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当逃兵

　　我在家一直是听话的乖乖女，就在找工作事情上，我也还是听父亲的。
　　父亲是江城市的老检察长，对检察事业有着特殊的感情，身体不好提前退休了。一心想让我接他的班，到检察院工作，当一名检察官。1985年，全国检察机关第一次公开对外招考，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江城市检察院。
　　我心中虽然有自己的梦，但我真的不忍心去违背父亲的意愿，这些年，他身体不好，一直孤身一人在江城市工作。现在，他不能工作了，要离开他所热爱一生的检察事业，心里一定非常失落。我要圆他的梦，让他的心灵得到慰藉。
　　我们一起进检察院的有七个人，袁卫国、罗宏、莫小耘、肖婷婷还有还有外号叫“啄木鸟”祝茂姚和在头顶的“苞米花”。穿上检察制服的那一天，我们几个人都当场换装，戴上了大盖帽，心中洋溢着无比的自豪。
　　在穿衣镜前，我照了一遍又一遍，标准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高挺的鼻梁，一笑两个酒窝，端庄秀丽，美而不艳。身着一身检察制服，更显得一身正气，英气挺拔。
　　当我们上班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让我们去看死刑执行临场监督，夏检真有点太过分了！
　　记得那天，天还未亮，我们就坐车从检察院出发前往看守所，虽然路边的风景看起来依稀朦胧，但可以想象，这风景还是昨天的风景，世界还是昨日的世界，对于死刑犯而言，所有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将再也看不到这个花花世界了。
　　约一袋烟功夫，我们就来到郊外的看守所，这时警察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
　　死刑犯正拖着粗重的脚镣，在狱警的扶持下缓慢地走出来，每越过一道铁门，铁门都自动发出“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在为死刑犯敲响了丧钟。
　　他被带到审讯室，他真的很英俊，端正的额头，棱角分明的脸形，高挺的鼻梁，他眼神是无助的，甚至是有点孩子气的。
　　当时的刑检科长吴语对我们说：“这个人是十恶不赦的恶魔，在镇子上杀了全家三口，还有个仅5岁的女孩，只抢到了50元钱！太残忍了！”
　　我断定如果不听吴语说，绝对不能分辨这种眼神，它竟然是从一个杀害三个无辜生命的残酷的抢劫犯眼中所发出的。
　　狱警们用早已准备好的麻绳三下两下就将他捆成一个五花大绑。法官前来宣读死刑执行令，检察官吴语在验明正身的笔录上签了字。
　　“呜呜”作响的警车开道，他们和死刑犯同坐在一辆卡车上，他双手被反缚着呆坐在那里，就像傍晚的狗尾巴草因缺乏阳光和水分而萎靡不振。
　　在押解到刑场的途中，我都不敢正眼看那个死刑犯一眼。
　　他们这群人中莫小耘最胆大，她叉腰站在最前面。
　　我躲藏在莫小耘后面，从她的腋窝下偷偷地看了一眼死刑犯，正好与那个死刑犯的目光相接。
　　那种眼神，仿佛放射出一种绝望和哀怨的寒光，我心不由地一阵颤动。
　　死刑犯被五花大绑，跪倒在火葬场围墙后一片旱田里。行刑的步枪从他后背慢慢地划过，游走到脑后部位停下了。
　　行刑的武警战士后撤一步，与肩同宽，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步枪，眼角用余光斜看着站在最前头的行刑队长和那面小红旗。
　　小红旗已经举起，武警战士凝神屏气，监刑官举起红色的小旗，放开喉咙喊道：“预备——”
　　突然，死刑犯猛地一回头，两眼斜乜着望了一眼，眼里满是绝望、恐惧、怨恨、留恋……
　　枪响起，撼人心魄！惊起了山脚下对面一群斑鸠。
　　他的头盖骨像小瓢一样被揭开，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四处飞溅。
　　死刑犯一头栽了下去，身体抽搐着，嘴里吐出了几个大小不等的血泡。
　　我不敢往下看了，使劲咬着嘴唇，控制自己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可是那不听话的泪水，还是先充满眼眶，簌簌地流了下来。
　　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走向终结。
　　“苞米花”当场就呕吐了，说那个死刑犯最后一眼是望着她的。
　　回家后我一个人躲在厕所里拼命呕吐、哭泣着。
　　刺耳的警笛声和枪声在耳边回荡，我痛苦地捂住了耳朵，身子顺着墙滑下去，蹲在了地上。
　　一个星期都不想吃腥腻的鱼和肉，一想就犯胃，就想吐。
　　我的眼前，总浮现着同样的镜头：五花大绑的男人，跪着，四处飞溅的脑浆，斜乜着的眼睛，扭头盯着，满是恐惧、绝望、哀怨……
　　没想到当检察官还要过这一关，叫我们这些女孩子怎么受得了？
　　我从小就胆小，生性懦弱，又好哭，杀鸡看都不敢看，不要说杀人了。
　　“苞米花”打那后明显消瘦了，神情恍惚、无精打彩。她走了，当律师去了，同样是维护公平正义。
　　参加死刑执行临场监督，感悟到了生命的脆弱，死亡不过是瞬间的事情，深刻体会到什么叫生死一线间。
　　以后死刑执行多了，就麻木了，只有第一次那么刻骨铭心。
　　我深有同感，也想离开检察院去上文学院，做作家的梦。
　　我想和爸爸谈谈。
　　休息天，我扶着爸爸的胳膊，到街心花园去晒太阳。
　　爸爸个子不高，身穿他最喜欢的褪了色的检察制服，那双温和的眼睛闪烁着慈祥的光芒。
　　春天的阳光格外明媚，微风吹来，清新、幽香、淡雅的泥土气息迎面而来。温暖的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地上印满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
　　“爸，今天的阳光真好。”我扶着爸爸坐在长椅上，她眯起眼睛，素面朝天，享受着缕缕阳光柔柔的、暖暖的亲吻。
　　“方圆，阳光给人们带来什么？”苏东来淋浴着阳光问道。
　　“那还用说，阳光能给人们带来光明和温暖。”
　　“还有呢？”
　　“还有生命与希望，万物生长靠太阳。”我完全闭起了双眼，啊，晒太阳真是一种享受啊！
　　“还有呢？”
　　“还有能量。”我想了一下才回答。
　　“还有呢？”
　　“没有了，爸。您跟我学，脸朝太阳晒，真舒服啊。来呀！”我撒娇般非让爸爸跟她学。
　　苏东来拗不过我，只有仰面朝天，晒了一会儿，又问道：“阳光还能给人们带来什么？”
　　“真得想不起来了，还有什么？您说吧。”
　　“还有阴影，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苏东来不紧不慢地说道。
　　“您说什么？”我睁大了眼睛，坐起身来，盯着苏东来看，爸爸还在闭目养神呢。爸爸最近老得多了，才五十多岁，头上就布满了银发，抬头纹和眼角纹都很重。
　　“怎么，不相信啊？”苏东来睁开了眼睛，指着不远的一排香樟树：“你看，哪一棵树在阳光下没有阴影？”
　　一点不假，真的都有阴影，这还是一个真理唉。
　　“有阳光就有阴暗，这就是生活。也许我这辈子都更多地在跟阴暗的事情打交道，所以看到了阳光就想到了阴暗。我这一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什么文化，我的那点法律知识都是参加工作后自学的，可是最基本的做人做事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其实心里挺佩服您的，您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做事认真、为人正直的人。”
　　“爸爸，您总跟阴暗的事情打交道，是不是就容易忘了光明了？”
　　“不，阳光下有阴影，凡是有阴影的地方，背后一定是阳光，所以我就更懂得珍惜光明。”
　　“爸爸，您说得还挺富有哲理的。”
　　“方圆啊，正义总要有人去捍卫，国家总要有人去守护，检察官很辛苦，总要有人去当，既然选择了检察官这个职业，就意味着今后会经常遇到种种特殊现象。听说，你们一起来的，有人当逃兵？我的女儿不能做逃兵啊！”爸爸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几十年的风雨岁月留下的皱纹和期望。
　　“爸爸，我不当逃兵，当勇往直前的战士！”我听爸爸的，坚守岗位。
　　爸爸身患绝症，医生说不会太久，我不想让他失望。
　　天空一碧如洗，灿烂的阳光正从香樟树的缝隙间射下来，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把树荫照得通亮。
　　“方圆啊，今天，你成了一名光荣的检察官，检察官职业是神圣的，要努力做到每一个案件办理都要实现公平正义。不放过一个坏人，不冤枉一个好人。这就是我们的正义之魂，这就是我们的检察之魂啊！公平正义比阳光更让人感到温暖，你一定要牢牢地记在心里啊！”苏东来语重心长地说道。
　　“爸爸，您放心，我记下了。”
　　爸爸和我交谈过这席话不久，就离开了我，我从爸爸身上学到了坚持原则，忠诚法律，坚强执着。
　　我进了检察院，才知道检察官的艰辛和不易。
　　“孩子，作为一名合格的检察官，必须敢于正视人间的丑恶，敢于正视压力和挑战，在是非的审视和判断上，一定要保持绝对的冷静和理智，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爸爸教诲始终在耳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