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金盆沟和处女峰的由来

　
　　上文交代过，要到孤坟山上去，需要经过村子后面的那条南河，当地人更习惯将其叫金盆沟。孤坟山也不叫孤坟山了，而叫处女峰。我还是先讲一讲金盆沟的来历，据村子里长辈们讲，金盆沟和一个神话传说有关。不知多少年以前，有一位神仙路过此地，看到滔滔江水，非常汹涌澎湃，给来往两岸的人造成极大困难，就把手中的一个金钵顺手丢到水里，立刻止住了河水得泛滥。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来了一个手拿神蜘蛛的云游道士，他是听说水中有一个金钵，特地赶来打捞金钵的。据说，为了打捞这个金钵，他喂养了一只神蜘蛛，让蜘蛛下水，用它口中吐出的蛛丝，把金钵栓住，然后慢慢往外拉。他的办法果然灵验，只是，在金钵就要出水的那一刻，蜘蛛累得有些筋疲力尽，两只眼珠都快鼓破眼眶，道士不忍，就伸出手想帮着拉一把。这一拉不打紧，因为用力过猛，蛛丝咔嚓断了，金钵没有捞上来，把神蜘蛛也给气死了。从此，再没有人知道这只金钵的具体下落，只是仍然猜测着在金盆沟河里沉着。
　　因为有了这个传说，金盆沟在筑阳县就有了很高的知名度。许家大湾也因为沾了金盆沟的光，而声名远扬。再加上，1979年之后，全国进行了文革之后的拨乱反正，给一批当年错划为右派，反革命的人平反昭雪，恢复公职的恢复了公职。不能恢复公职的人也给了应有的经济补偿。溪修水便是这次平反昭雪中得以恢复公职和党籍的。只是，他没有回到湖北水利学院去教书，办了离职手续，在自己的家乡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带领村民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虽说此刻的我早已离开许家大湾，返回筑阳县城参加了工作，但是，最美好的十年青春时光是在那儿度过的，自然总是念念不忘。
　　自从溪修水担任了许家大湾的村支书之后，他就对发展许家大湾的远景制定出来切实可行的规划：
　　1，疏通金盆沟这段河道；（这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
　　2，大力发展现有生产的同时，发展养殖业，种植业，以及村办企业；
　　3，重点改造孤坟山的种植模式：以种植茶叶为主，辅之于果木；
　　4，修通村里通到到镇上的公路。（想致富，先修路的工作理念。）
　　这看似简单的几条，落到实处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好在那时的村民，思想观念比较朴素，也很容易被动员起来参加公益的义务劳动。各小队抽出一名办事得力，肯吃苦耐劳的人负责组织，协调队与队之间联络工作。把全村所有青壮劳力一律派往疏通河道的工地上，同吃，同睡，同劳动。以小队为单位，在河滩上搭起临时公棚，垒起锅灶，就算距离家再近也不能私自回自己家里休息。这项工作从1981年，开始，分春秋两个时段完成。一时间，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因为这两个季节，南河基本属于枯水期，便于人们下河挖掘砂石。用挖起来的砂石加固大堤，可谓是一举两得。此时的，许琴，王扁，习甄，所有我熟悉的那一拨人都积极响应支书的号召。男人们负责用粪筐挑，女人们用铁锹在水里挖。溪修水负责督导，检查。全村人没有一个不相信这个毕业于水利学院的高材生，对于兴修水利方面的才华和能力。女人们站在河水里，有说有笑地挖得起劲；男人们活蹦乱跳地跑得欢实，没有人叫苦叫累，因为，大伙知道，这是自己在为许家大湾村子孙后代造福。
　　当时，所谓同吃，同住，同劳动，无非说明大伙干事的时候需要抓紧一切时间，把握枯水季节的时机。在河滩上搭个简易工棚，一边住男人，一边住女人。地上铺一层从生产队里带来的稻草，上面盖的被子都是自己自带，大家滚在一起，中午烈日当空时休息那么一小会儿；所谓吃，更是简单，早上各自在自己家里早早地吃过早饭，赶到河滩工地上参加劳动，中午，就是一口大锅里，煮上一锅掺上南瓜，或是萝卜的米饭，炒一点从农家园里摘来的青菜，将就着吃一点不饿就行了。也许，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很难想象，村民们是如何过着如此艰苦的生活，还义无反顾的做义务工。当时有种说法这样概括：吃着“三，八”时的饭，已经开始干“五，一”时的活。假若不是善良的村民肯吃苦耐劳，也不会有家乡改变面貌的局面，也就没有孤坟山叫着处女峰的由来。这样的工程，要是放在现在，几乎不可想象会有人不计报酬，任劳任怨的参与。暂且放下这热火朝天的场景，回过头来说一说，孤坟山缘何会改叫处女峰的。
　　从许家大湾村的远景规划第三条可以看出，村委会对于改造孤坟山，做了很大的投入。比如，全面地进行合理的布局，平整山坡，移栽茶苗，嫁接橘树，方方面面都做的非常到位。尤其是，这儿的海拔高度，日照时间，都适宜春茶生长。溪修水，利用复婚后老婆在华中农业大学教书的优越条件，从华农请来专家进行指导。从选种，育苗，到栽培，培育都是在专家的手把手指导下完成。终于培育出了，筑阳县独一无二的名茶——处女茶。这种茶，条索均匀，悬浮力强。茶叶经开水一泡，一粒一粒像是长在茶枝上一样，在杯子里垂枝倒立着。且色泽清新，口感绵软柔和，具有清肺润喉的功效。一上市，很快就征服了茶民的口感。随着处女茶销路的不断扩展，许家大湾村也是声名远扬，县里，市里，甚至省里都知道了，孤坟山盛产处女茶。孤坟山是筑阳县除了大薤山之外，海拔高度第二高的山峰，加之，销售处女茶的包装上写产地时，落款孤坟山也有点因字害意，所以，最后报请县地名办备案批准，正式改为处女峰。县广播事业局还专门在处女峰上建造了一座电视转播塔，这塔就成了处女峰标志性建筑。
　　孤坟山除了把名字改为处女峰之外，山容山貌并未做大的变动，基本还保留着原有的模样：从村子的正面，朝处女峰看去，它就像一位体态壮硕的母亲，叉开双腿，仰面躺在那儿。山腰正好有一对像母亲双乳一样的两个山包，一左一右，呈对称状的布局在母亲胸前，就和母亲的一对巨乳一般。两乳之间有一个较为平坦的山坡，就像母亲宽阔的胸膛。（原大队林场就建在此处。）两个乳房模样的山包顶端，长满着青松，赤枫等树木。每年到了深秋季节，那优美的景色就像唐诗里描写的情景一样：“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种红于二月花的枫叶，远远看去，就真的很像妊娠期的乳头着色，红扑扑的，玲珑剔透，蔚为壮观。母亲胸膛的下方，因为一座座坟墓，渐渐隆起，就像怀孕后母亲的小腹。腹部下面就是母亲最隐秘的处所，山泉一年四节流淌着，就像母亲分娩时从里边流出来的羊水，有那么一点浑浊，一点粘稠，不断地流入金盆沟河里。尤其是在爆发山洪时这种感觉更为强烈。母亲的双腿很夸张地叉开着，两只脚，掌心向外，对住金盆沟河水，仿佛一张巨大的弓箭的两个把子，及其对称地放在东西两头。潺潺的流水从她的右足，缓缓地流到胯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慢慢地回旋着流向左足，最后一路向东的流到筑阳县城。处女峰上面的那道山梁，就仿佛是母亲的两条臂膀，呈一字型伸展开来，平放在山脊上面。同时也成了区分其他地方的分水岭。这座有着母亲一般胸怀的大山，过去一直没有得到全方位的开发利用，只是顺其自然地生长着一些高大的针叶类树木，比如，水杉，青松，翠柏之类的树。这些树，也只是单纯的为许家大湾人提供了烧火用的柴禾而已。
　　在金盆沟没有建起电站，实行南水北调之前，来往河两岸的村民都需要过渡船，才能在两地往返。摆渡的艄公就把摆渡的地点选在漩涡的下游，艄公姓黄，叫黄一生，他父亲也和溪修水一样，本来是镇中学的一名历史教师，错划为右派后，下放到这儿落户。说来奇怪，这儿仿佛是一个五类分子的收容所似的，或因历史上有疑问暂时没查清，或因是成分不好的人，都聚集到了这个特殊的地方，接受改造。那个叫席道迈的就是习甄的舅舅，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流放到此安家落户。这些人都是在党的十届三中全会后，有了那个《若干历史决议》的出台，才得以按政策平反昭雪。许琴结婚后，因为经常到孤坟山上拾柴禾，上船下船得到过黄一生不少照顾，所以，王扁对黄一生总是充满了感激之情。
　　溪修水，本来平反后也是应该回到省城武汉的湖北水利学院教书的，但他觉得自己15年来一直没有再摸书本，专业知识差不多也被荒废了，再加上许家大湾长期落后，村民生活窘迫，需要他站出来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妻子也带着儿子来认祖归宗了，两口子和好如初。假若有人认为，溪修水妻子是个忘恩负义的势力小人，可就大错特错了。当年溪修水被划为右派后，是他为了保护妻儿不受牵连，采取了以退为进的策略，主动提出与妻子结束婚约的。事实上，他妻子已经做好了与他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的准备，决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非常决绝的要携子陪他一道回原籍。是他坚持不答应，她才一个人留下，一直忍辱负重地苦熬那种苦难的岁月。从1964年他被遣返回乡，到1979年平反，15年时间里，妻子像一个地下工作者，暗地里与他保持着联系。每次都是悄悄地来许家大湾看他，后又偷偷地离开。若不是双方感情至笃，如何确保长达15年不能公开在一起，过着常人都需要的心理及生理的正常生活？所以，当她在省城第一时间得知，全国范围内的所有错划为右派分子的人将被平凡昭雪，激动得热泪盈眶，一宿难以入眠。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带上已经17岁了的儿子赶回许家大湾与他团聚。
　　可以毫不讳言的说，没有人不渴望这样的拥有。假若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一个互相挚爱，彼此忠诚的伴侣，促膝可以谈心，共枕可以缠绵，分别就会牵挂，不见就会相思，清晨一起晨练，中午一同歇息，黄昏一块散步，除了不得已的分隔，其余所有时光都用来彼此陪伴，是否已经证明自己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不求有共同的志趣，惟求情投意合！一对苦命的鸳鸯，曾经因国家政策的捉弄，劳燕分飞。又因为国家政策的改变而圆梦锦乡。
　　故事讲了这些，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溪修水是不是非常鲜活地映现出来了？假若这些仍不足以让我们深信，那么就再叙述一段，可以表现他机智，滑稽的细节。前面，我曾经有所交代，我对他产生深刻印象主要源于，他和我母亲一道接受批斗中的发生的故事。曾经有一次，尽管像平时也一样把全村的五类分子都集中在一块接受批斗，实际上，那一次是因为，他说了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来自水利工程方面的专业术语，遭致的质问。这句话的本意是说明，河床的定向位移每隔三十到四十年就会发生一次。当然，因为处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些不能直抒胸臆的话，要靠曲意表达，也不是不存在。所以说，他的话是否有一语双关的味道，凭我在1970年那会儿只有十五岁年龄的阅历中，是无论如何猜测不出来的。然而，这话被当时号称筑阳县最善于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原村支部书记——孙达贵知道了，就不得不站在革命的高度，对其着深刻入微的分析。孙达贵坚定不移地认为，他这是在丑化人民公社的形象。当天晚上的批斗会上，他指着溪修水的鼻子问道：“你老实向全村人交代，你说这话，是不是恶意攻击社会主义所有制的右派言论？为什么要说我们三十年吃干的，四十年吃稀的？”对这样毫无专业常识的质问，他懒得回答，就以一种不屑的神情，把目光望着远方，嘴角上分明带有一丝嘲笑孙达贵无知的意味。受了这样的羞辱，孙达贵岂肯善罢甘休？就指使民兵上前按住溪修水的脑袋，要他低头向全村村民认罪。那情形就像水中摁葫芦，民兵手一抬，他就把头重新抬起，你将手一摁，他再把头低下去，样子表面看似很滑稽，实则是他在无言地表达着一种反抗。孙达贵气不过，再说，他也不是什么善茬，受了愚弄，嘲笑，自然会气急败坏就自己找来一个小竹篮，里边放上两块土坯，用一根线绳，一头系紧竹篮，一头弄一个环子套在溪修水的头上，强行的让他把头低下。那竹篮里的重量少说也有十几斤，一直就那么顶住肯定不好受。于是，他干脆把头低得下下的，把竹篮直接放在地上，头上就不用承载那么重的分量了。当然，这也是得益于他身材比较矮小之故，要是个子大一点人，就算不顶着那么重的分量，一直把头低着也受不了。
　　那年头，批斗这些人所采用的花样，简直就是层出不穷。而像孙达贵能够想出的办法，恐怕也应该是他的首创？当时是没有申请专利这一说，不然，光是技术转让费也能给他带来一大笔收入。也就是这次，溪修水与孙达贵斗智斗勇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让我记住了，他的睿智与滑稽。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当时孙达贵对付溪修水一伙人是怎样的无所不用其极？
　　往事如昨，不堪回首。一场云梦一场空，一丝花落红尘中，终是梦，梦成空，没有永远的永远，只有从前的从前，弹指红尘，易逝易远，轻抚一曲心弦音，淡远往日清影旧梦。谁也终是不能将一种变态的畸形错位时代一直保持到永远得不到改变！这种政治运动给人格带来的扭曲，总算因为有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出拨乱反正的决议而彻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