!还没等五十八岁身板结实的老光棍绑架,自己倒主动跟着人家回家了。祁小米想着,半天没动,挨着灶台站着,看着男人抱进两捆玉米秸杆扔在墙角,昏黄的光线下泛起一层浮灰。
男人说你进里屋歇着吧,我得卸车。
我帮你吧。
灰大。
没关系。
行吧。
祁小米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屋里,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就把包放到灶台上,出门帮助男人卸那满车的玉米秆。男人很轻松地上得车顶,把柴禾一捆一捆叉起,甩到院子的角落堆着,没交代祁小米具体做些什么。祁小米站在车旁看着男人卸车,偶尔把甩到远处的柴禾归到大堆里,一会工夫,灰尘就落满了浅粉色羊绒外套,脸上头发上也是一层灰,待卸完车进得屋来,两人相视而笑,都是灰头土脸,没个模样,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压井边上放着一口水缸,男人舀了两瓢水倒进一个从水缸后面抽出来的绿色塑料盆里,说你先洗吧,肥皂在窗台上,然后自个进了里屋。
祁小米蹲在地上,先洗手,用肥皂把手仔细洗了一遍,绿色塑料盆里的水转眼变暗。手指甲里都是泥,她逐一抠了一遍,再用肥皂搓,搓出一盆泥水。祁小米把脏水扬到院子里,感觉很痛快,又换了一盆干净水洗头洗脸,感觉比繁荣乡招待所的水房舒服多了。然后,她觉得有些饿了。
男人掐算得很准,祁小米一洗完,他就打开里屋门,说进来吧。
里屋南窗下是一铺炕,铺着暗色碎花地板革,能睡四五个人,一个炕桌放在炕梢,一套蓝色碎花铺盖卷放在炕头。地上北墙角一个土黄色塑料盆里堆着个鼓鼓的黄褐色面口袋,旁边是个纸箱,纸箱上放着一个帆布旅行包。祁小米后来知道纸箱装着方便面,帆布旅行包装着男人的几件换洗衣服,也是他的全部家当,不能再简单了。地上有个单人木板凳,地面铺着砖,长短不一大小不齐的砖。见祁小米关注,男人说:地是我自己铺的,捡来的砖,还行吧?
祁小米笑了笑,说挺好。
男人说你随意些才好,把包放炕上吧,你坐会儿。这里没别人,我去烧火弄饭,说完就出去了,转眼又进来,手里拿着盆和碗,从黄褐色面口袋里盛了大半碗白面,说我做疙瘩汤给你吃。
一会儿,男人端着两只碗进来,放到炕桌上。两碗疙瘩汤,里面放了萝卜丝,许多油花在汤里漂着。祁小米凑过去,侧身坐在炕沿上,端起疙瘩汤喝了一口,说好吃。男人说好吃就多吃些,锅里还有,我放了荤油,说完,端起另外一只碗,大口吃起来,声音很大,胃口很好。
祁小米没想到荤油做出来的疙瘩汤这么好吃,一连吃了两碗,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这一刻,她想到市场上明信片景色的单一,如果谁设计这样一个画面,一个女人坐在农家炕上端着大碗喝汤,准是个很美的景致呢。可惜呀!
吃过饭,祁小米要洗碗。男人说算了,你不知道哪里是哪里,还是我来吧。祁小米听话没动,听着男人洗碗,然后听到男人牵马出门的声音。四周静悄悄,再没别的声响了。老屋,男人,疙瘩汤,明明一切都是陌生的,又分明在什么时候体验过,有重温的感觉。祁小米心里踏踏实实的,竟比路上还轻松舒坦,看来自己真的很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啊!
偶尔的狗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祁小米渐渐意识到男人已经出去好久。莫不是男人把房子腾出来给自己一个人过夜?总该说一声啊。该不该把房门插上?不会的,男人给自己的感觉不像很古怪那种,该不会做没头没脑的事情,如果不回来会告诉自己的。祁小米怪自己没问对方姓名,若跟村民打听,都不知道该打听谁。
想着,外面有了声音。男人回来了,抱着一卷铺盖,印着红红绿绿大花朵的棉被。男人说我去张嫂家还马车,顺便借回一套被褥。我就一套被褥,给了你我就没铺盖了,而且,你也看到了,我这儿就这一铺炕,这里比不得南方,也比不得城里,住不得地上。只能住炕上。
祁小米知道男人在解释什么,想这男人不问姓名出身就把自己带回家里,已经够心胸,不需要多说什么。从上路到现在,自己运气一直很好,刚刚又吃了两碗美妙的萝卜丝疙瘩汤,一切都很完美,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相信自己都能应对,都没关系,都不要紧。
祁小米想说没关系,我不挑剔,又想说没关系,我本随意,结果舌头一动,竟说成了:没关系,我本放荡!
祁小米被自己的话吓住了,如果不是看到男人扮了个鬼脸,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自己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没法相信。
哈哈哈哈!小小房间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男人前仰后合。太好了!我也是很放荡的人啊!
祁小米也笑起来,笑岔了气,眼泪流了出来。这辈子还从没这样笑过。且慢,男人的笑说明点什么,也许是帮自己解围,也许天生是个爱笑的人,祁小米恍惚中意识到什么,只是还不确定。几天以后她才意识到,这不是普通农民的笑,荡气回肠,无所顾及,没有拘谨,这和她平时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农民不一样。
房间里空气松软。
男人笑着,脱去外面的黑帆布短衣,折叠后放到炕桌一角,里面的圆领条纹毛线衣长短肥瘦明显都不够。他把原来在炕头摆放的蓝色碎花铺盖卷拽到炕稍,把新拿来的红花棉被铺盖放到炕头,摊开。
炕桌横在两套被褥之间。
男人说:你睡炕头,炕头暖和。我睡炕稍。哦!你还不知道我名字,大家都叫我山东子!
哦!果真不是本地人。祁小米注意到山东子叠放被子的一双大手虽然粗糙不堪,骨骼却纤长。她想起下午看到他在地头干活的一幕,想起那幅移动着的风景,感觉自己一路跟来真是鬼使神差,忙说谢谢你了山东子,多亏了你,不然,我真不知道今天晚间怎么办!
但是山东子,这个称呼终究有点别扭,肯定不是真姓名,可知道了真姓名又能怎样?无所谓。人家说了名字,礼尚往来,自己也该说出名字才对。祁小米想说自己叫祁小米,但觉得这个称呼已经没有意义,因为自己不再是祁小米,因为一天前祁小米从深度昏迷中醒来后就从地平线上消失了。于是祁小米说自己叫玉米,玉是玉米的玉,米是玉米的米。
中啊。我们在玉米地里相遇。你叫玉米挺合适。
是啊!
这个晚上,他们的第一个晚上,名叫山东子的男人睡炕稍,改叫玉米的祁小米睡炕头。
山东子脱去外裤,颜色模糊的牛仔裤,折叠后放到炕桌外衣上,人就毛衣毛裤上炕躺下,大胳膊一伸把棉被拽到腰部,把头转向墙,说了一句“想洗脚的话,外屋锅里烧了热水,不想洗就睡觉”,再就一动不动了。
玉米把灯关上,在炕沿坐了会儿。最初她想洗脚,但怕惊动山东子,想了想,都无所谓,于是打消了洗脚的念头,脱去羊毛衫和外裤,折叠后放到炕桌另一角,也学着山东子的样子,和衣上炕,躺了下来。玉米第一次在炕上睡觉,没想到炕这么硬,硌得浑身骨头疼,翻来覆去躺不稳,炕头又热,比平时冬天用的电热毯还热,胳膊腿都在被子外面,仿佛夏天。炕稍的山东子听到她翻来覆去,问她是不是硌得不习惯,说睡炕不比睡床,你要是半夜上厕所,就喊我,厕所在后院,灯绳在你头上,一抬手就能够到。
夜里,山东子说话的声音似乎比白天更低沉瓷实,山东口音更重,像一股热气包围着玉米。玉米困意渐浓,朦胧一片。她原本计划等山东子睡着后再睡,也就是要听到山东子的鼾声再睡,但她显然不能自己,浑身瘫软,眼皮沉重,感觉一头倒在了直播台下,很舒服地昏迷过去。
她睡着了。
半夜里,山东子起身而坐,借着白色月光端详这个躺在炕头上自称玉米的陌生女人,发现她侧身躺着,呈婴儿状,双腿蜷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