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地（二十二）

　　闷热的太阳西栽时，老王头吆喝着牲口车，带着无精打采的伪警察赶回了村。大车停在警察所，伪警察们忙着拿板凳铺床板，七手八脚地往下抬死人。村公所的公差也赶紧跑过来帮忙，杜边闻风带了十几个日本兵蹬蹬蹬地赶到，询问出了什么事情？伪警察们乱纷纷地诉说起八路军如何如何厉害，怎样在半路上打死了皮所长，杜边瞪眼‘八嘎，八嘎’地叫，人们吵吵嚷嚷伴着蒋斗子的干嚎声，警察所里顿时热闹起来。
　　不一会，李之龙拿着一双莲花鞋挤进屋来，伪警赵常生拿眼瞥了瞥他，脸上挂着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阴沉的冷笑，他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冷颤，呵，这人可得提防着他点。
　　当一盏长明灯燃起时，夜将交三更，外面巡夜的老秋头正不紧不慢地喊着“平安无事喽……”
　　这一夜县委书记蔡毅没有返回村里来。
　　这一夜，蒋斗子连哭带嚎折腾了一宿。第二天下午，伪警察们从大乡里搜刮了一具柏木材。第三天早上，蒋斗子在警备队的护送下扶着棺木回了老家。西莆町人们看着大车出了村都觉得扬眉吐气，不懂事的孩子悄悄地拉着衣角问大人这是在干吗？家长小声地笑着，捧着孩子的耳朵说；“这是上姥姥家拜年去了。”“这是拜年啊？”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四天傍明，蔡县委从寇家庄带着警卫员小万来到李村长家，他把伏击皮柿子的经过给大伙说了一遍，大家都说除掉这个祸害，应该，是个大快人心的高兴事。提起富雪的婚事，李品建议县里拿出一部分款来，给富雪办婚事用，算是给烈属的一点补助。蔡县委点头说：“行啊，啥时办啊，我们也要喝碗喜酒，给富雪庆贺一下。”
　　李之龙咬咬嘴唇想了想说:“大后天就是个好日子，孟家也是挑的这个日子，我跟孟老尊合计了一下，想给他们弄个八大碗荤菜，豆腐粉条都有卖，再上城里割上一刀肉，打上几斤酒，也就成了，主食嘛，玉米面贴饼子外加小米饭，蔡书记，你看行不行？”
　　蔡县委说；“行啊，行啊，这么办就很好啊。”
　　李品说；“给富雪做身新衣也来不及，如果有件紫花布上衣就好了，穿着新鲜也体面，谁有啊，可以借来穿穿。李村长你赶紧上城里捎一身布料来，算是我和蔡书记给他们的的贺礼吧。”
　　李之龙点头答应着，蔡县委心想；还是女人心细，想事就是周全些，他说：“还有什么事，就望我们说，我们帮着解决。”
　　李之龙忙说；“没有什么了，我再找老会哥商量一下，就在咱这院里办，让同志们跟着操心了。”
　　蔡县委说:“欸，这是咱大家的事，大家的事大家办呗。”

　　拔了萝卜地皮宽。
　　这天云霞浅露时，大亮和父母静悄悄地进了李家门，李婶忙和大亮娘兴奋地拉着话，富雪偷偷递给大亮一个眼波，二人走出屋去。不一会儿，孟老尊揣着一包剔骨肉，李老秀提了满满一篮子炒花生，二人一前一后赶到时，张九立已经熟练地操办着荤席。菜案上叠放着粉丝，粉皮，蘑菇，豆腐泡，豆角，茄子，西红柿。孟老尊杀羊的出身，赶紧卷起袖口切起肉来，孟老会在锅里舀上几瓢水，顺手剥起大葱来，李老秀一看，忙抓把柴禾就要生火，张九立见状拦住说；“老哥哥呀，再生火可就过了烧饭的时辰，一冒烟炮楼上的鬼子立马就闻见味了，咱可别把他们招来焉。”
　　李老秀说；“你看我高兴的，把这个茬口给忘了，我就洗洗盘子碗吧。”
　　张久立说：“人家富雪早洗好了，我给你派个活儿，我提来了一个大公鸡，你给杀了炖上吧。”
　　李老秀说；“饶了老哥哥吧，你见我多咱杀过鸡，还是孟老尊呗，他杀猪宰羊的。”
　　富雪忙笑着说道：“那鸡呀，我大伯昨天就刳嚓净了，单等着给你做下酒菜呢。”
　　孟老尊接过话茬说；“是然，他喝酒还可以，记得我给人领青那一年，有一回主家请喝酒，他愣是灌了半斤多，睡了两天觉，醒了才知道裤子都给尿湿了。”
　　李老秀见揭了他的短，忙红着脸说；“瞎说，瞎说，你老尊就爱闹着玩儿。”
　　贾老祥递过烟笸箩，笑呵呵地说：“老哥哥，你先尝尝这叶子烟吧，正宗的东北味儿，是城里大集上让人对务捎来的，尝尝，你尝尝。”
　　李老秀把套在脖子上的烟杆摘下来，满满地装了一锅，使劲摁了摁，然后握着火镰石喀喀地敲起来，他边敲边吸，烟锅里冒起了小火星：“嗯呐，正宗的东北烤烟，又香又有劲道，比我那烟就是好抽。”
　　孟老会也装了一锅，抬头撇一眼二闺女，又想起了大女儿富格来，鼻子不由得一酸，眼里涌起一丝泪花花，他赶紧起身钻出了棚子屋。
　　老哥几个快乐地说着逗笑话，那边孟老尊早把一刀肉切成了薄薄的肥肉片，李之龙的俩孩子一边歪头看着，一边馋馋地抹着小嘴唇儿。
　　李之龙摆摆手说:“你俩一边去玩吧，别在这里碍事，大人们正干活儿呢，一会儿少不了你们吃的。”
　　俩孩子被大人们的欢乐气氛感染着，大秋赶紧领着妹妹二桃蹦蹦跳跳地跑到院里玩起了扯大锯：
　　拉大锯，扯大锯
　　槐树底下唱大戏
　　人家的闺女都来了
　　俺家的闺女没有来
　　说着说着就来了
　　骑着驴
　　打着伞
　　光着个屁股绾着个纂
　　前院里，俩个女人正站在炕沿边品评着新买的衣料和被面，见富雪款步走进屋来，大亮娘忙拿起一件新做的紫花布上衣，笑着递到她手上说：“闺女，忙试试，看合身不？”
　　这是孟家找布赶做了一个晚上才做成。
　　李之龙的女人忙说：“看这当娘的，多亲！”
　　富雪在穿衣镜前高兴地比量起来。
　　李之龙的女人又把眉前给她剪了剪，镜子里富雪在甜甜地笑着，这时大亮走进屋来看着她愣了愣神，李婶扭头看了他一眼，富雪顿时羞红了脸，这个大亮，看什么看呀。
　　临近中午，小巷里陆续升起了袅袅炊烟，两个女人这才不慌不忙地烧火和面，一转眼饼子贴到锅边上，当热气从笼帽里慢慢钻出时，火苗儿在红红地笑着，望着女人们的脸儿。
　　大亮盯在梢门口，当蓦然回头看到富雪的背影时，他的胸口又通通地跳起来，他不敢往远处想，想那一个倏尔远逝又英俊又调皮的身影，他悄然泣下有一种负罪感，他感觉自己已经在一夜间长大成人，在电闪雷鸣暴风骤雨来临的时刻，要像一把巨伞给富雪撑起一种无畏的担当，撑起一片蓝莹莹的天。他的思绪飞在高高的杨树梢，树上的蝉儿也在眨眼唱着：知了——知了——
　　张九立排出了十六个大碗，仔细地烧着每一个菜，锅里香味飘起来，
　　李老秀在一边倒了满满一碗酒，捧起酒碗眯起眼睛聞起酒味香，孟老尊怕他馋坏喽，赶紧说：“你先尝尝吧，看看咱衡水的老白干和你那地瓜烧一个味不，哪个更香？”
　　李老秀捧起汤碗抿了一口，咂摸着嘴唇说：“香，当然是白干香，这酒绵软，不喝我也知道，聞也能闻出味来，这酒有点荷花味，满口清香，这你老尊不如我，刘伶饮酒醉千年，李白斗酒诗百篇，这酒真是个好东西，当年我……”
　　孟老尊接着话头说：“当年你不也‘湿’了吗？没有诗百篇，却也湿了一条啊。”
　　李老秀无话讲，只得瞪了他一眼，低头又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禾。
　　张九立忙说:“快去端砂锅吧，那鸡早该炖熟了，这么长功夫了。”
　　李老秀抓起抹布笑着走出去。砂锅端上桌，李老秀腆着脸又问孟老尊：“你那剔骨肉呢？也放到桌上，我就爱吃那一口，吃起来满嘴流油又香又筋道。”
　　孟老尊说：“我还想问你呢，怎么找不到，我还以为让猫闻着味儿，早给叼跑了。”
　　孟老会抬抬嘴巴示意说:“那不是，边上，他早结记着你哩。”
　　李老秀说：“那我再剥点花生米呗。”
　　李之龙说：“别剥了，怪费事的，谁吃谁剥吧。”
　　“那也行。”李老秀又往桌上瞄了瞄。
　　锅里菜熟了，热气腾腾地满屋子香气，孟老尊在大碗里盛着，又扭头撇了一眼李老秀说：“老哥哥，今天跟你喝个痛快行不行？”
　　李老秀说：“行行，不喝咱也痛快，什么叫对脾气欸。”
　　当女人们把焦渣黄的饼子端来时，张九立已经在十六个大碗上盖了满满一层喷香的肥肉片。香味在屋里回旋荡漾着，直勾勾地勾着李老秀的心，他想：好久没吃过一回伙饭了，还是伙饭香，他后悔没把自己的女人也带来。
　　张九立低声对李之龙说：“安排齐了，你去请吧。”
　　李之龙点点头兴冲冲地奔向前院。
　　张九立对着大伙说:“老哥几个，听我叨叨个事，今天是咱大亮和富雪的好日子，咱们都是共同见证人，可不是单单咱几个人为他们庆贺，还有几个重要的客人也要参加，我让李村长请去了。”
　　孟老会纳着闷儿，孟老尊说：“别卖乖子了，说吧，还有谁，你们乡公所的那一伙吗？”
　　张久立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是县里八路军的干部也要来呢，给咱们前来道喜。”
　　孟老会和李老秀全都笑了，孟老尊没笑，他心里想，张九立是个靠谱的人，他要说谁来，也许谁就能来，八路军的干部可是请也请不来的客啊。
　　蔡县委三人钻出地道，小驴驹子咴咴地叫了几声，孟宪亮扭头和他们打了声招呼。李品看看刺目的阳光，使劲咪了咪眼，等了一会儿，才独自向后院走去。
　　他仨人进了棚子屋，大家都忙着站起来，好奇地盯着他们看，小万忙把快慢机关上保险插在腰里。
　　蔡县委和和气气地朝他们一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李之龙忙简单地给他们做了个介绍，大家这才知道，这就是神出鬼没的县大队领导。
　　李老秀揉揉眼，探头看了看蔡县委，又把李品仔细端详了一番，弄得李品怪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李老秀挑起大拇指，学着戏文里说：“你们杀鬼子捉汉奸的事，大家伙早就传开了，神人呵，真是神人，早就听过花木兰从军这出戏，今天见到这位女同志真是开了眼。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啊。”
　　蔡县委忙说；“你老哥夸奖了，俺和你一样，咱都是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庄稼人，俺只不过多喝了点墨汁。”
　　小万看他们那么惊奇，直想笑出声来。
　　李之龙把蔡县委三人朝里边让，李品笑着向女人和孩子那桌走去，富雪笑着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蔡县委和小万耳语了几句，让他换回大亮来。
　　李之龙见人们围好桌，便说过开场白，接着蔡县委把大亮表扬了一番，大亮高兴得像个大姑娘，腼腆的脸上像挂了一块红绸子布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把余光向富雪扫了扫。
　　李之龙端起小酒盅对着蔡县委，要先敬一个酒，说是代表男女双方父母感谢县委的支持。蔡县委忙抬手拦着说:“这碗酒是喜庆酒，先给他们父母双方道个喜吧，做父母的都为孩子们操碎了心，今天又为他们了了一桩心事，看着富雪和大亮喜结良缘，咱大家心里都痛快，咱哥五个都端起酒来和他们做老人的碰一个吧。”
　　贾老祥和孟老会激动地心也跳起来，忙端起酒盅说了声“同喜，同喜”，一饮而尽。
　　蔡县委又笑着瞅瞅富雪和大亮说:“愿你们新婚小俩口幸福美满，志同道合，在这艰难困苦的斗争岁月里并肩携手，为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为大家都过上好日子，跟着共产党，跟着八路军，共同奋斗吧！”他端起了孟老会给他斟满的一盅酒。
　　富雪端起酒盅走近大亮大大方方地说:“大亮，蔡大叔给咱这么大面子，是咱前生修来的福分，以后上刀山下火海，咱就跟定八路军，风里雨里不回头。”
　　大亮端着酒盅站起身来对着蔡县委说:“嗯呐，富雪说的全是俺心里话，俺嘴笨，不会说，可俺心里是热的，以后县委就看俺的行动吧，有什么错的地方你就批评俺，俺不嫌说，也不怕说，嗯，俺俩就……”说着话他抬眼瞅瞅富雪。
　　富雪对着蔡县委，又望望李品说：“李品姐，你也端起来吧，你和蔡叔都为俺俩的事，为俺一家子的事跟着操心，俺从心里感激你们，俺和大亮敬你俩一盅酒。”
　　李品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祝你俩相亲相爱手携手，鸳鸯比翼心连心，妹子，干了！”
　　富雪脸一红，说：“姐，人家说先干为敬，大亮，咱俩先干。”
　　“你看蔡叔还端着酒盅呢。”说完一盅酒喝净，脸上是两片绯红的桃花。
　　众人都望着富雪，在蔡县委眼里，这闺女的品性多像李品啊，她浑身抖擞着一种抗拒严霜的韧力，真是皑皑雪野中迎风耸立的一束白梅。
　　男人们喝着酒，女人们吃着菜，大伙的心里热乎起来，几盅酒过后，蔡县委结合着当前对敌斗争情况谈起了延安，谈起了毛主席，也谈起了红军和土地革命，大伙心里亮堂堂得像燃着一盏明灯，都觉得共产党就是和国民党不一样，共产党是坚决抗日的党，是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做事的党。
　　李老秀听了觉得比听说书还过瘾，同样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人家这教过书的先生肚里就是有学问，毛主席好，这蔡县委也行，咱也活了大半辈子，为啥就想不了那么深远呢，他的心情亢奋着，又端起了面前他自己倒的那一大碗酒。
　　大亮娘紧挨着亲家，嘴里不知说什么才好，富雪娘早在院里拭过了眼泪，她高高兴兴地陪着李品吃上几口菜，她心想，有什么冤屈装进肚里吧，别给二闺女心里再添堵，听这个八路军大官讲的话，真是句句说到了心坎上。那边酒盅又端起来，李老秀看看孟老尊喝红了一张脸，不由得鼻腔里吭了一声，你孟老尊不比我少喝啊，看你那个兴奋劲。
　　看人们说得痛快，吃得痛快，李之龙忙走了出去换小万。
　　蔡县委又在这里住了七八天，当又一弯娥眉月初起时，就带着李品和小万转移到寇家庄，那里有任克俭的一个堡垒户，也是县区干部常去的一个地方，临走他把伪警中队长赵常生这个人的情况向区委田光做了交代。李之龙担心蒋斗子回来一定找麻烦，李品说，他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过些日子我们还会回来，有什么难事就派人和我们去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