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背叛

　　那年的春，是最好的四月天，春光烂漫，春阳满满，柳绿花红。老人们都说，在前一天下过的小雨就好象把所有的灰尘与污浊都冲走了一般。那些角角落落也被春雨冲刷得干净异常，嫩绿鹅黄是春天抽芽的最显著的特征。小草也探出头，展现出生命的倔强，这季节也是播种希望最好的时节。
　　雨后晴初，四月的阳光如瀑布，将苦楝树婆娑的身影瘦在屋后的墙上，微风吹起淡淡的花香，香菊有些醉了，淡紫色的花瓣，翩翩而舞。
　　春光里苦楝树，那是最有一生命力的树，她小时候爹栽在屋后的一颗落叶乔木，枝头新叶崩出，树形优美，叶形秀丽，每年春夏之交会开出淡紫色的花朵，很漂亮。它的花朵有淡淡的香气，在她们的小村子里这样的树很多，家家的屋后都有。因为老辈人说，它的果实、树皮、树根都可以入药，枝干还可以做家俱。
　　日子选在这天，是因为这天是这个月最好的日子，也叫吉日，是香菊与他结婚的日子。她是一个普通农民家的女儿，由于天生丽质在这个小村子里一直很出众，上门提亲的人也总是络绎不绝，可是她自恃长了一副天仙般的面容，挑来挑去挑中一个相貌跟她匹配的男人，何耀东。
　　她是根红苗正的贫农家的孩子，她倒不是金钱派，也从没羡慕过别人手中的权势，可她就喜欢一个漂亮的男人。那个男人除了好看外，干什么都不如她勤劳肯吃苦，可她不抱怨，她就是喜欢他。
　　应该说，她们最开始在一起的日子是很美好的。两个长得如此漂亮的人组成一个家庭，好象有很多人艳羡。那个时候，她觉得连鸟飞起来的时候都在空中歌唱，星星和月亮在窗外闪烁，伴着夜色他们坐在苦楝树下数星星，看月亮，听蝉鸣，那是种简单而幸福的生活。随后女儿们相继降生，他们依然幸福着。
　　可是在农村，一个家里要是没有男孩儿，好象在村里就没有立足之地，村里的老少都瞧不起他们。可是这生男生女好象也不全是她一个人说了算，于是他们有了第一次的绊嘴，他喜欢男孩儿她也喜欢，可就是怀不上。即便是这样，谁家还没有绊嘴的时候？她依然喜欢他，迁就他，甚至有时候就是在纵容他。他还会有各种借口不出去干活，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她一个人干活种地养活他与他们的女儿。她那姣好的容貌，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衰老了。
　　那年，他们背着超生的罪名只为再添一男丁，可依然是个女娃，那时的祈颜都九岁了。生下来就是一条生命，好象也没有可以送的地方，于是自己留了下来。拖着三个孩子的她，越发显得苍老。但那个漂亮男人依然被她滋养的白净，倒显得越发的帅。
　　随着打工的大潮在乡村里盛行，她那依然帅气的男人，也随着一帮村民走出了村子，到很远的城市打工，至此再没有音讯。屋后面的苦楝树，花开了一年又一年，果子熟了一秋又一秋。
　　在祈颜十五岁的时候，他风光的回来了。可他不是衣锦还乡来接祈颜母女的，而是来跟香菊办手续的，从一个红本本换成了绿本本。
　　他说：“我会补偿你的。”
　　她依然默不作声，其实她很木然，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那个她当成一块宝的男人，怎么出去了几年转瞬就变了。难怪村子里的老人总说，外面的花花世界很容易把人变坏，是那种从灵魂深处变坏。而他看向她们母女的眼神，竟然是那种近乎于厌恶的眼神，这更让她茫然无措。
　　她总想挽回她的漂亮男人，可是用什么挽回呢？她现在人老珠黄，衰老的面容，佝偻的身材，那都是长期劳作的结果。可这一切她都是心甘情愿做的，就是现在她依然无怨无悔。有一点她不能明白，那个接他走的女人看起来也比她年轻不了多少，即便是涂抹着厚重的脂粉，依然掩饰不住她年龄的缺陷，就这么一个女人还把她的漂亮男人抢走了，他倒底是喜欢她什么呢？
　　他从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在她手里说：“这是给你的，我们从此两清了。”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诶，诶……”连着诶了两声，却没有喊出一句话，她想喊住他，可是把他喊住了要跟他说什么，她还没有想好。或许她还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他们的女儿，他们虽然离婚了，可是孩子没有错，那也是了他的骨血，他总不至于这么绝情吧。到现在为止，她依然还在幻想，或许这就是她的可悲处。
　　“不要再喊了，他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当她的眼神看向她的大女儿祈颜时，那个十五岁的孩子脸上呈现出一种冷冷的神情，那不该是一个孩子的表情，可她分明看到了，这种表情冷冷的象一把刀直戳他的背影，好象要把他戳穿。而那两个小一点的孩子跟她的表情一样，脸上呈现的是茫然，或许她们觉得这是一场送别，在她们的小脑瓜子里，并没有离别这两个字。
　　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她还会一如既往地在村口张望，等着那个负心的家伙什么时候再出现在村口，她总是这样执拗着，因为她觉得他找不出丢掉她们母女的理由。
　　每每这个时候祈颜的表情就像冰一样的冷。
　　“你认为你这样等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人，有意义吗？”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一点都不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可确实是从她嘴里蹦出来的。
　　她茫然地看看她，又看看远方，充满希冀地说：“我想他会回来看你们的，因为他也是爱你们的。”
　　“你根本用不着在这儿幻想，因为他不会回来了，你知道吗？再也不会了，因他不要我们了，跟那个肥婆般的老女人走了，至此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还不明白吗？”她近乎于歇斯底里摇晃着她的肩膀喊着。
　　“不许你胡说，他是你们的爸爸，他会回来的。”她悲凉的表情让人看了又可怜，又可恨。
　　“那天他在信封里给你的什么？你以为他还会再来看我们？那就是他给你买他自由的钱，他从此自由了，再也不用回这个小破村子了，过上了富裕的生活。而不顾你，在这种凄苦下抚养我们。其实你早该明白的，他一直是这样，不是吗？醒醒吧，妈妈，别再做梦了。”说到这里祈颜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她不明白妈妈倒底是怎么了，对于那种无望的事情，那样坚持。
　　香菊，她又何尝不知。可是，她还是倔强地在这里苦等，是等一个承诺，还是等一个人？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机械地在等。她也知道，她这样的等，很可能就是无望，可是她习惯了，就是想一直等。但当她听这话从祈颜的嘴里说出来后，突然掩面哭了起来。
　　看着无助的妈妈，祈颜心疼极了。搂过她瘦削的肩膀，轻抚着说：“别担心，还有我，以后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让你和祈凡、祈宁过上好日子。不要以为，我们离了他会死去。”说到后面这句她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走吧，回家吧。”祈颜搀着香菊往家走去。
　　香菊从此不再去村口张望，或许是真的断了那个念头。心里放下了很多，不再纠结不再撕扯。其实，她也没多少时间想这些，她还得一如既往的一个人支撑这个家，养活她的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只是在一天的劳作后，她会坐在房后的苦楝树下，看着天上的月亮跟星星对话。或许那个时候的她，才恢复了一个女人的柔弱。
　　她自言自语着：“树儿啊，也不知他在那边怎么样了？我一说这个你们是不是又要笑我，他怎么样关你屁事，他早都把你忘了，你在他眼里早就像一阵烟，风一吹就没了。他在那边荣华富贵着，怎么会想起来这小破村子里还有一个对他死心踏地的女人？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会笑我。还是爹娘说的对，长得太漂亮的男人靠不住。我当时就是鬼迷心窍一心想嫁一个漂亮男人。娘说，漂亮的男人能当饭吃么？找一个漂亮的男人不如找一个有技术的能吃苦的，男人要那么漂亮一定留不住的。呵呵，你们怎么不说话？是在笑我傻吧。”
　　这时屋子里传来了祈颜的声音：“妈，你在那唠叨什么呢？
　　“哦，没什么。累了一天，坐在这儿跟树儿说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他。”随着话音，祈颜走出了屋子来到了房后。
　　香菊慌忙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说：“别乱说，妈只是闷了，坐坐。”
　　“别遮掩了，我都知道。但是，妈妈你想过没有，他能决绝地走，就不是那个值得你再牵挂的人了。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及他，我们家里没有他一样会很好。”在说这话时，祈颜又恢复那种冷冰冰的语调。这样语调，在香菊听来有些可怕。
　　她拉起祈颜说：“回屋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呢。”
　　回到屋子里，祈凡和祈宁已经睡了，她和祈颜各怀心事，躺在床上再不出声。
　　黑暗中，香菊两眼盯着房梁，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把破旧的伞，明明知道自己无法托起明天的太阳，可她依然就像那房后的苦楝树一般生长着，茂盛着，努力着把自己站成一根挺拔的树干，寂寞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