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5)
作品名称:新聊斋补遗 作者:立仁 发布时间:2014-08-13 15:26:13 字数:3799
酒瓮
某机构公署,吏众而事寡。日所务,多酒也。每辰时开衙洒扫,巳时待请,午时赴宴,未时藉“政务席”办公,申酉则散班矣。所谓“公务”,或上级调研检查,或主管下沉巡视,或ISO贯标晋级,或别府参观学习,言公务则鲜有务公者也。
久之,有无事而好事者,遍发信息予本衙之QQ群,曰:“本机构‘师’、‘员’之广被,已罄国家之各大专业技术职务系列,仍不足以涵盖实际岗位,无益于现代文化之创新。请议酒系列专业技术职务。”广有响应。
未久,“某机构酒系列专业技术职务评审委员会”,由吏群自发成立。置“勺”、“杯”、“碗”、“瓶”、“坛”五级。“坛”为高级职务,同于副教授。正高不常设,必有“特殊事迹”之特殊人才,方可特议,其职位定为“瓮”,故缺。无何,五级皆满员,评委会公告,暂停审议。
某日,夜宴。有政府某委主任级要员,率文印员以上领导,倾巢莅临。机构主管,受宠若惊,遍呼同僚部下曰:“均去!均去!待好好表现!”不意,此筵之际遇,竟成就丁股之辉煌腾达也。
丁股,实名非“股”,乃机构之“股级”小吏,人以官职呼之。丁,生性憨而讷于言,故逾不惑而未名。其于酒职称之论文,屡不过关,虽有“碗”级助理职称在身,盖凭过往实干之业绩突出焉。是故,今次得选入席“三包”,以陪“中贵”。
筵酣,丁股忽觉内水饱胀,急不可忍,遂推杯掷箸,遍巡酒楼之上下,以觅卫生间。因本酒楼新张,前此未曾屈就,不谙道路,醺然间,竟又踅回即才饮酒之包房,于墙角之痰盂内,嘘嘘然大方其便。幸众人酒令大噪,多未之觉也。既归席,尚觉鱼梗在喉,一腔愤懑不得泄,乃登椅高呼:“稍安。众兄弟日常恁多意见无诉处,今有领导莅临,天可怜见。当今社会真的不公矣!”或问:“如何不公?”丁曰:“远则不言。如今公款吃喝成风,只这直娘的酒店,新张不足旬日,生意火爆如斯,楼上楼下皆满。直娘的连厕所竟也摆了三桌,老子尿尿刚看到!”
翌日,评委会宣布:丁股之“口头论文”实属正高水平,经研究,特增设“瓮”职一席,此复。
留守儿
刘骏丰,豫西人。父母往江浙务工,数载未归。丰与阿祖,守破窑居之,生计日落。每放学归,或柴薪,或畜草,丰之肩手未尝偶空。阿祖年既迈,常咯血。一日,语于丰之舅父,曰:“吾恐大限至矣,此子过幼,学业未成。一朝不测,尔等当悉心哺育之。”未几,卒。舅父欲电告姊丈,竟杳其音讯。
乡学怜丰幼而贫,俱免学费。丰喜读,且生性极刚,虑舅父处距学堂路遥,坚意独守。然日常用度愈窘,餐辄一番薯而已。课余周末,则勤于菜畦,四时莳弄有致,老圃多为之动容者。然,每思及高堂,惟垂泪唏嘘矣。夜既静,愈觉衿被单寒。
是年,丰十五,出脱如伟男子。中考已结,愤志赴浙寻父母。得舅父资以盘缠,踽踽东下。至浙,人海茫茫,弗知所往。盘桓数日,囊橐将罄矣。惶惑间,偶见对街有“劳务市场”,遂趋之。大堂一隅,有临时工专柜,募拆迁队数伍。丰应募得遂。
翌日,丰随十夫长张拆迁榜文。至一坟山,有冥居处处,极尽奢华。然寮棚漫山重叠,皆依巨墓而设,乃人居也。人鬼杂居,且人简而鬼奢,怵目惊心。十夫长示意丰展榜文,粘于径侧之墓壁,榜曰:
“凡冥异界,非天地可共荣;人鬼殊途,岂阴阳能合璧?墓地炊烟,碍外界之观瞻;坟头起屋,损一方之文雅。着生人即日自拆,还逝者以安宁。违者,当强拆之。云云。”
榜文既出,有三五人聚而观之,亦有童叟依户而眺者。丰倏见其一老者,酷类阿祖,待细审,渠业转身矣。因事涉怪诞,忍未言,窃计觅隙潜探之。
是日散班,则日昏矣。重返坟岗,已新月钩天,凄迷间,顿失日间景象。但见屋宇鳞次栉比,广无边际。踟蹰间,有行人问讯:“何来?何往?”丰实言以对。行人曰:“尊祖其谁何?”再对之。行人喜曰:“幸之甚也!尔祖,吾之街坊。吾打工始归,可随往。”沿途街巷,不类惯常所见。街市历历,虽昏夜亦不暗其景。至一处,行人忽朗声呼:“贵客来也!”屋内人应之:“何来贵客?”丰恍觉其声似母。急入,则父、母、阿祖已起身迎。三代相逢,抱头而泣者。寒暄余,丰言及诸般疑惑,且数年无音讯事,父乃肃容曰:“此地,丰城也。先,与汝母务工于建筑工地,盖因操作无时度,为父疲困,浑然间坠落脚手架,命填沟壑。汝母情急迷智,跳而殉焉。游魂野鬼,无以再转轮回。得本乡人引领,吾二人方安身于此,续操务工业。居二年,尔祖又至。今吾儿既来,苟延旬日,容乃父徐徐以图,当愐求地府官,早送儿归。”
自是,父母一仍其旧,早出而晚归。阿祖则负笈拾荒,与生时无异。丰至此再沦留守儿。然无畦亩可莳,情无所系,时高歌“走四方”,以消度时光。
西邻有女,值豆蔻,极美。知丰寂寞,时来相陪,嬉笑无所忌。丰既长,已解人事,且闲居无聊,乐见女。情既稔,丰一日问女:“此地乃丰城,汝亦鬼乎?”女反诘:“读书人亦不解‘西邻’乎?”曰:“实未知之。”女曰:“西邻者,假屋而居也。妾非鬼,狐也。祖居地遭开发所夷。此墓主之后人,乃当今豪富显贵,当无强拆之虑,故而假其居。”
忽一日,女至,变色曰:“城隍有榜文出,此地亦将强拆矣。”丰曰:“阴界亦尚开发耶?”女曰:“君不闻‘土地’自拆社庙耶?”继而曰:“三界中,上界无吾类立足处,中界屡拆吾居所,今下界亦拆,奈何?吾父意迁东海荒僻无人小岛,嘱叔父往探之,业已返。叔父曰,连探三岛,皆售予开发商所有矣。”丰沉吟良久,忽曰:“吾之祖籍,西依秦岭,南望伏牛,北靠太行。然地广人稀,遍野黄土、青枫、白杨、乌窠,近年随打工潮举家进城者亦多,断垣残壁、弃窑旧穴,比比皆是,更无拆迁之虞。未知贵上愿迁就否?”女喜。
是夜,丰将狐女事白于高堂。父曰:“因贫贱,城隍弗理吾儿还阳事。恐滞幽冥日久,无益于汝。狐最黠,当勉其力助我儿。”
非一日,西迁事笃。狐乃阖家持酒谢东主人。席次,赞口不绝于丰。丰父曰:“别无所求,但能助吾儿还阳世,此恩莫大焉。日后,望代吾多予教诲。”狐父曰:“人言吾辈贪滑,较人世之贪官,则更明忠义廉耻。老东主今为东,小东主日后仍为东也。”丰讶于父言,曰:“父母胡不偕阿祖同归?”父曰:“痴儿,乃父母及阿祖是为枯骨,岂有还阳之理?原望以所储血衣与儿,回乡葬之。前商诸尔母,渠曰:‘葬亦何益?既为游魂野鬼,不惧者,唯拆迁也!’为父然其理。”狐父曰:“诚哉斯言!”言未了,户外传喧哗声,有墓窟轰然者。狐父曰:“来矣哉!”
异史氏曰:“伐薪烧炭,忧炭贱而愿寒;拆屋建房,因房贵而无居。奇哉!耕作者困于田,建屋者困于居,开发者困于售,炒房者困于贱,贷金者困于还。建房打工,弃稚童独留守;炒房自杀,挟爱子共归天。噫!”
浮槎
浮槎,天地间之“摆渡”,乃“不通”者之交通也。《博物志》载:“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骆宾王诗云,“忽值风飙折,坐为波浪冲。摧残空有恨,拥肿遂无庸。渤海三干里,泥沙几万重。似舟飘不定,如梗泛何从。”观今之私家校车,亦见浮槎如浮梗,不我欺也。
自窎桥土地开启拆社并社之风,各处学馆亦遭撤并。丰城之西鄙,有镇曰首羡。首羡自来羡于人者,其童稚上学不出村,无风雨之隔,无安全之虞。自拆社并学馆,黄发童面其师,路途遥远,及此,首羡反羡人:或羡东瀛之“有教无类”,甲午以降,有村即设学馆;或羡美利坚民之富足,虽学馆也远,然交通便利,学子无跋涉之忧也。
李十四,早年从跛足师学成于村之“泥巴馆”,能识“人手口足”,亦能“加减乘除”,于农桑,于贾贩,足矣。李庄傍水而建,十四居东隅。养鱼放鸭,虽不富亦称小有焉。生有二子,名之安、宁。李安长其弟李宁四岁,小学将毕业,宁,发蒙也。兄弟如乃父,仍如学村西之泥巴馆。其跛足师,前授十四,继授其子,凡三十有年矣。
是年,有教改曰,跛足师终身止于民办,无出身,且跛足伤雅于教职,不足以接轨西洋,遂辞。泥巴馆亦拆除,建为万人楼矣。安、宁于是改读于镇学,日往返凡三十有奇程。乃母,闻鸡啼而造饭。日未出,兄弟即登程,每星月映湖水,始得归。遇雨雪,两心愈悬悬。久之,母疲而子困矣。一日,妻语于十四曰:“安、宁虽苦于读,然安已长,学无更进;宁,虽聪慧过人,幼而弱。若何,当决之。”十四叹曰:“教改云:‘就近入学’。然今之所近者,止于镇学焉,何近之有?为今之计,当辍安儿学,助父放鸭,宁儿,寄与阿舅,彼处少近于学也。”
无何,有邻村之经营者,私办校车,月钱一百。家有学童者,无跋涉之苦,无昏旦之忧,无风雨之阻,更无祸福之惕惕然也。十四白于妻曰:“当接宁儿归。”自是,宁儿得校车之助,不厌学,每以第一名考绩回报父母,阖家欢喜。
然近年来,车辆常壅于途,且其凶更猛于虎,每有校车颠覆,学童遭奇祸焉。镇学亦恶之,榜示于家长曰:“尔等当亲送弟子,或乘私营校车者,乃自贾其祸,于本学馆无干。”十四为生计所累,无奈,且侥幸之。
忽一日,乡里传噩耗,校车颠覆,宁儿及众小同窗无幸免者。十四如遭雷击,及至凶煞地,未见儿身,仅余者,一书囊、一童履而已。是夜,十四梦儿来别,曰:“儿至东海,忽天际有瑞云,霞光万丈。云中有莲花,莲下忽现一物,大鼻子,装甲,非车亦非船。观音菩萨亲驾,菩萨云,是为‘浮槎’也。儿自兹就读于天宫,不复见矣。”
异史氏曰:“仙客终难托,良工岂易逢。徒怀万乘器,谁为一先容。今果见‘良工’,已‘山寨’其器,可摧重型之奔驰与本田。然价格不菲,非小民月百元可乘也。异史氏亦疑之:弃跛足师而并学馆,纵浮槎能渡,可渡几何?浮槎纵好,亦富人之‘万乘器’,终非贫者之福也。‘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