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爷俩都低着头梗着脖子吸烟，活像两头抵着犄角互相敌视，互相想征服对方的公牛。一束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落在陈子安瘦削严峻的脸庞上，鬓角的几丝白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子安并不老，只有三十二岁，那几丝白发让人看了有些怵目惊心，细微的尘埃在那束阳光里沉浮。子安他娘坐在炕沿上不时撩起围裙擦擦眼角溢出的老泪，蹲坐在炉子上的白铁皮水壶在炉火的烘烤下不时发出“吱吱”的声音，炉子旁边放着几把已经完工的扫帚，一只老花猫蜷缩在上面酣睡，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子安猛地抬起头，目光逼视着父亲陈广元，香烟上的一截烟灰蓦然跌落，子安吐出烟屁股，一脚碾碎声音低沉地说：“爹！我还是那句话！就要娶春桃进门子，连带着那两个孩子，缺一个也不行！死了都要在一起！”子安站起身，呼出一口热辣辣的气息，陈广元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每一条蜿蜒曲折的皱纹里似乎都隐藏着深深的怒火：“少给老子玩这些片汤汆丸子的事！还反了你个小舅子了！只要俺有半口气在，你就别想娶那带着两个赔钱货的扫把星迈进俺家这道门槛！”子安闷哼了一声，心里就像堵了一块铁疙瘩一样。这场谈话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就脸色铁青地拉开风门子，一步门里一步门外，广元气得牛眼通红，顺手抄起一只茶碗砸向子安，茶碗连同半碗茶水在子安后脑勺开了花，老花猫被惊醒，喵呜一声借机逃窜出门，不见了影踪。子安毫不停顿，甩上门扬长而去，几滴鲜血洒落在地上，像突然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绽放出的凄艳的花。一直在抹眼泪的子安他娘突然嘶吼一声：“你这老狗操的！你把俺安安的头砸破了！俺也不过了，俺给你拼啦！”说完一蹦老高，一个饿虎扑食，将广元老汉按在身下，就像施展九阴白骨爪的梅超风一样，曲起十指在老汉老脸上一通猛挠……
　　春桃看着窗外渐渐降临的绛紫色的夜幕叹息一声，收回视线，放下手里织了半截的毛衣，想到毛衣的主人子安哥，心里不由得狠狠地疼了一下，春桃轻吟一声：“子安哥……”眼泪就滚落下来，风门子被推开，大女儿晨晨领着妹妹晚晚进了门，春桃匆忙抹了把脸，勉强笑着说：“晨晨领着妹妹去洗手，我们吃饭。”晨晨看看妈妈的脸说：“妈妈，你又哭过了吗？”春桃强颜欢笑：“没有啊，刚才扫地时眼里进去东西了。”晚晚挣脱姐姐的手，抱着春桃的腿扬起粉嘟嘟的小脸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你的眼还疼吗？让晚晚给你吹吹吧！一会就不疼了。”春桃心里轻松了许多，伸手摸摸晚晚的脸说：“晚晚，快和姐姐去洗手吧，妈妈的眼睛不疼了。”晨晨挺挺小胸脯说：“妈妈别难过，晨晨已经长大了，一定会保护好妈妈和妹妹的！”春桃看着懂事的女儿，心里不禁一酸，强忍住眼泪去收拾晚饭。
　　娘仨正吃着晚饭，春桃听到大门咣当一响，接着风门子被人一脚踹开，醉醺醺的前夫，人送外号二鳖蛋的陈增才脚步踉跄着进了门，春桃站起身对前夫喝道：“你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满脸惊慌的晨晨拉着妹妹躲到妈妈身后，二鳖蛋喷着浓重的酒臭气逼近春桃，神情猥琐地笑着，伸出手指去勾春桃的下巴，被春桃厌恶地一巴掌拍开，怒喝道：“你滚出去！不要逼我杀了你！”二鳖蛋醉眼横斜，嘴里啧啧有声：“我来看看我的女儿晚晚，不行吗？法律上没说不让我这个当爹的来看女儿吧？我也顺路来看看你那个野汉子陈子安来补我的缺了嘛！”他仰天大笑：“老子倒要看看谁敢来捡老子不要的破鞋，谁敢操老子不要的女人……”怒不可遏的春桃一巴掌抽过去，被二鳖蛋一把抓住手腕用力向怀里一揽，春桃站立不稳，被二鳖蛋抱在怀里，春桃拼命挣扎，手口并用，在二鳖蛋脸上手上脖子上乱抓乱挠一气，二鳖蛋吃疼不住，一把将春桃扔到床上，阴笑着说：“骚娘们，敢咬我，我今天晚上就要让你爽到天上去！说完将春桃按在身下，两人在床上厮打翻滚，晚晚被吓哭了，拉着姐姐的手说：“姐姐，我们去喊姥爷来救妈妈吧，蛋蛋在打妈妈……”晨晨紧咬着嘴唇说：“妹妹别怕！我们自己救妈妈！”晨晨从墙角摸起两人平时挖沙土玩的小铁锨，跑过去，对着正低着头撕扯春桃裤腰带的二鳖蛋，劈头盖脸地一通猛拍，晨晨用暴力将暴力之下的妈妈救出来，二鳖蛋疼得骟猪一样惨嚎一声，捂着脑袋从床上蹦下来，血像丑陋的爬行动物一样，顺着他的脸颊蜿蜒流下，他一手捂着脑袋，一脚将晨晨踹倒：“你这个赔钱货敢打我！”春桃从床上爬起来，在桌子上摸起剪刀下山猛虎一样，大喊一声：“畜生，我杀了你！”向二鳖蛋刺去，二鳖蛋吓得妈呀一声，屁滚尿流地夺路而逃……
　　春桃浑身脱力，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屈辱的泪珠滴滴滚落而下，晚晚拉起姐姐，晨晨和妹妹又过来拉起衣衫不整的妈妈，春桃呆怔了片刻，抱着两个女儿嚎啕大哭，此刻的春桃万念俱灰，寻死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心头滋生，疯长，死了吧，死了就解脱了，就不必为这些难肠事而苦苦挣扎，就不必受这些屈辱了……打定主意，春桃的内心无比安宁，她擦干两个女儿脸上的眼泪，又把晨晨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换上干净衣服，春桃紧紧抱着两个女儿，心被剜似地疼痛，她问问两个女儿说：“晨晨，你带着晚晚去姥姥家，妈妈，一会就去找你们。”晨晨懂事地点点头，晚晚抱着春桃，可怜巴巴地说：“晚晚要妈妈，晚晚要妈妈抱……”晨晨拉着妹妹的手安慰晚晚说：“晚晚乖，妈妈一会就去找我们，姐姐背着晚晚去姥姥家好不好？”晚晚开心起来，笑呵呵地趴到晨晨背上，晨晨吃力地背着晚晚出了门，春桃默默地看着女儿出了门，说：“晨晨，小心脚下，别被绊倒了。”晨晨答应了一声，春桃又说：“晨晨晚晚以后要听姥姥姥爷的话……”晨晨瘦小的身影停顿了一下，又背着妹妹向不远处的姥姥家走去，春桃此刻心似刀绞，泪如雨下，他把手指放在嘴里使劲咬着，拼命压抑着自己，春桃起身整理整理凌乱的衣衫，理理鬓边的乱发，从放杂物的小东屋找来一根手指粗细的麻绳，站在椅子上，将麻绳从房梁中间穿过去挽了一个篮球大小的绳套，双手抓住绳套用力坠了坠，觉得能支撑得住自己的重量，就慢慢地把脑袋伸进绳套，可春桃看到自己被刚才厮打吃掉了一个纽扣的外衣时，又退了回来，不能这样狼狈地死去！子安哥看到会伤心的，春桃回到卧室，又重新换了一套白色大立领的风衣，又打来一盆水，洗了脸，然后坐在梳妆台前，拿出化妆盒慢慢给自己描眉画眼影，春桃像在进行一场隆重的祭祀仪式，她收好化妆盒，打量着梳妆镜里的自己，春桃发现自己竟有一种惊艳的凄美，春桃留恋地用手指抚摸自己如画似的眉眼，顺着挺直的鼻梁划过红唇，她幽幽叹息一声，起身走出卧室，缓缓站在椅子上，双手抓住绳套，心里想着自己死后会不会有人欺负晨晨和晚晚？毕竟大女儿十岁小女儿只有五岁啊，还有年迈的父母，妹妹远嫁他乡，弟弟在外地工作，父母要多难过啊，还有等待着说服家人准备娶自己的子安哥，呀！这个将要从容赴死的女人心里竟有那么多牵挂那么多放不下……想起子安哥，那些前尘往事占据了春桃的整个心扉，也许自己死后子安哥会再娶一个他喜欢的女人过日子吧！春桃不想再拖累子安哥了，他为了自己苦苦等待了十二年啊，想想他鬓角的根根白发，心里就像刀子剜一样的疼痛，春桃透过绳套仿佛看见子安哥在向自己招手，春桃慢慢把脑袋伸进绳套，两行眼泪溢出紧闭的眼帘，她轻声说：“子安哥，我来了……”
　　子安站在高高的移动信号塔顶，看着夜色如水一样湮灭了自己，可自己却无法融入到夜色之中，夜空月似狼牙，流星飒沓，寒风呼啸着如一个巨人拿着皮鞭拼命抽打着这个瘦削的身影，倔强的身影……子安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和父亲之间的谈判了，以前总是自己懦弱的屈服，他突然觉得自己过得很苦很累，自从自己十六岁时身为电工的父亲不小心从电线杆子上跌落下来摔断了双腿，子安就不顾春桃的苦苦哀求毅然放弃了自己心爱的高中生活，自己挺起倔强的脊梁，挑起家中的大梁，供养弟弟子平妹妹子悦考上大学，这其中的艰辛苦难，除了春桃自己不曾给别人诉说过只言片语，如今弟弟已经成家立业，推掉大城市的奢华安逸，带着老婆回到聊城这个离家最近的三线城市，和自己一起供养父母，继续和自己供妹妹子悦读研，就算自己离开了这个家，依然会有弟弟支撑下去。如今自己依然单身，自己这十几年来一直为等待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和自己同年同月生，青梅竹马的春桃，可老天对春桃太不公平了！春桃二十岁时嫁给了城里的一个老师，两人也算恩爱，二年之后有了女儿晨晨，可天降横祸，丈夫出了意外，在一场意外交通事故中死去，丢下春桃娘俩孤苦无依。从远方打工的子安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立即马不停蹄地回到聊城，一边打工挣钱供养弟弟妹妹上学，一边安抚春桃，春桃处理完丈夫的身后事，又回到了村里，在娘家住了下来。
　　其实，这么多年来，春桃一直深深的爱着子安，子安也深爱着春桃，可春桃的父母又怎么看得上拖家带口为给父亲治腿欠下一河滩帐债的子安呢？子安日日焦虑，干什么都心不在焉，春桃决定要和亲爱的子安哥私奔，就偷偷写了一个纸条塞给子安，让他在村外的大槐树下等着自己，不见不散。可春桃带着行李箱在村外那颗大槐树下苦苦等了后半夜，子安却连面都没有露，伤心绝望的春桃病了三天，留了三天泪，三天滴米未进。春桃病愈后就嫁给了那个老师。
　　子安夜里远远守着春桃在那颗槐树下呆了半夜，理智上的子安和感情上的子安不停地斗争着，互相说服对方，最终理智上的子安打败了感情里的子安，子安只有认命。眼睁睁的看着春桃绝望地离去做了别人老婆，子安毫不怀疑自己的能力，自己带着春桃远离开这里，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扎根重新自己的生活，养活春桃和未来的孩子，但他子安不能这样做，他也不许自己这样做，如果把这个家比作一辆破烂的四处漏风撒气的马车的话，那他子安就是当仁不让的车把式，他只有集中精神，全力吆喝着，驾驶着才能让这个家不至于四分五裂甚至毁灭，他一旦离开，他是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可那些至亲的人呢？子安不敢想后果，所以子安就只有当这个缩头乌龟，春桃出嫁后子安也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的子安也是几天滴米未进，两个深深相爱的人一起用这个方式终结了自己的爱情，子安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又开始为了这个家而奔波而拼命……