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地（四）

　　这天夜里，下起了毛毛细雨，雨丝在轻柔的风中飘洒着，有时又像一阵飘动的雾笼在西蒲町沉沉的暗夜里。这个夜晚，叔侄俩又藏在了李村长家。屋里没点灯，整个村子也没有一丝光亮，恐怖像一口倒悬的黑锅，窒息着人们的呼吸。李村长出去了，他的女人在堂屋里烧着水，唉声叹气地诅咒这个杀人乱世道。田光想着心事，田清河抽着烟袋锅儿，黑屋里不时闪出点点星火。他们等着李村长回来，群众说看见村西麦地躺着一个骑兵团干部的尸体，区长田光决定半夜去收尸。
　　细雨中，不时从村内中心岗楼传来犬吠和伪军换岗的声音。田光眼皮发沉躺在炕沿边打起瞌睡来。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门吱扭一响，李村长带着一个黑影走进来。田清河拉起了田光。村长的女人点亮豆油灯，借着微光，田光看到来人三十多岁，个子高大，身上穿着一件破褂子，浑身精湿，手里提着一把盒子，大张着机头，一进门就关上了枪机保险。李村长介绍说：“这是回民支队的李政委，他奉命收容了十几个伤病员，我出去刚巧遇到他们，就把伤员分散到了咱村。”
　　接着又介绍田光说：“这是本区的田区委，他们住在我这里。”
　　田光赶紧握住李政委的手，说：“李政委，你们辛苦了。”
　　李政委忙说：“和同志们一样，都是为了打跑鬼子，还能不出血流汗。”
　　李村长递过一块毛巾，说：“李政委，擦擦吧，看你浑身都湿透了。”李政委感激地点着头。
　　李村长朝女人递个眼色，不一会儿，她从西屋找出一件干褂子，说：“同志，换件褂子穿吧，我去给你弄点干粮来。”
　　李政委很感动，一边换衣一边说：“这次扫荡打得太艰苦，深南六分区的部队被几千鬼子包围在了凤凰池一带，战斗打在深夜，王长江的部队冲了出去；东面，八分区的三十团、九分区的十八团，都被鬼子打散了；王长江的骑兵团也损失过半，突来突去也不知突围出去没有？干部们死的死，伤的伤，捉的捉，藏的藏，野地里到处都是死人。我领着伤员也想转移出去，咱干部们给解决点吃的就好了。”
　　田光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我们在，就有伤员在，有我们吃的，就有伤员吃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说着话，李村长的女人盛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玉米粥，手里托着两个玉米糁饼子，递了过去，说：“这位同志，快吃点吧，该早饿坏了。”
　　李村长对农救会主任田清河说：“我到富雪家瞅了瞅他们三口，富雪她娘情绪稳定了不少，二闺女很坚强，一定要参加区小队，给她姐姐报这血海深仇。宪亮去了赵来子家，等赵来子值夜时，我们再出去掩埋那个八路军干部。”
　　几个人说着话，村西“嘎勾儿，嘎勾儿”响起了步枪声，李政委迅速拿起枪打开了机头，李村长‘噗’地吹灭了豆油灯。
　　三八枪响了一阵，岗楼里的狗乱叫起来，不一会儿，渐渐没了声响。
　　李村长判断说：“敌人为了壮胆，是瞎打枪吧。田区长，眼瞅着就到半夜了。”
　　田光说：“等宪亮来了再说吧。”
　　毛毛雨细细飘着，两个黑影悄悄向这里摸来，李家的梢门传来轻轻的拍门声。
　　李村长的女人悄悄贴过去，侧耳听听动静，才开口问道：“谁呀？这天都半夜了。”
　　“婶儿，我是富雪。”门外一个姑娘的声音。原来，贾富雪跟着孟宪亮一块来了。李村长把田光的身份介绍给大家。
　　见到亲人，贾富雪鼻子酸楚，强忍着悲愤和怒火对田光说：“田区委，给我一支枪吧，我要参加游击队，要杀鬼子，要报仇！大亮哥说，只要你点头同意，俺就是游击队员了，拼了性命我也会跟着八路军干到底。”贾富雪说得很恳切，很坚决。
　　田光心想：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就说：“行啊，从今儿起，我批准，你就是咱区小队的战士，只是咱区小队还没有多余的枪，等夺了敌人的，再发给你用吧！”
　　贾富雪听说准了她，满心欢喜，说：“没枪也行，我有手，也能去夺鬼子的枪，让我参加就行。”满屋子人都很高兴，抗日队伍里又多了一员生力军。
　　田光看看身边有了六个人，瞅瞅李村长说：“我们人也够了，天也精黑，老李，你找几把铁铣，我们一块去给骑兵团的那个干部收尸吧，不能看着他让野狗舔净了。”
　　孟宪亮忙说：“不用去了，我们区小队几个人已经把他埋了。”
　　田清河忙问：“刚才那一阵敌人打乱枪，就是发现了你们呀？”
　　孟宪亮说：“是呀，往回走时，让岗楼上的黄狗闻到了气味。”
　　大家说了一会儿话，孟宪亮就送富雪回了家。田光、田清河和李政委下了村长李之龙的山药窖，倒在干草上，身子一歪便进入了梦乡，又回到了枪声、炮声、群众的哭骂声中。
　　俗话说：先下牛毛不下雨，后下牛毛不晴天。接连几天，天总是阴沉沉，外面却枪声少了，看似平静下来。几个人利用晚上的时间让大亮帮忙在小牲口棚里挖了个藏身洞，和外面的山药窖连在了一起，地方大了，铺上干草能躺在一起，但心里却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真不知蔡县委他们怎么样了，安全不安全？田清河嘱咐大亮，让他经常过去看看富雪一家。
　　没了富格这个未婚儿媳妇，孟老会一家咽不下饭去，大亮他娘天天叨叨着想富格，孟宪亮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就天天去看富雪一家人，除了安慰老人，还带去一些吃的和一些新鲜蔬菜。刚没了富格，乡亲们也三三俩俩地都去看看安慰安慰俩老人，大亮来了，他俩都觉得这个孩子挺懂事，唉，大女眼瞅着就要出嫁了，一眨眼却没了，她没这个福分啊，如今只剩下小女儿，家里地里，这日子怎么混啊。
　　孟宪亮说：“叔，婶，你们别发愁，家里还有我和富雪呢，地里忙不过来就叫我，有什么事咱挺挺也就过去了，天塌不下来。”
　　贾老祥拧了一锅烟，说：“是啊，有大家伙帮衬着，这日子再难也要过下去，让你爹娘别惦记着。”
　　大亮答应着说：“大家伙知道了这事，心里都很难过，县里的干部都说，这是烈属，有困难就吱一声，人家随时帮助咱。”
　　贾老祥听了这话，心里敞亮起来。
　　富雪没了亲姐姐，天天偷偷地上坟去，见坟上多了几张纸钱，她不由地又嚎啕大哭起来：姐姐啊，姐姐啊，你就这么走了啊，咱家没有你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亲姐姐啊，亲姐姐……哭了一会，她觉得身旁多了个人，在拍她的肩，扭头一看是大亮，她说，
　　“大亮哥，你……”
　　“别哭了，雪儿。”大亮的眼睛也是一层泪花。
　　“嗯。”富雪答应着看看大亮，她心里知道，大亮好，是个依靠。
　　第四天，天放晴了，田光掐指一算，已过了小满节气，天气已经变得炎热起来，院里的一棵香椿树上，枝枝杈杈间早已拱出了一串串米粒大小的小黄花，风一吹，花落了一地。
　　第五天，天蒙蒙亮时，李村长下地洞报告说：“田区委，我看见中心岗楼的日军和大批的伪警备队正在向南调动，看来南边又有大仗要打了。”
　　田光说：“深南是六分区王司令的地盘，八路军早已转过了石德路，难道又进了包围圈不成？”
　　李政委说：“深南看似平静，可县城鬼子众多。千万不要中了鬼子的回马枪呀。”他脑瓜一转拉着田光说：“走，房上看看去。”二人悄悄上了房顶向西探起头，果然，村西的土道上，有头戴钢盔的日军和穿草绿色军服的警备队正列队腾腾腾地向南开。李政委心想：绝好的机会，我们支队的十几个人正好离开这里找马本斋司令员去。
　　下了房顶，他把自己的想法一说，田光点点头，觉得真正可行，他可以给他们带路，又可以趁机出去联系县委。
　　吃早饭的功夫，李家的院里已聚齐了回民支队的十几个伤员，贾富雪给每人怀里揣上两个热饼子和一把大葱。李政委把盒子炮压满子弹，一拉栓顶上了一颗，大敞着机头往皮带上一插，扭头看看贾富雪和这一家人，眼里噙着泪花，亲切地和李之龙握手道别。伤员们也都挥挥手，随后跟着田光、田清河离开了西蒲町，一眨眼就钻进了绿色的枣树林中。
　　半夜，叔侄俩摸到了庄火头村冯大娘家，冯大娘说：“县委来过一次，叫走了通信员小石，并没有说去哪里。”冯大娘的儿子魏竞星也在深县跑了几个点，就是找不到县委，真不知县委躲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