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昏迷》【一】
作品名称:深度昏迷 作者:米奇诺娃 发布时间:2014-08-05 08:38:45 字数:3110
就像祁小米三天前预知的那样,上午九点半,《消费正前方》节目进行时,祁小米插播股市行情,说:“现在股市已经开盘,上证指数是……”
她没看清电脑显示屏上正在刷新的数字,视力有些模糊,手脚开始发软,随即脑袋一垂,整个身体稀瘫烂软向前栽过去。轻薄的转椅一只轮子悬空。咚!砰!椅子翻扭出去,人倒在直播台下。
幸好导播是孙雅莉,沈州之声资历最深的老导播。别人当导播三两年后都会变着法地去当主持人,或者编辑、内勤一类,孙雅莉不,她干导播一干就是十五年,心无旁骛。因为导播干得好,当过两次台劳模。幸亏是她,第一时间发现状况,不到十秒,人就冲进直播间,老练而迅疾地关掉话筒,推上间乐,然后蹲下身子,招呼倒在地上的祁小米。
悠悠万事,不能空播。
可是,任凭孙雅莉怎么呼喊,祁小米一点反应没有。孙雅莉先是拍打祁小米的脸颊,后又把粗短的手指放到祁小米鼻子底下,呼吸还有,其它感觉全无。这可不像一般的腰疼肚子痛。孙雅莉心生恐惧,抖着双手给总监韩苗苗打电话,急促而沙哑的呼救声传到直播区走廊。
沈州之声总监韩苗苗和陆续赶来的同事们发现祁小米倒在地上的姿势好生奇怪。她弓身躺在直播台下,婴儿状,双腿弓着。细心的孙雅莉发现,祁小米上身穿着漂亮的浅粉色羊绒外套,脚上却是一双黄色半旧旅游鞋,这可不是她平时悉心讲究的风格。比躺姿和穿着更让人奇怪的是,祁小米的眼睛居然睁着,不大不小的眼睛,薄厚适宜的双眼皮,眼神涣散,一动不动。
韩苗苗把从不离手的碳素笔插进发髻,故作镇定,指挥大家七手八脚把祁小米抬到直播区警卫休息室的床上,让人给120急救中心打电话,又安排新闻主播孟坚替祁小米继续主持《消费正前方》。孟坚是台里大腕,平时安排他干什么都习惯说不,此时危急关头,救场如救火,孟坚没得话说,麻遛进了直播间,扶起转椅,坐到直播台前,关掉显示屏上的股市页面,在百度上搜索“消费”一词,然后终止正在播放的音乐,推上话筒:
“大家好!我是孟坚。欢迎继续收听沈州之声《消费正前方》节目。听众朋友!你们知道今年市场上卖得最好的腕表是那一款吗……”
直播间外,从走廊直至电梯口占满了人,大楼里能来的都来了,不论忙闲。值班警卫很兴奋,平时这里太寂静,名嘴们虽然天天见,可都是一走一过不停留,连打蚊子拍苍蝇都是大事件大动作了,即使逢年过节市领导来走访,也没见过这么多人。简陋的警卫休息室坐落在直播区一角,平时无人问津,如今成了世界的中心,值班警卫终于生平第一次有了当主角的感觉,平时那些牛哄哄的名嘴们如今可都围着自己询长问短呢。
休息室里,韩苗苗正弯腰用力按着祁小米的人中,希望自己的拇指能创造神奇,换醒祁小米的神智。
祁小米纹丝不动。
韩苗苗确信祁小米处在深度昏迷中,心思不免沉重起来,脸上雾气凝结。她起身看表,焦急地等待120救护车的到来。事态严重,应该告诉台长一声。韩苗苗掏出手机翻找台长号码,同时下意识地想找个与祁小米亲近的人过来照看她,一时竟想不起谁。咳!是个怪人!
在沈州之声所有在播节目中,开办十年的《消费正前方》不上不下,即使在频率内,收听率也从未进过前十名,广告挂单价低量微,可有可无。历史系毕业的祁小米主持过妇女节目和法律节目,四年前接手老掉牙的《消费正前方》,人不对题。节目时长一个小时,若开热线,只有三两个电话,短信、微信最多时也绝不会超过五条。总监韩苗苗两年前对此表示过不满,让祁小米思考改革方案,说再不改革就要取消节目。但两年来祁小米始终表示没想成熟,节目也一直按照原来的要素进行着,读读消费报刊,说说行情物价,接三两个购物咨询电话,不死不活。
台总编室每月都要点评各频率的各档节目,说到《消费正前方》时总是一带而过,不会有人表扬,也不会有谁批评,永远温吞着。祁小米也不指望什么,包括工资。她的效益工资一直偏低,她从未找谁理论过。一直以来。祁小米和总监韩苗苗及其它主持人之间相处得不咸不淡,少了谁另一方都不会在意。但在祁小米昏倒之后,所有知道消息的人还是给予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大家纷纷赶到直播区,里三层外三层围拢上来,不止一个人上前捏人中,扒眼睛。虽然这是个热火朝天的时代,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来自社会各个角落各种有形无形物体的冲撞、磨砺和挤压,但主持人们作为特殊群体,养尊处优惯了,远没积累到足够的遇事不慌,表情都紧绷着,有些女主持人的手在颤抖,还有人流下泪来,为祁小米的健康担忧。
当然,一种莫名兴奋也在默默传递着,毕竟,主持人突然昏倒在直播间这一情况不很常见,足够大家议论一阵子。
没人知道,其实祁小米这时候的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在倒下的一瞬间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倒下,只是已经左右不了自己。倒下后,她听到孙雅莉惊恐的喊叫声,之后,肌肤陆续感受到同事们各种抢救式触摸,听到迅疾的跑步声和打电话的声音,感受到了不寻常的一团忙乱,无数影象在眼前晃动。祁小米忽然有了一种当主角的感觉。
祁小米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开的,但视线混沌,不能转动,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自己,像在母腹中,像包裹在一团粘稠的液体中,动弹不得。粘稠的液体弹性很好,很舒服,祁小米有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三天前,祁小米全天休息,没像以往那样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看闲书,一整天都在街里逛,逛商场、菜市场,一家接一家逛,什么也不买,很纯粹地逛,中午时分,在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对于中午回家这事,祁小米给自己的解释是早晨穿错鞋了,穿了一双高跟鞋,不适宜逛街,所以要回家换过来。但她心里清楚,早晨穿鞋时,两双平跟鞋就摆在显眼的地方,也就是说,把鞋穿错是她故意的,为着中午有个借口回家一趟,说白了,中午回家的目的不是换鞋,而是看看二楼回来人没有。
祁小米清楚,这个目的不好解释,不能说给别人听,跟自己也解释不通,所以,以换鞋为借口回家,操作起来理直气壮,方便坦荡。回家时,她在单元门口抬头看,二楼的窗户紧关着。进得单元门,从二楼门口经过时,她把耳朵贴在二楼防盗门上仔细听,和半个月来一样,里面没有一丝动静,没有人迹,更没以往的儿童嬉笑声。只要不是休息日,这一梯一户的楼道总是静悄悄的,不用担心谁会看见。进得四楼自己家,祁小米脱下米色高跟鞋,换上一双黄色旅游鞋,这与已经穿了一上午的浅粉色羊绒外套有些不搭,但她顾不上考虑这些,匆匆回到街里继续逛起来,仿佛这个家不是自己的,不能久居,必须马上离开。其实离开了也没什么好做,只是在街里闲逛,比如在一家地下商场,祁小米足足逛了两个半点,什么也没买。
那个晚上,祁小米有意晚些回家,差不多快十点才往回走,许多商家都打佯了。在自家居住的这个安静的小区,家家灯火通明,惟独与自己一个单元的二楼,一片黑寂。半个月以来,二楼再没传出过嬉笑声,窗口也再没亮起灯光。这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许多。不,不是安静,是寂寞,不再有光亮,就不再有方向。
置身黑色的寂寞中,祁小米只用一秒钟就再次确信二楼的人去屋空,虽然她早已确信无疑,虽然她中午的确信根本不需要晚间的进一步确信,但当天从早晨到中午及至晚间的考察和思索毕竟让她彻底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了,这一天还是有收获的,她彻底确信,二楼母女真的消失了。嘿嘿!祁小米暗笑,幻想破灭也是成果,就如同前不久的职称评定,浑河之声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凭借两篇抄袭的论文就被省职称评定委员会评为高级记者,挤占了有限的名额,害自己出局。这也是成果,祁小米对单位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祁小米知道社会是复杂的,而自己过于简单,简单到无力挣扎节节败退及至欲望全无。自己不是战士,当然不会战斗,即使战火已经在自己的身前身后燃烧起来,熊熊然!汹汹然!自己也不会拿起刀枪。祁小米了解自己,觉得自己很可笑。
最最可笑的是,二楼的张璇真的走了,自己却一直不信。
那天,祁小米一整天都在考察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