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御池山并不宁静的夜晚(1)
作品名称:大路朝天 作者:康桥 发布时间:2014-07-14 12:19:06 字数:33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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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池湖封冻的时候,还没看到这个冬天的第一片雪花。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稀稀落落的星星无聊地眨着眼睛,寒风呼啸着从树丛中刮过,偶尔有一两片树叶随风而起,悠悠荡荡,恍恍惚惚,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灵秀缩了缩脖子,两只手抽出袖筒,使劲搓了搓,又凑近嘴边,哈了几下热气,胆颤心惊地继续赶路。
灵秀感觉很冷,不只因为这寒冷的天气,她的心更冷。
从山下的公路下了班车,灵秀没有走那条被叫做大路却又狭窄难行的碎石路,她选择了这条人烟罕至、崎岖蜿蜒,途经御池湖的山间小径。她不是为了缩短回家的路程,相反,她一路走走停停,直到挨到了夜色完全覆盖了整个山村。她情愿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风在继续“呜呜”地嘶嚎。
影影绰绰,一个飘忽的黑影从她的眼前一掠而过,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紧走几步,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暗暗握紧了出门时准备好的剪刀。
但是,瞬忽间她又定下神来,人老几辈了,从没听人说过这御池山有野兽出没过,那影子绝不可能是猛兽。那么会是剪径的强盗?要是真的是强盗出没,她反倒有点坦然心态。灵秀并没有什么超人的本领可以藐视打家劫舍的恶人,但她相信,对付恶人的最好办法就是,你要比恶人还要恶!她明白,从不会有恶人不顾自己的生命为非作歹的。在恶人面前,你如果有比恶人还要恶的胆识,那么恶人就算不上恶人。
灵秀这样自信的暗忖了一阵,她为自己有这样信心十足的想法而感动,脚步也不再那样慌乱了。
御池山是关中北部一座普通的小山,但她的普通中又显得那样不普通。八百里秦川遍布历史的痕迹,御池山也许应该算作其中的一个。
御池湖东北向二十余里,背倚御池山、俯瞰关中一望无际开阔平原的就是唐王朝功勋卓著的一位皇帝的陵墓。而御池湖据说就是当年修建皇陵时一队官兵、工匠居住的地方。皇陵修建历时数十载,那些官兵、工匠就负责在居住的地方采石取土,然后马驮肩扛的运向陵墓的位置。日挖月刨,那块地方竟然被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池来。说也奇怪,那个坑池在逐渐被雨水注满后,不管干旱多日,日蒸风移,或者人畜饮用,引水灌溉,那坑池里的水从不见减少。更加奇怪的是,每逢暴雨或者久雨蓄积,坑池里的水从不会溢出堤外。形成了一个三季碧水盈盈,一季冰封如银的湖泊。当时有一位负责陵墓工程的官员偶睹此奇景,甚觉好奇,遂奏与皇上。皇上也许是自诩皇恩神缈或者是自恃皇权浩荡,便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有何奇!土为国用,石为圣采,所采之山为皇家之山,所留之池也定为御池……”就此,那个不大不小的湖泊就被称为“御池湖”,而那座绵延几十公里、牛脊一样的山脉也就叫做“御池山”了。后来,这个犹如一面明镜的御池湖就被标上了县志,成为唐陵县地图上唯一有所标记的湖泊。
灵秀虽然放正了胆子,但心底不免仍存些许怯意。于是,她有意加快了步伐,不管回到家要面对多大的难言苦楚,但家毕竟是最应该回去的地方。
脚下的路甚至可以不叫做路,崎岖、狭窄,遍布着荆棘、杂草。
忽然,曾经的那个黑影又一次从灵秀的眼前飘过。灵秀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谁……?”无人应声,灵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将手中的剪刀平端在胸前,蹑手蹑脚地向前挪了几步。而那个黑影却静静的停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伴随着“呜呜”的风声对峙着灵秀……
御池村的傍晚,其实不能称作傍晚。日头还没有滑下御池山的西峰,御池村就落入傍晚的怀抱。御池山山顶不知哪朝哪代栽植的国槐棵棵高大茂盛,给御池山平添了几分庄严厚重的同时,也遮住了御池村人视野里的一片天空,同时也遮去了御池村好大一部分的白天时光。
御池村很小,满打满算,全村也不过三十来户人家、一百多口人——准确地说,御池村应该总共有一百三十三口人,这其中包括算是御池村人、却又不被御池村人承认的“怪人”柳燮。
柳燮不被御池村人承认是有原因的。
御池村一共三十六户人家,其中二十一户姓李,其余一十五户于姓。柳姓的只有柳燮一家(其实也只有柳燮一人)。李姓人家东西而居成一个长长的“一”字,而于姓人家紧扎在李姓巷子的中间南北单排成一条线,远远看去惟妙惟肖的一个“丅”字形,但是假如你要看仔细点,那个“丅”确切的说更应该是一个“丁”字形。因为在于姓人家的边上还有一户人家,那就是柳燮的家。
柳燮是在四五岁的时候随父母来到御池村的。据说,柳燮的父亲原来是省城一所高校的老师。“文革”的最后阶段,不识时务、自以为忧国忧民的他向上级有关部门写了一篇反映校园混乱的报告材料,结果惹下了麻烦。就在“造反派”即将要批斗、让他永不翻身的前夕,在高校副校长的帮助下,携妻带子的逃到了山高皇帝远的御池村,总算保住了全家的安宁。结果,没过几年,柳燮的父亲就患肺癌故去,柳燮也就随娘死心塌地的留在了这个小山村。拨乱反正以后,遭受错误处理,或者打击迫害的公务人员一个个都得到了平反昭雪,逐渐都回到了城里。柳燮的父亲也得到了平反。当省城来人要给柳燮的父亲落实政策时,当时还是一个大男孩的柳燮硬是将来人生生的拒之门外。而柳燮的娘硬是没发表一点意见,完全听任柳燮的决定。处理问题的工作人员大惑不解,村里人更是莫名其妙。从那时起,柳燮就落下了一个“怪人”的名声。有人嘲笑他不识时务,送上门来的好事硬是一脚踢远了。也有人佩服他有骨气,说这孩子硬气,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
指望柳燮有大出息的人后来都逐渐灰心丧气了,但柳燮的“怪”却在随着他的年龄增长共同成熟。
来御池村的时候,柳燮的父亲基本上是两手空空,甚至连一床被褥也没带,唯一的家当就是整整两皮箱让村里人艳羡却又不屑的书籍。多亏山里人热心厚道,东家一床被子,西家一条毛巾的也算是给他安了一个家。
父亲故去以后,柳燮和娘的生活极其艰难,好不容易熬到柳燮高中毕业,他却和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被挤下了“独木桥”。从县城的学校重新回到御池村的柳燮,唯一的变化就是多了一副五百多度的近视镜,而他的怪习性依然如旧。
御池村从祖上就留下一个规矩,大凡子女都会在十二三岁的时候订下一门娃娃亲,所以一同从城里回来的男男女女同学们后来都相继结婚成家,唯独柳燮从小到大总是十亩地里一棵树——光杆杆。少年时,娘无力、也不愿给他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订婚,何况,翻遍御池山这十里八乡也根本找不来一户能和他门当户对的人家,山里山外的人家再穷气,起码人人餐餐都可以混个肚儿圆,大概只有他家吃了上顿愁下顿。可柳燮倒好,早过了而立之年,依然一副我行我素、于婚无意的样子。这可急坏了娘,暗地里四下托人给自己怪怪的儿子张罗提亲。其中最辛苦也最热心的要数柳燮家对门人喊“奎爷”的于山奎老人了。
但是,后来大家都灰心丧气了,连奎爷逢人也直摇头,一个劲地唉声叹气,直说,这孩子,真是怪得不得了,也犟的不得了!人家相亲的女娃问他多大了,他给人家说“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人家问他有啥爱好,他说“我会唱好多歌”,人家让他唱一首试试,他嬉皮笑脸地说,他会唱好多歌的第一句……你说这都几十岁的人了,老没个正形,真是读书没成,反倒给读瓜咧!人家急,他不急,逼急了,他老是说什么“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我就纳闷了,这怪货长了个啥脑袋?心里咋想的?简直就是一个天上掉下的白屎壳郎——又怪又稀奇!
虽说柳燮怪得让人觉得有点不可理喻,也让许多同龄人对他的冥顽不化表现出极大的不齿,但有一点却是大家共同赞许甚至让许多人刮目相看的,那就是柳燮能写很好的文章,而且时不时的就有一笔叫做稿费的汇款单寄来,这从县里邮政局的邮递员老魏那里得到了充分的证实。
黄昏将至,老魏老掉牙的钱江125摩托车的轰鸣声响彻在御池村的村口。
拖着一把大扫帚的奎爷正在门口清扫地上的树叶,老魏的摩托车“哧溜”一个急刹车停在跟前。
“奎爷,喝汤咧么?”老魏一口不太标准的陕西话。
“没呢……咋咧,你管饭呢?”奎爷多年改不了爱开玩笑的老习惯,“你辛苦很么,这么晚了上来了……又给柳燮送汇款单来了!”
老魏嘿嘿笑了几声,从摩托车上下来,边从后座的绿色邮政包里取东西边说:“吃完午饭就往上跑,倒霉很,半道上车胎破了,耽搁到现在……柳燮今天没有汇款单,倒有一封挂号信。”
奎爷诧异地看了一眼老魏,好像有点怀疑似的。他清楚的记得,自从柳燮一家搬来御池村,除过那断断续续的汇款单和随之而来的报刊邮件外,几乎没有过私人来信。
老魏好像觉察出了奎爷的疑惑,他边分拣着手里的信件边说:“好像是西安一个大学寄的,寄信人好像姓夏。”
奎爷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看着老魏朝对过柳燮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